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車內燈光昏暗，程夢白看著他，偶爾路邊霓虹一閃而過，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于光影中愈顯深邃。
　　這人劍眉星目、高鼻薄唇，再加上鼻梁上一副斯文敗類氣十足的金絲邊眼鏡，看著就是多情的長相，就連身上格外正式的手工定制西裝，也壓不住他的風流氣韻。

　　只可惜，一開口就是刻薄。

　　程夢白也不知道他對所有人都這樣，還是只對她這樣。
　　如果只對她這樣，她更是不清楚兩人八年不見，她究竟哪里惹到了他。

　　可是現在，她沒有心思去思考這些問題，也拉不下臉跟陸世欽“虛心求教”。

　　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張津玉劈腿的事，憤怒傷心難堪在她身體里來回沖撞。

　　程夢白掌緣按了按太陽穴，哼笑一聲開口，意有所指：“是啊，我挑男人的眼光一直不好。”

　　陸世欽默了默，忽然扭頭看向她：“怎么，你還挑過多少男人？”

　　程夢白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如果臟話會消音，如果陸世欽可以聽到她的心聲，那么此刻他耳邊一定全是“嗶嗶嗶、嗶嗶嗶——”。

　　前面就是地鐵站，程夢白扶住車門：“陸總，麻煩靠邊停一下。”

　　陸世欽這回倒也沒跟她對著干，在地鐵站口停下了車。

　　程夢白扭身開門，想了想，又回過頭對陸世欽道：“陸總，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調查我，但請你到此為止，我不喜歡被掌控的感覺。”

　　陸世欽一臉戲謔地對上她的雙眸，程夢白卻毫不退讓。

　　對視中，陸世欽臉上的戲謔逐漸褪去。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最后一扯嘴角，低聲道：“可我喜歡掌控別人。”

　　啪——
　　一個巴掌扇到了他臉上。

　　程夢白收回手，挑了挑眉：“陸世欽，我說了，到此為止。”

　　陸世欽抬手，摸了摸被她扇過的左頰，舌尖往嘴角一抵，嗤地輕笑。

　　其實程夢白并沒有用多少力氣，只是一個警告，表明自己的態度。

　　陸世欽深吸了一口氣，別了別臉，下頷緊了緊，最后點點頭：“好。”

　　程夢白舒出一口氣，正要下車，卻又想到些什么，對陸世欽說：“陸總，今晚的事，我就不跟你道謝了。”

　　陸世欽看著她，眸光沉沉，沒有說話。

　　程夢白也不管他在想什么，頭也不回地下車，順著臺階朝地鐵站走去。

　　等匯入人群，剛剛在陸世欽面前被她刻意壓制的情緒，才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

　　其實她一開始并不喜歡張津玉。
　　那時她手上在寫一個大學校園言情劇本，于是回母校采風，正好遇上了到母校看望恩師的張津玉。

　　張津玉比她大兩歲，這次偶遇，就對她一見鐘情，然后展開了追求。

　　他事業心重，做事沉穩，追她的方式也不是十八歲小男生那種抱著吉他唱情歌、擺心形蠟燭什么的，他陪她吃飯聊天。

　　那會兒程夢白剛工作一年多，還是個沒有署名權的透明小編劇，錢少事多壓力大，今天是投資人讓她改戲，明天又是演員讓她改，改完一稿改二稿，還要被前輩呼來喝去。

　　好在有張津玉開導她安慰她，這才讓她度過了工作初期最艱難的時刻，也給予她巨大的安全感。

　　程夢白就覺得，這個男人值得她納入未來人生規劃，將他當成愛人和家人，一起奮斗創造屬于他們倆的生活。

　　可是，現實怎么就扇了她一個耳光呢？

　　程夢白回到家，還沒從這個耳光中回神。她站在花灑下，讓熱水從頭頂灑下，腦中卻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剛剛海邊見到的情景。

　　她突然好想吐。

　　時空在這一刻交錯，遙遠的記憶緊接著在腦海中浮現。

　　那會兒她才上幼兒園，爸爸每天在外忙碌奔波，媽媽全職照顧她的起居。

　　可有一天她跑到樓下，卻看見媽媽在公園角落，跟一個陌生叔叔接吻擁抱。

　　從那一天起，接吻、撫摸、上床對她而言就是一種骯臟一種背叛，光是想到自己今后要跟一個男人做這些事，她就會陷入無盡焦慮。

　　交往這一年，張津玉已經不止一次明示暗示過她，前幾天她才剛剛下定決心，準備把自己的心理陰影告訴張津玉，然后問他可不可以一起克服陰影。

　　好了，現在不用問了。

　　程夢白把淋濕的頭發撩到腦后，手掌從臉頰擦過，全都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眼淚。

　　洗完澡，腦子倒是清楚許多。
　　感性的情緒下去后，理智就開始冒頭。

　　程夢白包著干發巾，仰面橫躺在床上，腦袋伸在床沿外，看著天花板思考人生。

　　她與張津玉交往這一年，向來有來有往，因此就此分手的話，經濟上倒是沒有糊涂賬。
　　唯獨程夢白想起自己還給張津玉做過不少次便當，就想一拳搗在他肚子上，讓他把吃下去的便當都吐出來。
　　他不配！

