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鬧鐘響起,荊璨猛地坐起了身。
眼睛還沒完全睜開,他便從床頭摸起了一只馬克筆,掀開筆帽,舉到墻上掛著的日歷上,打了個大大的叉號——青巖寺的行程敲定下來后,荊璨便在每天早上重復著這個簡單的動作。而正是這樣重復且簡單的行為,讓他對生日前的每一天都充滿了期待。
荊璨原本想著生日那天要一直和賀平意待在一起,但提前幾天卻接到了宋憶南的電話,讓他到時候回家吃飯。他捏著電話沉默了好一會兒,本想拒絕,可是聽到宋憶南補充,說是荊在行讓她打的電話,便還是遲疑地應了一聲。緊接著,他又趕緊說:“但是我晚上再回去吧,晚飯之前到家,行么?我和同學約了一起出去玩。”
宋憶南雖有些意外,但也很是高興荊璨能夠交到這么要好的朋友。她有些好奇地詢問了荊璨要和誰出去玩,荊璨在電話這端輕聲說:“他叫賀平意。”
生日前一天晚上,荊璨早早就躺到了床上。墻上的鐘表仍在記錄著時間前進的足跡,荊璨盯著它看了半晌,意識到,再過兩個小時,他就十七歲了。
十七歲,在大部分人看來都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紀。
未來還沒有到來,一切的燦爛期待好像都可以合理存在。
荊璨不知道別人的十七歲是怎樣的,但于他而言,在十七歲之前,能和賀平意成為朋友,已經是足夠幸運的事情。
指針朝著十二點奔去,時針與分針終于重合的一瞬間,安靜的房間里響起了清脆的手機提示音。荊璨似有預感,一個激靈后,連忙撈起手機查看。
“下來開門。”
下來開門?
賀平意來了!
完成了這個再簡單不過的信息轉換后,荊璨甚至來不及把身上的被子掀開,便猛地坐了起來,蹦下床的過程中還差點被被子絆住腳,荊璨一個踉蹌,顧不得穩住身形,就已經拉開門朝外奔。
房子的大門打開,隔著院子,荊璨便已經看到了亮著的那一盞車燈。
很熟悉,就是這盞燈,每天在他回家的路上打出一片光。
荊璨踢踏著拖鞋跑過院子,鞋底打著石板路,發出的聲響竟像是夜色中稀疏的掌聲。
“你怎么來了?”
冷空氣已經可以為話語填上白霧,勾勒著少年人的急切。荊璨站在院門口,喘息聲稍微有些大,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賀平意。
賀平意還坐在他的小電動上,手里提著一個透明的蛋糕盒子。外面的路燈不大亮,賀平意的半張臉都埋在陰影里。但即便如此,荊璨似乎也能清晰地看到賀平意的眼睛里獨有的那份光芒。
“我當然不是來逛街。”賀平意說著,把手里的蛋糕舉到荊璨面前,晃了晃。
荊璨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忙伸出兩只手托住蛋糕,小聲祈求:“哎,別晃。”
“那你拿好了。”賀平意噙著笑松了手,還順帶把荊璨已經滑落到胳膊上的外套拽了上來。
小電動進門時被門檻攔了一下,荊璨挪出一只手拽上后座椅背,剛要使勁,就被賀平意拍開:“我來,你拿著蛋糕。”
賀平意帶來的是一個白色奶油蛋糕,蛋糕不大,上面有用巧克力醬畫的圖案,是一輛簡筆畫版的AE86。除了這幅畫,蛋糕上便再沒有什么別的裝飾,只在側面寫了幾個大字,“祝荊璨生日快樂”。
七個字,用了七種顏色,像是要把所有美好的祝福都匯集在這個蛋糕上。
“怎么樣?”賀平意扯開一張椅子,坐下,指著桌上的蛋糕說,“好看吧?這可是我親自畫的。”
荊璨用胳膊撐著腦袋,趴在桌子上,更加湊近了這個過于可愛的小蛋糕。
他完全沒想到賀平意會給他做蛋糕,盡管知道他們是好朋友,但他從來不覺得賀平意對他的好是理所當然,他甚至覺得,賀平意根本不需要對他這么好。
他想開口謝謝賀平意,可是掩在胳膊下的嘴巴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只覺得有股澀澀的情緒涌到喉嚨上,擠得喉嚨都在痛。
“怎么樣啊?”見荊璨不說話,賀平意便歪頭,將視線繞過蛋糕,去看荊璨的臉。
這一看,賀平意吃了一驚——盡管已經用胳膊擋了大半張臉,可荊璨那紅紅的眼眶,實在很難不讓人看出來他的情緒。
賀平意沒想到一個蛋糕能有這樣的效果,他靜靜地看了荊璨幾秒,沒有再出聲詢問,而是將上半身向后撤,靠到椅子上,留給荊璨一點隱蔽自我的安全距離。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荊璨感覺到了賀平意體貼的沉默,他盡力將起伏得過于厲害的情緒壓下去,可再開口,聲音里的顫動還是暴露了心中感動。
“還是你畫的車比較好。”
賀平意怔了怔,隨即唇畔彎起,笑了:“認輸了?”
