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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舊夢里(3)

    月亮像一張暗黃的人臉,拿它那雙黯然的眼,冷漠、嘲諷地看著人世間。</br>  于水生拉著女孩拼命地奔跑,他混社會那些年,不是沒有過女人,但還是第一次,握著女人的手會有種難耐的心動。</br>  烏玉娟的手很小,也很涼,握起來軟軟的一只,很難想象這樣一雙手的主人是怎樣承受了那么多非人的苦難。</br>  帝王宮開在郊外,占地很廣,烏玉娟身上有傷,跟他跑出后院時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了,可她硬撐著,一句話都沒說。她知道,這是自己逃離這里唯一的機(jī)會,哪怕再疼,她都得忍著。</br>  “還走得動嗎?”于水生停下來,望著她那張已經(jīng)慘白的面孔。</br>  烏玉娟點(diǎn)點(diǎn)頭:“我沒事。”</br>  前方是一片沒有燈光落進(jìn)的樹林,于水生說:“穿過這里,再跑一會就到圍墻了,撐住。”</br>  他話音剛落,整個帝王宮院里的外燈在一瞬間全部打開,身后傳來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人跑了,快去追!通知前院的保安,把門和墻邊給我守住了!要讓她跑了,老子弄死你們!”</br>  “他們追來了。”烏玉娟回頭看見晃晃的燈光,仿佛惡魔就在身后,她腿上最后一點(diǎn)勁也用完了,任于水生怎么拉她都抬不起來。</br>  于水生將她從地上扶起:“娟娟,很近了,再撐一會,一旦被他們抓住,你和我都得完蛋。”</br>  烏玉娟咬牙,又和他跑了一段,身后的動靜越來越大,探照燈幾乎已經(jīng)要照到他們的身影了,拖著她于水生也跑不快,她咬了咬牙,撇開他的手。</br>  于水生停住腳步,回頭看她。</br>  “你快跑!”女孩因?yàn)榭謶旨绨蛑共蛔☆澏叮匀黄疵貙⒛腥送巴啤?lt;/br>  這時候當(dāng)然要跑,但跑也是兩個人一起跑,讓女孩重新落入那群人手里,于水生不敢想會發(fā)生什么。他拉她起來:“一起。”</br>  “我真的走不動了。”女孩慘淡一笑,“你是為了救我,我不能連累你被他們抓到,只要你跑了,我就還有機(jī)會,走啊——”</br>  漆黑的樹林邊緣已經(jīng)被燈光映亮了,只有遠(yuǎn)處的密林還是一片未知的暗色,黢黑神秘,卻又讓人覺得安全無比。</br>  烏玉娟踉蹌著倒在地上,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推出去,她抬起頭,眼淚朦朧看著他:“阿九,你朝前看,別回頭,往夜色深里走。”</br>  于水生的腿像有萬斤重,他猶豫了幾秒,深深地看了眼地上的女孩,而后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跑進(jìn)了黑暗中。</br>  *</br>  夏日,暴雨席卷了整座城市。</br>  離那夜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月,那晚帝王宮雞飛狗跳,上邊的人下了很大決心要查出是誰帶烏玉娟逃走,都知道老板黑白通吃,一旦被查到準(zhǔn)沒好下場,那陣子人心惶惶,但似乎查到最后也沒什么結(jié)果,原因是——那女孩什么都沒說。</br>  保安室的窗子被雨水糊花了,于水生的白背心抵不住雨天的陰冷,他套了外褂,坐在門邊看雨,水淹得很深了,及至腳腕上面,這天氣帝王宮的客人也稀稀朗朗的。于水生發(fā)了很久的呆,回過神后給自己點(diǎn)了根煙。</br>  他猶記得烏玉娟,記得她的模樣,記得她的歌聲,記得她每每從地下室的小窗里看到一抹月色的開心模樣,這三個月來,她總在他腦子里晃。</br>  可她卻像從世界上蒸發(fā)了一樣,再也沒有了半點(diǎn)音訊。</br>  他不敢細(xì)想,只要一想她可能的下場,就從腳底板到天靈蓋,一陣說不出來的發(fā)涼。</br>  一輛車從前院開進(jìn)來,兩個保安從車上拽下一個破麻袋般的女人,隔著瓢潑的暴雨,于水生的心忽然抖了抖,他盯著那個女人,頭發(fā)長長蓋住臉,分辨不清面孔,但她身形有點(diǎn)像那女孩。保安把女人關(guān)進(jìn)地下室,進(jìn)屋里避雨。</br>  于水生遞過去一根煙,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剛才送進(jìn)來的是誰?”</br>  “烏玉媚啊。”保安接過煙,殘忍地笑了笑,“前邊玩夠了,估計(jì)快死了吧,送回來養(yǎng)著,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拉出去埋了。”</br>  于水生沉默,他一動不動,就連指尖的煙灰落在腳背都沒覺出燙來。</br>  ……</br>  趁著夜,于水生進(jìn)了地下室,過道兩旁的房間靜得可怕。</br>  他貼在墻角,輕輕拉開窗,4號房里沒有一點(diǎn)動靜。他叫了聲娟娟,而后趴在地上朝屋里看。</br>  屋外雨聲嘩嘩,雨絲透過墻上的鐵窗掃進(jìn)狹小的室內(nèi)。女孩平躺在地上,細(xì)碎的劉海被雨水打濕,粘在瘦削的臉上,唇與臉頰一樣,蒼白得失去血色。