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生很多天沒有去送過飯了。那天女孩被帶去體檢后一直沒有再回來,他像往常一樣值班、守夜、抽煙、聽小曲兒,那個爛了一半的梨被他放在桌上,沒有吃,也沒有丟,爛水流在桌面黏糊糊的,他只有偶爾抽煙時會盯著它瞧上兩眼。</br> 又輪到他守夜,同伴遞來一個托盤,里面裝了些發餿的飯菜。</br> 于水生盯著那盤菜:“什么意思?”</br> 同伴又笑著遞來一個盒飯:“那是給烏玉娟的,這才是你的晚飯。”</br> “烏玉娟?”</br> “就是前幾天剛進來那女的,現在應該叫她烏玉媚才對,上面領班的嫌她原名太土,不符合帝王宮的氣質,給她改了個‘媚’字,你別說,那楚楚可憐樣,配上這個新名,倒還挺反差的。”</br> “她被送回來了?”</br> 同伴漫不經心說:“是啊,聽說在上面撓了客人的臉,被打了一頓關回來了,有福不享,偏要給自己找苦頭吃,你說這是不是自找的?領班的說這些天別給她吃好的,叫她嘗嘗泔水,磨磨她那性子,我懶得動,你給她送去吧。”</br> ……</br> 于水生剛一進走廊,就聽見4號房里低微的抽泣聲,他拉開窗,將菜盤遞了進去。</br> 這回不像以前,沒人應聲,他敲了敲墻,烏玉娟停了哭音,過了很久怯怯地問他:“你跟他們,是一伙的嗎?”</br> 這話難倒了于水生,按理說他是帝王宮的保安,為虎作倀卻不懲惡揚善,和同伙無異。但算起來,這也只是一份他賴以糊口的工作,年少時游手好閑,該成家立業時卻沒一技之長,除了這里,他也找不到什么像樣的活計了。</br> 烏玉娟忽然轉身趴在地上,將臉湊到小窗前。</br> 于水生看見一張半面青腫,已經被淚水蓋滿,但卻依然清秀的臉。</br> “幫幫我,去找警察,求你了。”她說,“城里不是有警察局嗎?你去說這里有人欺負我,逼我做……警察會來救我的……”</br> 有些苦難沒有親眼得見,始終難以想象。</br> 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心中那文明的城里人,會做出比老鰥夫更可怕的事。</br> 于水生靜了很久,久到烏玉娟以為他已經走了,她從小窗里伸出手漫無目的地抓他,聲音哀求:“我會報答你的,只要能出去,你讓我做什么都行,我可以在城里找一份活兒,賺的錢全都給你,我也可以給你當媳婦……”</br> “沒有用的。”于水生忽然開口。</br> 西河混亂已久,黑惡極盡猖狂,帝王宮能在這樣的地方紅紅火火,說它背后沒人支撐,恐怕只有三歲小孩才會信。</br> 如果他敢打這個念頭,恐怕還沒走到警局,就會被人蒙著白布抬走。</br> 他低頭望著女孩的臉:“別跟他們對著干,能少吃點苦頭。”</br> 那盤菜的酸味沖進他鼻子里,令他一陣頭暈,這樣的泔水豬都未必會吃,他想了想,將盤里的菜倒掉,又把自己的那份盒飯扣進盤子里。兩個清淡的素菜,但總好過她原本要吃的東西。</br> “好死不如賴活著。”他說,“吃點吧。”</br> *</br> 西河的夜晚嘈雜混亂,街邊到處是晃蕩的游民。于水生在鬧市的攤上買了半只油噴噴的烤雞,叫老板切成碎塊,這半只雞價格不菲,花了他小半個月的工資,可他一口沒吃,用油紙包著揣在懷里,騎著自行車去上夜班。</br> 同伴交班時又留給他一盤泔水,叮囑他一會送給4號房的女人,于水生應了,等他一走,就把那菜倒進了垃圾桶。</br> 烏玉娟聽到聲音,早早就守在窗口。</br> 于水生只有晚上值班,一天只來一次,他拉開窗,遞進來半只燒雞和兩個白面饅頭。</br> 女孩雖然餓了一整天,但看見這樣的飯菜卻沒急著吃。一天一頓的正常飯菜是男人的憐憫,并不是那群人想讓她好過,她心里明鏡似的,但以往的伙食也不過是白米飯和素菜,今晚飯菜過于豐盛了,她怔了怔:“哪里來的雞?”</br> “今天發工資了。”男人放下燒雞,坐在門口抽煙。</br> 烏玉娟接過,低聲問:“很貴吧?”</br> 男人沒說話,她又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br> 于水生沉默,他吐著煙圈,劣質煙的味道在他喉嚨里纏繞。她這樣問,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做。</br> 也許是他咳嗽多日,只有她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遞來的一個爛梨,也許是年少輕狂時結交了許多酒肉朋友,以為自己風光無兩,但時光拂走塵埃后,卻沒給他留下什么,他這小半輩子渾渾噩噩,沒有親人朋友,沒有愛好理想,看著曾經的結拜義哥過著人人羨慕的人上人生活,總覺得這輩子差了點什么。</br> 想了很久,他琢磨著也許是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沒有依托,養只貓狗或許會好點,但他還沒來得及那樣做,就先遇到了女孩,她通紅的眼和低低的啜泣聲像極了一只兔子,在這樣令人窒息的絕境里,每日盼著他來,就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br> 生平第一次,于水生有了種被人倚靠的感覺。</br> 這些念頭在他腦海里一一閃過,他卻什么都沒說。</br> 一根煙抽完,女孩叫住了他。她狼吞虎咽吃了一半的燒雞,將剩下的一半包好還給他:“這留給你。”</br> 于水生沒接,起身走了。</br> ……</br> 守夜到一半,他打了個盹兒睡過去了,清晨是被同伴叫醒的。