荊璨笑著朝他點點頭,似是放棄了一切專業的評判標準。
“認。”
一個字,弄得賀平意心滿意足,渾身都舒坦。他抬抬下巴,示意荊璨:“那壽星拆蛋糕吧。”
荊璨把手搭上纏繞在盒子上的白色絲帶,還沒使勁,卻又停住。他想到什么,猛地抬頭,一雙眼睛里竟是欣喜的神色:“我們不在這吃,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冬天的夜晚很冷,推開天臺的門,荊璨便被一陣冷風吹得打了個激靈。天臺上有幾盞黃色的燈,荊璨摁下開關,黑漆漆的世界便一下子亮了起來。
他轉頭去看賀平意,想跟他炫耀自己在這里的作品。可真的回過頭,卻一下子愣住——賀平意靠著門框看著他,嘴角掛著很淡的笑意。頭頂剛好亮著一盞燈,灑下的昏黃燈光將賀平意完完整整地裹住。那一雙眼睛荊璨看過很多次,但這次,好像比往常任何一次都看著溫柔,就好像,他是在看著什么……珍寶。
這個詞突然不打招呼地蹦到腦海中,把荊璨自己也嚇了一跳。
自作多情。
“你……”心跳好像在加速,荊璨不自覺地攥緊了手里的蛋糕繩子,問,“干嘛一直看我?”
賀平意將頭微微偏了一個角度,短暫的沉默后,他才坦言道:“想過你會高興,但沒想到你會這么高興。”
賀平意說這話時聲音輕柔緩慢,聲線也壓得更加更低,和平日里不大一樣。他是真的沒想到零點前他的到來和一個生日蛋糕就能讓荊璨這樣的喜不自勝,在他看來,荊璨真的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一塊大雞排,一碗帶著小綠傘的刨冰,一塊蛋糕,好像都能讓他開心地撲棱起翅膀。
被他這么一說,荊璨忽然有點不好意思,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將吃蛋糕這件事搞得過于隆重了。賀平意卻沒給他反悔的時間,他把雙手搭在他的肩上,推著他往前走:“走吧,帶我看看你的天臺。”
兩個影子一前一后,朝前走,最后在這個生日夜晚,終于和那朵大大的太陽花疊在了一起。
這是賀平意第一次見到荊璨畫的太陽花。
巨大的東西總能在視覺上給人造成巨大的沖擊,更何況這朵花中,似乎蘊藏了異常豐沛的感情。
所有人都覺得太陽花是代表著光明的,積極向上的,因為它總是對著太陽。可賀平意分明能看到這朵太陽花的掙扎,無論是花瓣的形狀,還是邊緣有些奇怪的紋路,都不像是尋常見過的太陽花,更像是一朵得不到陽光的太陽花,在掙扎著想要沾染光明。
“你畫的嗎?”賀平意將那朵花盯了許久。
“嗯。”
賀平意的姿勢由站立逐漸轉變為蹲下,他伸出手,摸了摸地上鋪著的花瓣。賀平意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對不對,他更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希望荊璨只是畫了一朵普普通通的花。
“好看嗎?”見他一直看著卻不說話,荊璨捧著蛋糕,主動問。
賀平意笑了一聲,站起來,說:“好看。”
“白天更好看,因為陽光會照在上面。而且你看,”荊璨指著沙發說,“我還在太陽花的中間放了一個橙色的沙發,這個橙色也很好看,等以后天氣暖和了,可以躺在這個沙發上睡覺,那感覺一定很棒。”
兩個人都沒穿外套,僅僅出來這么一會兒,荊璨就覺得手已經被凍得有些僵硬。他朝旁邊蹭了兩步,把蛋糕先放在沙發上,指了指臥室的方向:“要不……我們去搬個小茶幾過來吧,啊,還要再拿一床被子,不然太冷了。”
那張橙色沙發又寬又大,兩個人窩在上面,一點也不擠。
從手指接觸到綁蛋糕的綢帶開始,荊璨就已經克制不住臉上的笑容。他將取下的綢帶都整齊地折好,放在一邊,賀平意幫他把蠟燭插上,點燃。
小小的火焰躍動著,光亮撲向高處,兩個人的臉上便落下了一樣的斑駁痕跡。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比坐同桌的距離還要近。荊璨側頭,便能清晰地看到賀平意臉上的每一條輪廓。視線觸及到眉骨,稍許遲疑后,荊璨還是忍不住問:“賀平意,你的疤,是怎么弄的?”
