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程夢白從警察局出來，時間已經(jīng)悄悄走到上午十點。

　　剛剛那年輕人名叫趙錢，一直跟在她身旁，見她一瘸一拐，忙小跑幾步，前去打開了賓利后座。

　　程夢白倒是沒想到陸世欽居然一直在外面等她。

　　車門一開，車內暖氣氤氳而來，一下子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陸世欽正在打電話，聽到動靜，側眸瞧了她一眼，又一臉淡然地扭過臉去，繼續(xù)跟電話那頭說著什么。

　　程夢白坐進去時，聽了一耳朵。他應該在談公事，滿嘴都是她聽不懂的財報和投資方案。

　　程夢白默默看向窗外，她現(xiàn)在對陸世欽的情緒好像更加復雜了。感激和壓力互相交織著，在她心頭壓下重重一座大山。

　　不過，在這之外，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跟陸世欽道個謝。

　　剛才那個情況，她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要是被那幾個男人逮到會是什么后果。來警察局的路上，她心里甚至還有點埋怨那個鄰居大媽，可現(xiàn)在冷靜下來一想，好像她自己也有責任。

　　的確是她太輕敵了。

　　正好，陸世欽在這時掛斷了電話。

　　程夢白尋到時機，轉身看向他：“陸世欽，今天謝謝你。”

　　陸世欽眉梢微微一挑，對上她的視線。

　　窗外流動的陽光落在他臉上，金絲細邊眼鏡鍍著光，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待車子開到背光處時，程夢白才發(fā)現(xiàn)他眸中帶著笑意，只不過，那笑意看上去略帶譏誚。

　　果不其然，陸世欽開口：“早就跟你說過，你一個人解決不了這件事。”

　　程夢白：……

　　她現(xiàn)在不想跟他吵，而且也沒立場跟他吵，畢竟她剛剛才被他救了一次。

　　程夢白默默低下頭。

　　腳腕傳來陣陣痛意，她輕輕地嘶了一聲，彎身去揉。

　　結果，還沒碰到腳腕，一瓶云南白藥就從旁邊扔了過來。

　　程夢白眼疾手快地接住，愣愣看向陸世欽。

　　陸世欽神色淡淡，可也不知是不是程夢白的錯覺，她一眼望去，只覺得那雙棕褐色的眸子里仿佛流淌過一絲溫柔。

　　程夢白一時五味雜陳，摸摸鼻子說了句：“謝了啊。”頓了頓，又沒話找話似的說，“居然還能找到藥店。”

　　“畢竟在這里生活過十七年。”陸世欽接話。

　　程夢白沒了言語。

　　他當年的不告而別一直是她心中的結，天翻地覆般的身份轉變，更是讓她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是在做夢。

　　程夢白張了張嘴，想問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可話到嘴邊，總覺得越界，最終只能訕訕把話吞回去。

　　倒是陸世欽無聲瞧她幾眼，眸光閃動，像是在期待些什么。然而程夢白不說，他眸中的光也就逐漸熄滅，最后化作唇邊一絲自嘲。

　　副駕趙錢扭過頭來：“陸總，剛剛托人打聽過了，老太太這種情況，打官司估計至少拖個一年半載，而且最終結果也難說，不如一口價。”

　　陸世欽神情冷淡：“多少錢？”

　　趙錢道：“可以往七十至八十萬的區(qū)間談。”

　　程夢白見兩人居然連價格都商量得差不多了，完全沒有讓她參與的意思，不由出聲提醒：“我還是傾向打官司，我爸就是把對方壓骨折了，至于后面的ICU以及現(xiàn)在老太太去世，不是我爸的責任。”

　　趙錢收聲，默默垂下頭看手機。

　　陸世欽轉眸看向她，嘴角一掀：“程夢白，你搞清楚，你爸爸現(xiàn)在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初繞開交警和保險公司私了。現(xiàn)在，不管老太太去世是不是你爸的責任，對方都已經(jīng)吃定你家了，明白嗎？”

　　程夢白梗了梗脖子：“那更應該走法律途徑，讓他們去司法鑒定，讓證據(jù)說話！”

　　“程夢白，一場官司至少一年半載，這還只是一審不上訴，是你耗得起，還是你爸耗得起？打官司期間，像今天這樣堵門的事會隨時發(fā)生，你能保證警察每一次都能及時趕到？跟地痞無賴說法律講道理，你以為你在寫劇本？”