</br> 院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跑出保安室,看見前院的領班正拿一根手腕粗的棍子教訓女孩。</br> 同伴說:“今早上領班去4號房,看見她房里有半包烤雞,問她誰給的,她不說。本來以為餓她半個月能叫她學老實,沒想到有人吃里扒外,偷偷接濟她。昨天的早中晚飯是你們幾個送的,誰給她塞的?”</br> 另外兩個人連忙擺手說不是自己,領班看向于水生。</br> 地上的女孩忽然抬起眼,直直指著他身邊一個不熟的保安:“是他給的!”</br> 那保安一愣,隨即上前踹了她一腳:“他娘的,你亂說什么?”</br> 女孩胡亂指認,這事沒有定論,領班只能揍她一頓,將她關回屋子,交代下去三天之內不準給她吃喝。</br> 春天的風里隱約有了暖意,柳絮自頭頂打著旋飄落。</br> 女孩被拖回房間時,忽然回頭朝他笑了笑,她臉頰高高腫起的并不好看,但那一瞬間,于水生似乎隱約聞到了春風的味道。</br> ……</br> 三天后,于水生照常送飯。</br> 女孩像是等了好久,他剛一拉開窗,她就將臉探到窗口,在確認來人是他以后,倏然松了口氣。</br> “烏玉……”他想叫她名字,臨到嘴邊卻不知道該叫什么。</br> 這里的人嫌她名字鄉氣,給她改了個妖嬈的名,但他直覺里認為她一定不喜歡自己被人那樣叫。</br> 女孩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輕聲說:“我叫烏玉娟,在家時,我娘都喊我娟娟。”</br> 于水生嗯了聲,問:“為什么那天不說是我,他們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把我怎么樣,頂多扣我點工資。”</br> 烏玉娟天真地笑笑:“我怕他們以后不準你再給我送飯了。”</br> 于水生愣住。女孩三天水米未進,喉嚨干啞得不像話,他將水遞進去,她小小地抿了口:“能不能放首歌給我聽?”</br> 于水生的收音機里只有那卷牡丹亭的磁帶,反復地不知放了多少遍,他按開收音機,那小調又回蕩在寂靜的走廊上。</br>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瑱。可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br>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br> 烏玉娟聽了兩遍就會跟著哼了,她問:“牡丹亭講了什么?”</br> 于水生沒念過書,不知道怎么把事講明白,于是告訴她:“一個女人思念她喜歡的男人,死了。”</br> “然后呢?”</br> 于水生笨拙地解釋:“變成鬼,和那男人在一起了。”</br> 烏玉娟眼睛瞇成一道彎彎的月牙:“真好。”</br> “死了有什么好?”</br> “至少能和喜歡的男人的在一起。”她說,“不像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出去。”</br> 于水生不說話了,她輕聲說:“阿九哥,一個人太寂寞了,以后常來看看我吧。”</br> ……</br> 于水生值夜班,幾乎天天晚上去她房門口,兩人或是說說話,或是一起安靜地聽聽曲,要是哪天他沒去,那準是烏玉娟被帶上去了。</br> 她性子看似溫順,但要分人,在那些禽獸不如的東西面前,怎么打都學不會老實,因此客人點她的幾率并不很高,一個星期兩三次,可盡管這樣,每次被人拖回來時也被折騰得不成人形。她剛回來的晚上,于水生是很不想去的,因為她總在房里哭,無論他在外面怎么喊她都沒有應聲。</br> 坐在走廊聽她哭一整晚,再硬的心都會碎掉。</br> 從始至終,女孩只求他過一次報警,事后對這事絕口不提。</br> 她性子堅韌如野草,只哭一晚,第二天又恢復到原本那天真仿佛沒有一點心事的模樣。</br> 她纏著他用收音機放曲兒聽,那是暗無天日生活里唯一的樂趣。</br> 于水生每逢發了工資,總去二手音像店淘一些舊磁帶,帶來放給她聽,烏玉娟最喜歡聽的是牡丹亭,她愛那曲里講述的故事。她也愛鄧麗君,每逢她輕輕跟著唱時,那天籟般的音調總叫于水生覺得,如果她不是這樣的命,而是站在萬眾矚目的臺上,一定也是讓人挪不開眼、身披著光芒的存在。</br> 今夜又是月圓,早些時候烏玉娟被從上面送了回來。于水生走進那道走廊,靜幽幽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他手里拿著一捧院里采來的山百合,想哄她開心。可蹲在窗口敲了半天,里面也沒人回應。</br> 他急了,試探地喊:“娟娟?”</br> 又一陣寂靜過后,墻后響起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這哭聲比往常來得更洶涌,夾雜著破碎的啞音。她幾乎哭到失聲,指甲在墻上摳出令人心悸的滋滋聲,她像是質問,又像在單純發泄,嘶吼地問道:“他們怎么能這么糟蹋人……”</br> 于水生不知她經歷了什么,但她每說一個字都像拿把銳刀子在他心口上剜,稀里嘩啦潵了一地血。</br> “娟娟。”他沉默良久,開口叫她,“別哭了。”</br> 他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啞著聲音說:“別哭了,我帶你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