“嗯?”本該許愿的環節,荊璨突然這么說,賀平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可能是因為過生日,當了壽星,長了一歲,膽子也跟著大了一些。荊璨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穿過燭光,輕輕碰了碰賀平意的眉骨。
手指是涼的,眉骨是熱的。
“這里。”
“啊,”賀平意明白過來,也自己摸了摸眼睛上方。他的手和荊璨的手疊在了一起,感覺到荊璨手上過于低的溫度,賀平意便順手將他的手攥住。
荊璨本能地想將手往回抽,但是被賀平意攥得緊,他挪不開,只好任由他握著。
“傷是以前打架打的。你手怎么這么涼?冷?”賀平意說著,又將被子給荊璨圍緊了一些。
荊璨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在他的想象中,從前的賀平意是要比現在兇一些。
“你……”荊璨心頭一動,忽然問,“打架很厲害嗎?”
“你這是什么問題?”賀平意朝后靠到沙發上,仰頭想了一會兒,有點糾結地說,“好像我說很厲害的話,顯得我好像以前老打架似的,對我也起不到什么正面形象塑造的作用,要說不厲害……”
賀平意沉吟片刻,笑得驕傲:“那不可能。”
聽著賀平意的話,荊璨則亮著兩只眼睛看著他:“打架厲害也算一種技能啊,我打架就不厲害。”
賀平意原本一直帶著笑,聽到這話,立時皺起了眉:“你還打過架?”
荊璨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被迫打過。”
迎上賀平意有些擔憂的目光,荊璨解釋:“以前讀書的時候,好像總有人看我不順眼,不過肢體沖突倒是不常有,他們頂多取笑我。但是學校里有幾個人似乎非常討厭我,所以……我被他們打過。”
這是這么長時間以來,荊璨第一次主動對賀平意說過往的不愉快。在這個沒什么光亮的夜晚,在生日蠟燭旁,賀平意似乎看到荊璨終于站在那個裝滿了過去的故事屋里,給他打開了一扇小窗戶。只不過,故事屋里的那些往事都虛虛地掩在黑暗之下,屋里只燃了微弱的燭火,好像生怕別人發現,隨時準備熄滅似的。
“他們為什么欺負你?”
賀平意實在想不明白,荊璨這么乖的一個人,怎么還會有人看他不順眼。冷風中,他突然想,如果他早點認識荊璨就好了,如果他們是從小時候開始就認識,他一定會一直罩著荊璨,不讓任何人欺負他。
如果真的是這樣,荊璨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么多不愿意說出的秘密?
“他們……”荊璨偏著頭,沒有看賀平意,而是把目光放到了正燃著的蠟燭上,像在回憶。
“他們說我是瘋子,還長得又白又矮,像個女孩。”
賀平意聽了這話,一下子便火大了。但左不過是一些男生自以為是的論斷,此時他好歹還可以克制住自己,只是冷著臉罵那幾個并不認識的人:“什么東西,真是哪里都會有敗類。”
荊璨點了點頭,對他的話表示贊同。
“他們總欺負你么?”顧忌著今天是荊璨的生日,賀平意本想忍一忍,可又憋不住,一想到荊璨曾經可能被幾個人圍起來打他就冒火,于是他擰著眉追問,“還做過什么過分的事情嗎?”
“嗯,總是欺負我。至于過分的事情……”
荊璨蹙著眉,語氣中透著不確定:“被他們丟了外套、澆濕了衣服,關到公園廢棄的廁所里一晚上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