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原本已經準備睡覺的荊璨收到了賀平意發來的一張圖片。他打開一看,心跳立刻漏了一拍。
選本子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會被賀平意看到這幅畫,但是地上那么涼,荊璨還是想給賀平意一個最厚最厚的本子。
——“你畫畫,確實不錯。”
荊璨靠著抱枕坐在床上,在回復框敲了三個字,只不過還沒發出去,賀平意的第二條消息就先到了。
——“不過主要還是我帥。”
荊璨甚至能想象出賀平意說這話時的語氣和動作,寂靜的房間中,他笑了兩聲,沒改已經打好的文字,按下了發送。
——“那當然。”
——“當然什么?前面那句還是后面那句?”
荊璨關了燈,躺下,賀平意還在追問。
——“都有唄。”
另一端,賀平意看見這仨字,不無得意地將手中的一杯水一飲而盡。手指敲了敲杯子,他給荊璨撥了一通電話過去。
荊璨很快接起,有些詫異地問他什么事。
“我之前就想問,你是不是學過畫畫?”
怎么看,荊璨的畫都不是像他一樣隨意涂鴉的程度。
“沒有啊,”荊璨很快否認,但思考之后,又說,“如果跟我弟弟學過幾招也算學過的話,那就是學過吧。”
“你弟弟?畫畫很好嗎?”
“那當然了,”荊璨毫不猶豫地說,“我弟弟可是天生的藝術家,以前一個超級厲害的美術老師偶然看到他的畫,特意找到我爸媽,讓他們一定要鼓勵我弟弟學畫畫,還要把我弟弟介紹給大師認識。”
賀平意還是第一次聽荊璨說起他的家人,從這自豪的語氣中,能聽出荊璨似乎和家人的感情很好。結束通話后,賀平意向后靠到椅背上,仰頭望著天花板,出了好一會兒的神。
如果和家人關系很好,家庭幸福美滿,那是為什么,會有自我封閉的傾向呢?
每當思考這種問題,賀平意總覺得自己的知識不夠。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荊璨到底存在什么樣的心理障礙,他該怎么做才能治好他,但他又怕讓荊璨覺得不舒服,不敢將這種探尋表現得過為明顯。
嘆了一聲氣,賀平意拿起筆,接著做之前沒做完的題。
卡丁車一事之后,溫襄贏對荊璨的態度就更熱情了,路上碰到他都會和他一起走,所以連帶著經常和溫襄贏在一起的顧時,荊璨也熟悉了很多。
荊璨還挺喜歡顧時的,因為溫襄贏總喜歡逗荊璨玩,有時候荊璨實在接不上話,就會求助地看顧時一眼。顧時在這時會抬手敲一下溫襄贏的腦袋,說:“收手吧。”
要說顧時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她太高了,搞得荊璨每次轉頭說話都不自在。
往常上午的課間操,荊璨都是站在第二排,但是這天他給周哲講了道題,兩個人下來時隊伍已經散開,荊璨便悄悄補在了隊伍最后。荊璨看著前面男生的后腦勺,想不明白為什么荊在行那么高,自己卻一點都沒遺傳到。他左右看了看,然后悄悄踮起腳。視野跟著慢慢上調,荊璨心想其實自己也不要求長到一米八,再長個三五厘米就行了。
腦袋被人摁了一下,強行長高的人被壓回了正常的水平線。
荊璨嚇了一跳,慌忙轉頭,結果正看到賀平意正邊朝右邊走邊對他笑。賀平意張了張嘴,無聲地說了句話——“別費勁”。
荊璨輕輕哼了一聲。
不就是比他高那么一……一大截兒嗎。
這套廣播體操,是荊璨來七中上學以后才學的。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也有過“做廣播體操”這項活動的,只不過音樂、動作,好像都和現在的不大一樣。小時候他總是擁有特權,學習以外的事情他都可以不參加,所以課間操他根本沒去過幾次。
體側運動,荊璨跟著大家轉身,無意間一瞥,卻看到旁邊隊伍的幾個人臉上都憋著笑。因為從前的校園經歷,荊璨對這種看上去默契十足的笑容無比敏感。他很清楚地知道,這是嘲笑,笑容的主人幸災樂禍,和同伴用眼神交流著那些帶有羞辱性的言語。
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荊璨很快便清楚了原因。
七中的校服褲子是有一條暗線的,正常情況下,暗線應該在前,但有一個女生的褲子暗線卻到了后面。
荊璨認出來那女生是劉亞。
要不要上前,要不要提醒,對于這兩個問題,荊璨完全是由同理心驅使著做出了選擇。
“劉亞。”荊璨站到劉亞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待她回頭后才輕聲說,“你的褲子好像穿反了。”
很明顯,劉亞在聽到他的話之后異常慌亂。她很快轉身,沒顧得上和荊璨說什么便朝著廁所跑去。擦身而過時,荊璨還是看到了那張在隱隱的竊笑聲中漲紅了的臉。
“笑什么啊?”