她清醒著,卻又像不清醒的,眼睛睜得老大,怔怔頂著墻頂?shù)乃啵魷t緩。</br>  于水生的呼喊仿佛入不了她的耳,她隔絕、屏蔽掉了一切,只沉浸別人無法窺知的自己的世界里。</br>  在帝王宮,自由不復(fù)存在,也看不到希望,人的尊嚴(yán)在這里就是笑話,有錢就能為所欲為。被為所欲為的女人們絕望呼喊,無助嘶鳴,聽聲的人在被造物主創(chuàng)造之初忘記投放憐憫,那是披著人皮的魔鬼,不會同情,只會哄笑,像看著一群拴在鐵鏈上的狗。</br>  ——或許還不如狗,如果是狗,他們興許還會扔塊骨頭。</br>  于水生不敢想這三個月里她經(jīng)歷了什么,初見時覺得她像一株堅(jiān)韌的,哪怕再大風(fēng)雨也能笑得柔柔的草。</br>  可現(xiàn)在,他親眼看著,野草被摧折了腰。</br>  于水生全身泛冷,坐在外邊一根根抽著煙。</br>  直到夜過了一半,女孩才從呆滯里緩過神,她開口,用一種幾近耄耋的語氣平緩地說道:“不怪你。”</br>  她停頓了很久:“——這是我的命。”</br>  都到這個時候,她還在考慮別人。</br>  于水生將手里的煙摁滅在地上,他聲音沙啞:“娟娟,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再撐一撐,我一定帶你出去。”</br>  *</br>  西河肆虐已久的黑色風(fēng)暴終結(jié)于四年后的一個春日。</br>  四年,一千多個難眠的日夜,于水生抽掉了無數(shù)包香煙,也攢下了數(shù)不清的證據(jù),當(dāng)上頭掃黑的風(fēng)漫卷到西河時,一封匿名舉報(bào)信被成遞交上去,短短幾日,那座矗立在郊外,被喻為男人天堂的金碧輝煌的會所消失得無影無蹤。</br>  警方解救出受害者,那是近五年來,烏玉娟第一次看到帝王宮之外的城市的太陽。</br>  于水生脫下了保安服,換上一身再普通不過的衣裳,但她依舊一眼就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他。聽說他才三十出頭的年紀(jì),可鬢角卻已經(jīng)生了些不明顯的白發(fā)。他腰上掛著那個破舊的、差不多要淘汰的收音機(jī),朝她走過來。</br>  男人算不上一眼的英俊,卻像尊磐石,沉穩(wěn)而有力。他從兜里掏出一塊油紙包的東西遞給她:“以后打算做什么?”</br>  烏玉娟打開紙,里面包著兩塊桃酥和一只燒雞腿,她說:“我不知道。”</br>  于水生笑笑:“那跟我走吧。”</br>  ……</br>  那段時光雖然苦累,但其間的悠然自在不是別時可比的。</br>  帝王宮被查封,于水生找了一份江邊卸貨的工作,清晨出門,傍晚回家,他總會在路上買點(diǎn)小玩意帶回去,有時是點(diǎn)心,有時是汽水,有時是漂亮的衣裙,有時是她喜歡聽的磁帶,有時則是香溪邊采來的野花。</br>  剛從帝王宮離開的日子,烏玉娟總是怯怯的,她不敢出門,不敢上街,更不敢和周圍的鄰居搭話,害怕對方看似憨厚的皮下又是會將她拖入地獄的惡魔,她成日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只有在于水生回來時,她才會露出笑臉吃他帶回來的東西,纏著他說上一宿的話。</br>  那間租來的小屋是最安全的港灣,能遮蔽外界的風(fēng)雨,烏玉娟安心地待在那里,為他做飯。洗衣,等他歸家后,夜里依偎在一起。她和于水生就像這世界上一對最平凡的小情人那樣,慢慢地、深深地相愛。</br>  春去秋來,萬物凋零,那株野草卻漸漸地恢復(fù)了原本的生機(jī)。</br>  在一個平靜的夜里,她失眠,忽然朝于水生要了幾樣?xùn)|西。</br>  于水生正抽著煙,在修屋里腿矮了一截的板凳,他問:“你要這些做什么?”</br>  烏玉娟說:“你一個人太辛苦了,我不舍得。冬天快到了,我想做些鞋墊去賣,也能賺點(diǎn)錢回來補(bǔ)貼家用。”</br>  于水生擔(dān)憂地看著她:“錢不夠花我可以想辦法,別勉強(qiáng)自己。”</br>  她笑笑:“我沒事,在家一個人也悶得慌,總也看不見太陽,出去逛逛就當(dāng)散心了。”</br>  于水生為她淘來了針線棉布,和打鞋墊的模板,烏玉娟白天晚上在家繡鞋墊,黃昏時去香溪邊賣氫氣球。</br>  落日傾瀉在纏山的峰頂,水面泛著暖色的漣漪,她走得很慢,彩色氣球的線纏在她瘦弱的手腕上。</br>  一群小孩子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后,望望夕陽,再渴望地看著她手里的氣球。烏玉娟蹲下身,解了一只氣球遞過去。孩子們開心地笑成一團(tuán),你爭我搶中不慎放開了繩子,于是氣球乘著風(fēng),悠悠地飄過了香溪,飛到了看不見的地方。</br>  這樣的畫面,從前只在夢里出現(xiàn)過,對現(xiàn)在的她而言,是無比珍貴又稀罕的東西。</br>  如果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她不止一次在心里祈禱。</br>  ——自由、寧靜,還有愛人,這樣的生活,再完美不過,也再幸福不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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