　　程夢白心煩意亂地翻了個身。

　　她不是那種打落牙齒活血吞的受氣包，光是想到張津玉一邊劈著腿，一邊還想哄她上床，她就一陣陣反胃。

　　這渣男，當她是什么？！

　　程夢白咬了咬牙，這口氣她一定要出，而且要出得格外體面！

　　這一晚，程夢白整宿沒睡，每每一閉眼，就會看見月光下車內交纏的身體，然后她就惡心得想吐。

　　次日是周六，程夢白在床上躺到中午，起床簡單吃過午飯，就打開電腦繼續寫劇本。

　　渣男可以不要，但事業必須守住。

　　女主被前男友劈腿的劇情，她現在終于找到共情了：）

　　-

　　轉眼又到周一，開完早會，程夢白就被何可叫進了辦公室。

　　何可是名四十出頭的單身女性，著名影視編劇，現在正在往獨立制片人發展，同時也是工作室的老板。

　　“蘋果TV有個新項目，網絡小說改編劇，下午你跟我一起去蘋果TV總部面談。”

　　蘋果TV是國內流量首屈一指的視頻網站，上半年剛剛完成首次公開融資募股。

　　“哦，那我出去準備一下。”
　　程夢白懨懨起身，垂頭喪氣地往外走去。

　　何可見她狀態不對，叫住她：“你今天怎么了？”

　　程夢白回身：“沒什么，何老師。”
　　也就是晚上睡不著，整夜整夜地思考如何報復渣男而已。

　　程夢白自己都沒想到，遇到這種事，她居然還能按兵不動。
　　直到今天早上，張津玉還在一如既往地給她發來“寶寶早上好”的表情包，而她居然還能平靜地回復他“謝謝親愛的”。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話，被她發揮得淋漓盡致。

　　何可見她不想說，也沒勉強，扭頭看向電腦屏幕，狀似不經意地說道：“女孩子還是要以事業為重，不要覺得自己是女生，就把重心都放在男朋友身上，也不要用百分百的精力，去拼所謂的愛情事業，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程夢白凜了凜神：“我知道的，何老師。”
　　她現在最慶幸的，就是當初張津玉讓她放棄編劇工作，安心去做他的大后方，被她拒絕了。
　　否則，她現在人財兩空，毫無還手之力，哭都哭不出來。

　　何可哼了一聲：“知道就好，知道就要做到。感性寫作，理性生活，別因為筆下寫著情情愛愛的偶像劇，就把自己代入了。”

　　程夢白想了想說：“我現在只想代入復仇虐渣的爽劇。”

　　何可：……

　　她看向程夢白，猶豫了一下問她：“你這狀態，下午還能行嗎？”

　　程夢白點頭：“可以的。”

　　何可見狀，便也不再多問。

　　程夢白是她手下最有潛力的新人編劇，學習能力和執行力都很強。人長得漂亮卻沒有一點嬌氣，謙遜有禮，又吃苦耐勞，何可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姑娘。
　　她與程夢白，既是老板和員工，也是半個師徒。

　　何可想了想，從抽屜里拿出一盒巧克力，起身塞到程夢白懷里：“好男人有的是，事業上升期要是丟了，就真回不來了。吃點巧克力緩解下心情，下午跟著我好好作戰，這可是蘋果TV今年的重點IP。”

　　程夢白打起精神，中午吃完飯又喝了杯黑咖啡，神清氣爽地跟何可出門了。

　　在蘋果TV總部一樓接待處登記完畢后，接待臺的年輕正裝女士就笑著帶她們去八樓采編部會議室。

　　到了八樓，三人剛走出電梯，便見走廊盡頭處，辦公室玻璃門自動朝兩邊打開，一名正裝中年男士率先走至門邊，殷勤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緊接著，門后人影晃動，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年輕男人走在最前，信步而來。
　　他神色平靜，穿著一絲不茍的黑色西裝三件套，黑色領帶系成溫莎結，挺括的白色襯衣領上，還別著一枚銀色領針。

　　可即使打扮得如此嚴謹，他的眉宇之間還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幾分不羈。眸光流轉時，金色細邊鏡框泛著幽微的光，那一雙狹長的眼睛便像是能勾人似的，難掩風流。

　　三男三女六名助理模樣的人跟在他身后，一同往電梯而來。

　　腳步聲被吸入厚實地毯，一時之間，整個樓層靜得出奇。

　　程夢白原本站在原地，被何可拉了一把，才往邊上一讓。

　　這一讓，也讓她醒過神，一個疑問油然而生——怎么會在蘋果TV總部遇到陸世欽？

　　不等她細想，陸世欽已經走至她跟前。

　　程夢白下意識地看他一眼，陸世欽腳步仿佛頓了一下，可這停頓并不明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帶著人往電梯走去。

　　待人走遠，前臺小姐眼冒桃心地向她們解釋：“剛剛那位是匯茂集團的現任總裁陸總，我們公司是匯茂集團旗下全資子公司，今天剛好陸總過來視察。”

　　程夢白無語，也不知怎的，腦中竟冒出他那句“可我喜歡掌控別人”。

　　原以為那晚之后，就跟陸世欽再也不見，誰知道兜來兜去，連她要接的IP都是他公司名下的。
　　不過，既然只是子公司，而且她只是個小小編劇，那跟陸世欽也不會產生什么直接的業務往來吧。

　　這么一想，程夢白便又放松下來。

　　等前臺小姐離去，她與何可坐在空曠的會議室里等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何可說：“剛剛那位陸總，倒是長了一張偶像劇男主角的臉，你可以參考一下。”

　　程夢白想起些什么，滿臉抗拒地吐槽：“算了吧，這種風騷的長相，看著就像欠了一堆桃花債的風流公子哥兒，完全沒長在我的審美點上。”

　　會議室外，折身回來的陸世欽默然停下腳步，滯了兩秒，隨即咬著后槽牙，冷笑著點了點頭。

　　劉靖跟在他身后，下意識地覷他一眼，默默垂下頭。
　　平心而論，有些人長了一張到處招惹風流債的臉，可背地里，卻連一個好妹妹都沒有。
　　要不怎么說“人不可貌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