音樂聲中,突兀的插進了一個語氣不大好的女聲,荊璨朝聲音的來源看去,看到溫襄贏動作也不做了,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歪著腦袋看著后排那些竊笑的人。
“有那么好笑?做點高中生該干的事不行嗎?”
眼睛大的人翻白眼格外有殺傷力,這是荊璨在目睹了溫襄贏拋出的一個大大的白眼后得出的結論。溫襄贏說完這話就擅自離隊,追著劉亞去了廁所,荊璨看著她的背影,在心里為她豎起了一個大大的拇指。
課間操的事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可能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但荊璨回了教室,看到劉亞一直深深埋著的頭,心里還是悶了好一陣。可從小到大有限的社交經歷使得荊璨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幫助劉亞,想來想去,他也只是像幫周哲一樣,在課間偷偷給劉亞留了張紙條,讓她以后有不會的題可以問他。
越是靠近年末,班上的氣氛就越是緊張。課間玩鬧的說笑的人變少了,去小賣部買零食的人少了,正常跑操的人少了,體育課上真正在運動的人少了,變多的,大概只有每個課間發下來的卷子、報紙,和教室里彌漫不散的咖啡香氣。
班會的主題逐漸突出了那兩個字,而每當班主任提到,荊璨偷偷回頭望,都能看到同學們一個個堅毅的眼神。
高考。
荊璨在草稿紙上寫下這兩個字,忽然發覺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已經過于遙遠和陌生了。
在荊璨的輔導下,周哲的數學成績已經提高了不少,荊璨看著他每次月考、聯考的排名都在上升,心里也是為他高興的。周哲一直很努力,荊璨從沒見他偷過懶,每天荊璨到學校,周哲都已經在學習,等到荊璨走了,周哲還在學習。甚至是此時得了重感冒,周哲還戴著口罩坐在教室里,不肯去休息。
“你真的不要早點回去睡覺么?”看著周哲越來越紅的半張臉,荊璨問。
“不了。”周哲搖搖頭,低頭繼續做英語閱讀。但沒過幾秒,又抬起頭,忽然跟荊璨說:“荊璨,其實我好累。”
不知是不是因為生病,今天周哲不像以往那么沉默,話多了許多。
荊璨一愣,忙勸道:“那就回宿舍休息吧,精神好了效率才會高。”
“不敢,我還有很多題沒做完。”周哲說話帶了濃濃的鼻音,也因為每天的睡眠很少,眼底帶上了不少血絲。他看了看桌上的卷子,又看了看荊璨,說:“荊璨,我壓力好大。”
“因為高考么?”荊璨說這話有些明知故問,但他其實不知道此時應該說些什么,便只能說些無用的過渡句,讓周哲繼續傾訴他的心聲。
“嗯,”周哲說,“其實我進了實驗班以后,一直跟得挺吃力的,但是我爸媽知道我進實驗班特別高興。他們一直相信我能考個好大學,我不想讓他們失望,也不想讓自己的努力白費。而且我心態不好,如果我不做好準備,大考很容易發揮失常。所以,我每天睜開眼,都覺得壓力好大。”
老師總是喜歡用一句話來形容高考,那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話荊璨聽了好幾次,但如今看到周哲的狀態,他才真的理解了那種和很多人一起擠獨木橋的感覺。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勝利者,誰也不想一不留神摔下河,每個人能對自己說的,不過就是,“堅持一下,一定會有好的結果。”
可是,真的會有好的結果么?
