慣例早起,天不夠亮,客廳還得開燈。
周琎一邊吃雞蛋和涼好的稀飯,一邊看自己抄寫的英語單詞小冊子,因為對音標不夠熟悉,發音總是露怯,連背誦都只能多憑死記硬背。
陳思蕓問:“小琎,期中考的成績出了嗎?”
周琎端起碗,把剩下一點稀飯湯喝干凈,順帶沖淡蛋黃的味道:“今天應該會出,晚上回來我把成績條放桌上。”
周琎順手把碗洗了,便和陳思蕓一起出門,先幫她把車騎到目的地,再換成自行車自己回學校。
整條路都是走慣了的,只是隨著秋深,天亮得越來越晚,稍微有了點不一樣的景致。
周琎從路燈下騎行而過,看著自己的身影和自行車的影子合在一起,被拉得長長的,像下半身畸變的奇怪生物。
而路兩邊也陸續有些小攤販就位,周琎一路聞到了油條、炸香腸、烤紅薯和醬香餅的味道,本來已經吃飽的肚子似乎又要變餓。她卻沒有一絲留戀,反而騎得更快了些,像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怪物在身后追逐一樣。
學校讓她感覺安全。
在這里,只要學習就夠了。
上午第三節課是班主任的物理課。
班主任講完物理卷子后開始宣布期中考成績,剛剛才拿了物理滿分的周琎有些緊張,這對她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她原本的初中是按片區劃分的普通學校,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哪怕明顯偏科,也從來沒有拿過第二名。但在考入這里的第一場開學考,周琎就拿了第三十名。
“我知道你們很多人在初中成績都名列前茅。但你們要知道,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匯聚了各個初中的精英學生。你們能考到這里,足以證明你們的優秀,但僅僅只是優秀是不夠的,因為其他同學也像你們一樣有天賦,別人努力了,你沒有,那么你就會落后。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記住,這已經不是小學和初中,不是你們憑著天賦隨便學學就可以拿一個好成績的時候了?!?br /> 開學考時班主任的警告猶然在耳。
周琎知道,這并不是針對她說的話,而是針對他們每一個人。
她只想知道,她努力了,那么,她進步了嗎?
二十七名。
這是周琎屏息靜氣之后,最終從班主任手里接過的答案。英語和政治成績后面緊跟著的單科排位在一行前十名的排位里顯得十分刺眼,也合理地解釋了在其它科目成績都相當出彩的情況下,她為什么最終只有這個名次。
周琎看著政治成績有些無奈,高中政治和初中政治完全不是一回事,她時常覺得自己和出題人用的不是一種思維方式,能拿到八十幾分已經是她努力過后的結果。對于這門科目,她想提升都不知道從何下手,只一心想著最后會考要努力拿個A,分科之后就能徹底甩掉這個后腿。
剩下唯一甩不脫的、不得不努力的,只有英語。
周琎英語不好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小學。
英語老師第一次教音標的那天,陳思蕓出了車禍,她被周建業帶到醫院,在手術室外心神不定地等著手術結果。
手術最終取得成功,陳思蕓在重癥監護室住了幾天才轉回普通病房。
肇事者是個貨車司機,當天疲勞駕駛,發現要撞到人時做了緊急處置,最后一車貨散落滿地,陳思蕓被撞成重傷,貨車司機自己當場死亡。
陳思蕓出院后,對方的妻子曾經帶著兩個孩子上門看望,說明家中情況后,一家下跪道歉,賠了十萬。那個家庭的境況并不好,丈夫當長途司機跑運輸,妻子當物業保潔,兩個孩子正是上學的年齡,家里沒有多少積蓄,想和貨運公司打官司索要賠償,卻前路茫茫。
陳思蕓最終收下了這筆錢,不再追究任何其它賠償,兩家人沒有再來往過。
周琎還記得,那家人離開后,周建業坐在門口,手里的煙一支接著一支地抽,陳思蕓出神許久,最后嘆了口氣。
而這只是開始。
陳思蕓治病花了許多錢,又經過艱辛的復健,才能重新站起來,卻留下永久性的后遺癥,兩條腿一長一短,走路時帶著明顯的跛,沒辦法再達到普通人的體力強度。
她工作的廠子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年年都在裁人,又碰上她跛腳,某一次就裁到她頭上了。
陳思蕓最初沒想著再找工作,畢竟她這個年紀,也沒什么效益好的廠子想要,不如回家當家庭主婦。而在家待的時間一長,有些不對勁的東西一看便看出來了。比如周建業出軌。
被發現后,周建業也不辯解,順勢和陳思蕓提了離婚。其實他早就想離了,從女兒長到六七歲,陳思蕓卻沒給他再生兒子開始,他就隱隱約約有這個想法,只是沒敢提。后來陳思蕓出了事,他每花一筆錢都心痛不已。如今被陳思蕓抓住痛腳,周建業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氣。房子是他們當初靠陳思蕓在廠里的名額買的,周建業不敢要,怕被人背后戳脊梁骨,便拿了家里幾乎所有存款,算是做了財產上的分割。