荊璨低頭,看著草稿紙上的兩個字,沉思。
荊璨還沒組織好安慰周哲的語言,周哲已經很快說,自己只是和荊璨隨便說說,說出來心里就舒服多了,讓荊璨不用在意他說的話。
“不過下次放假,我得去青巖寺里拜拜。”
見荊璨一臉不解地看著自己,周哲扯著嘴角笑了笑,頗有點自嘲的意味:“拜拜學業,給自己點心理暗示,告訴自己一定會如有神助。”
上課鈴很快打響,所有人都迅速歸了位,繼續埋頭苦讀。
如有神助。荊璨反復想著這幾個字,而后動了動手指,撕下一張星星形狀的便簽紙,寫了一行字,給周哲遞了過去。
“青巖寺,很靈嗎?”
一直到和賀平意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荊璨還在想著青巖寺的事情。
見他對自己的話沒反應,賀平意拍了下他的后背:“嘿,跟你說話呢,走什么神呢?”
賀平意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荊璨盯著地上晃動的影子看了幾秒,忽然轉頭問:“賀平意,你壓力大嗎?”
“壓力?什么壓力?”
“高考啊。”
“哦,”到達車棚,賀平意把小電動打開,一邊往外推一邊說,“我沒壓力,考什么樣都行。”
“那你上次考了多少名?”
“上次?一百多名吧,具體忘了。”賀平意不怎么關心地說。
一百多,荊璨不知道一百多名能考個什么樣的大學,但他知道,既然是一百多名,那就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有一個想法在荊璨腦袋里想了好久,終于,在此刻說出了口。
“賀平意,我給你補課吧。”
“補課?”賀平意奇怪,“你一個文科班,我一個理科班,你給我補什么課?補語文?英語?”
“不是啊,”荊璨坦白地說,“我……”
荊璨本想說,除了作文,我什么都能給你補。但這話實在不像一個文科班高三生應該說的,荊璨便改口道:“我可以給你補數學,我數學很好的,理科班的題我也會做。”
賀平意明顯不信:“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面對賀平意質疑的眼神,荊璨說,“我以前在班里可是能考第一的。”
說話間,兩人出了校門,賀平意暫停談話,示意荊璨先上車。等離吵鬧的校門口遠了一些,賀平意才轉頭問身后的人:“那你學文科干嘛?”
荊璨編不出理由,只好實話實說。
“想挑戰挑戰自己。”
賀平意一個剎車,弄得荊璨整個人都朝前撲了過去。荊璨直起身子,剛要抱怨,卻看見賀平意停了車子,一腳踩在地上,然后轉過身,把一只手附在了他的額前。
“你是不是被你同桌傳染了?又發燒了?”
“沒有,”荊璨把額頭上那只代表了“不信任”的手拽下來,“是真的,不信,下次你不會的題問我,我給你講,你就知道我沒有吹牛了。”
看著荊璨直愣愣看著自己的眼睛,賀平意其實已經相信了他。雖然他還是覺得這事有點離譜,但想想荊璨第一次開卡丁車都能不顧他的勸阻飛躍兩塊草坪,這倒也像他能干出來的事。
“成吧,信你。”賀平意擰了下車把,重新啟動了車子。
“那你是答應讓我輔導你了?”荊璨踩著后座的腳蹬,直接扒著賀平意的肩站了起來。
這個危險動作荊璨曾經幾次提議要嘗試,均被賀平意制止。見他此時趁著討論問題冒險嘗試,賀平意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呵斥道:“你給我坐下,這樣很危險。”
“哦。”荊璨老老實實地坐回去,不過每過兩秒,又不死心地扶著賀平意的腰,把腦袋連同身子歪到賀平意低頭就能看到的角度,問了一遍,“那你是不是答應讓我輔導你了?”
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就算是厚厚的鏡片都擋不住其中散發的光芒。
“只是信你,又沒答應讓你輔導。”賀平意抽出一只手,拍了一下伸在他胳膊下面的腦袋瓜,“縮回去。你不用輔導我,我又不想考A大,我也不想成績那么好。”
“沒讓你考A大啊,”荊璨縮回頭爭辯,“但是我想讓你省力一點,起碼你不用因為抄作業被罰站了,做題事半功倍,不好么?”
“你能別老提罰站的事了么?”賀平意把手伸到后面,盲摸了一把荊璨的腰。荊璨被他突然的襲擊下了一跳,而后癢得向后撤身,抓住了賀平意的手。
“還事半功倍,”賀平意笑了一聲,“你還挺有信心。”
“不然你試試。”荊璨拽著他的手,梗著脖子答。
“你別激我,你激我我就敢答應。”
荊璨高興地捏了捏他的手腕:“那你就是答應了。”
“好好好,”賀平意無奈,哄小孩一樣說,“輔導輔導,考A大考A大。”
荊璨聽著賀平意又開始不正緊起來,知道自己如此糾纏下去也不會得到什么別的答案,便只當他答應了,先就此打住。
“賀平意,你知道青巖寺嗎?”
“青巖寺?”賀平意沒有遲疑,立刻答,“知道啊。”
他知道,是因為陪他媽媽去過幾次。
“下次放假,我們能去青巖寺看看嗎?”
對于荊璨的主動開口,賀平意是非常高興的,但他又十分不理解,荊璨為什么想要去青巖寺。他一直以為,寺廟,神佛,好像不該是他們這個年紀去觸碰的。
“我只是沒去過寺廟,想去看看,”荊璨解釋,“而且,如果順便能求個健康平安、學業有成,也不錯是不是?”
賀平意其實是不信這些的,不過荊璨這么說了,他也不想潑他冷水。再加上青巖寺周圍的風景不錯,雖然現在已經是初冬,寺廟里已經沒有蔥郁遮天的樹木,但上山路上的集市、寺廟周圍的紅墻石瓦,還是很值得一看的。
“好吧。”賀平意說,“正好下次放假是你生日,我還琢磨要帶你去哪玩呢。”
荊璨聽了,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賀平意扭著車把超過了前面一個不急不慢騎著車的大爺,轉頭哼哼了兩聲,說:“那有什么難的,想知道自然有辦法知道。我在你們班主任的桌子上看到過你們班的人員信息表,就把你生日記下來了。12月2號,挺好記的。”
“哦……”
本來荊璨沒打算跟賀平意說他生日的事的。其實從八歲起,他就沒有再期待能夠通過生日得到什么,每次宋憶南問他有什么愿望、想要什么生日禮物,他也只會回答,其實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
這逐漸成了標準答案,再遇到類似的問題,荊璨想都不用想,就能拿到一百分。他習慣了無欲無求,也早就學會了克制自己的欲望。
今年呢?
荊璨坐直了身子,抬頭,看著賀平意的后腦勺。
遇到賀平意以后,他的克制、習慣,好像忽然都失了靈。瑣碎的生活開始頻繁地觸發他的愿望清單更新鍵,而每一個愿望前,都加上了一個特定的定語。就像今天,當教室里的鐘表指向九點二十五,離放學鈴還有五分鐘的時候,坐在教室里的荊璨忽然想,如果今年生日,能和賀平意去一趟青巖寺就好了。
他也想拜一拜,給賀平意求個萬事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