因為家中巨變,周琎小學那幾年就沒怎么好好讀過書。
好在小升初之前陳思蕓便和周建業離干凈了,周琎也適應了家里沒爸爸這件事。
等上了初中,一切課程都是全新的體系,能夠從頭學起,周琎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除了英語。
老師以為所有人都會的音標,她一點都不會,最初沒有放在心上,最后不知從何彌補,像一件縫縫補補過后的衣服,三年又三年,勉強到了今天的程度。想要從頭學起,又沒有那個時間精力,她連今天的單詞都還沒有背完。
班主任發完所有人的成績,又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了一通,巴不得把所有人身后的旋鈕都轉到最緊,讓他們像發條玩具一樣趕快動起來。
鈴聲響的時候,整個班級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班主任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下課。”
眾人噤聲。等班主任的身影走遠了,才又發出喧嘩。
教室外面下著大雨,操場濕得要積水,大課間取消了跑操,有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教室里彌漫著一種低沉的氛圍。
早上發的幾張卷子,錯題都在課上講過了,周琎便開始寫作業,剛把今天數學作業里的選擇題做了一半,就有一個不太熟悉的同學來到她面前:“周琎,老張叫你去辦公室一趟。”
周琎常常會對一些事情有著精準的直覺。在她還小的時候,她把這當做一種特異功能,幻想著哪天會有一個仙風道骨的老爺爺來收她為徒,或是某個知名魔法學校向她發來入學通知。
但這想法破滅得很快,而當她停止幻想,便不得不開始推理、猜測,試圖尋找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合理解釋。最終,在排除一個又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想后,她傾向于這樣一個結論——上天還是眷顧她的,雖然沒有寵愛到給她一個神奇的特異功能,讓她直接走上人生巔峰,但也毫不吝嗇地給了她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和思考時不用費力的聰明大腦。
前者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就接收各種或明顯或難察的信息,后者讓她能夠在緊要關頭將所有線索串聯成線,迅速發現可能性最大的未來,并以直覺的形式呈現出來。
當然,她也會猜錯,畢竟總有她缺乏經驗的領域,只是大部分時候她都是對的。
“好的。”她對同學點點頭,蓋上筆蓋,把筆夾在剛剛寫的那一頁練習冊里,起身朝辦公室走去。
周琎對這次的成績并不滿意,但她知道,和上次相比她是進步的。可這進步太微小,不值一提。她不認為班主任找她是為了考試成績的事。再將近來發生的事一一排查,最有可能的結果便呼之欲出。
班主任要找她提演講比賽的事了。會是讓她去嗎?
周琎情不自禁地燃起期待。
或許是因為她主動提過要去,所以沒選她時想跟她說一聲。
又習慣性地悲觀。
等周琎來到班主任跟前,看他抬頭時的表情,心里一沉。
班主任手里拿著她的語文試卷,道:“周琎啊,徐老師說你的作文寫得很好,我剛剛看了一下,是不錯?!?br /> 如果只是夸人,神情不該是這樣的。
這一瞬間,周琎好像靈魂出竅一樣,視角慢慢升高,像是浮到天花板般,以第三人的視角看著自己的身體說話:“張老師,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先問一下?!?br />
班主任態度和煦:“什么事?”
辦公室里還有許多人,周琎的聲音下意識放輕了一點:“學校有給貧困生的補助嗎?”
班主任愣了愣,道:“你有需要?”
周琎低聲:“嗯?!?br />
班主任立刻道:“有項目的時候,我會立刻通知你申請的?!?br />
周琎道謝,接著猶豫道:“如果有那種可以拿獎金的學科比賽,可不可以也跟我說一聲?”
班主任沉吟片刻,像是下了什么決定,道:“我正好要跟你說這件事。上次講的演講比賽,我們班就派你去。演講主題是理想,你可以開始準備演講稿了,到時候學校會做一個初步的篩選來決定最后的參賽人。要抓住每一個機會啊?!?br />
周琎點點頭。
她的心輕了一瞬,很快卻變得更加沉重。
班主任將她的試卷合上,放到一旁,周琎看到桌上的另一份語文試卷。
答卷人容舒。
周琎走出教師辦公室。
哪怕清楚知道里邊沒有人會在意她,在意剛剛那件事,但就是感覺如芒在背。
她并不為自己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