　　程夢白抿著唇，被他堵得說不出話。

　　陸世欽慢條斯理地扶了扶眼鏡，繼續(xù)說：“而且，誰跟你說私了就是繞過法律了？”

　　程夢白無聲看了他一會兒，最后沉默地垂下腦袋。

　　陸世欽見她服軟，嘴角不自覺地一翹，忍住伸手揉她腦袋的沖動，說道：“行了，聽我的安排。”

　　程夢白沒吭聲，過了會兒，想起些什么，不由扭頭看向他：“陸世欽，你果然很喜歡掌控別人。”

　　經(jīng)她一提，陸世欽倒也想起金域灣回來那晚，他對她說的“我喜歡掌控別人”。

　　他不由輕輕一笑，眼眸深邃，睨著她：“哦，那你呢，現(xiàn)在愿意被我掌控嗎？”

　　他眸光帶著深意，語氣雖是玩笑，可臉上的神情卻透著幾分認真。

　　程夢白端詳他一會兒，最后輕嗤一聲，別開臉咕噥：“你不如做夢。”

　　她聲音雖小，可架不住車內安靜，短短一句話，一字不落地傳入陸世欽的耳中。

　　陸世欽倒也沒說什么，只是輕描淡寫地笑著。

　　他交疊長腿，微微側身，手肘支著車窗，手背撐著太陽穴，玩味地看著程夢白。

　　“會有這么一天的。”他說。

　　程夢白扯扯嘴角，沒理他。

　　二十分鐘后，車子在小區(qū)門口停下。

　　老太太的家人這會兒都已經(jīng)撤了，程夢白跟陸世欽告別之后，獨自下車上樓。

　　程百川一人在家，見她平安回來，這才松了口氣。程夢白換了雙拖鞋，安撫他幾句，見時間快到飯點，便與程百川一起去廚房做飯。

　　誰知剛進廚房，李安桐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程夢白接通，李安桐在電話那頭問她：“出來一起吃飯？邊吃邊聊。”

　　聽她的話，程夢白一下猜到她那邊有了進展，忙點頭應下。掛斷電話后，程夢白對程百川說：“爸，李安桐找我吃飯，我先出去了。”

　　程百川一臉遺憾：“要出去吃啊？”

　　程夢白“啊”了一聲，笑道：“我托了李安桐幫我打聽這事怎么處理。”

　　程百川了然，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些什么，可最終卻沉默地低下頭，沉沉地嘆了口氣。

　　程夢白知道他的心思，笑著摟住他肩膀說道：“爸，你別這樣嘛。事情都會解決的，別擔心。”

　　程百川看她一眼，實在笑不出來：“是爸爸連累了你。”

　　“爸！”程夢白神色嚴肅，“你是我唯一的親人，說什么連累不連累？以后別說這種話了。”

　　四十分鐘后，程夢白與李安桐在大通百貨七樓的美麓餐廳碰頭。點完菜后，兩人直奔主題。

　　李安桐說：“這官司要想打倒也能打，就是你也知道，打官司這種事，普通人誰耗得起？而且你爸這情況，最后贏面也不是很大。倒不如找個中間人，把損失壓到最低。”

　　程夢白握著茶杯。

　　李安桐這番話居然跟陸世欽說的差不多。

　　她嘆了口氣，問李安桐：“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李安桐托著腮幫子：“這種事就是難辦啊！你去網(wǎng)上隨便一搜，哪個倒霉司機攤上這種事，不是被扒掉一層皮的？最直接的方法，當然是把賠償金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

　　程夢白垂下眸子，沒吭聲。

　　李安桐看她一眼，想了想，低聲問她：“那什么，如果賠錢的話，你……”

　　兩人是多年的朋友，程夢白家里的情況，李安桐一清二楚，程夢白也不瞞她，聳聳肩膀：“我家現(xiàn)在的積蓄，才剛剛從負數(shù)轉到正數(shù)，無限接近于零的那種。”

　　李安桐張了張嘴，最后輕嘆一聲：“可惜我也沒錢。”過了會兒，她又想起些什么，說道，“你還記得俞思明嗎？”

　　程夢白一時沒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俞思明，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不等她把跟俞思明有工作來往的事說出來，李安桐已經(jīng)接下去：“不然你找俞思明幫個忙？”

　　李安桐做了個搓手指數(shù)錢的動作，沖她挑挑眉：“高中那會兒俞思明不是一直喜歡你嗎，他家條件也不錯，你跟他聯(lián)系一下，說不定……”

　　“打住！”程夢白雙臂在胸前比了一個大叉叉，“你滿腦子都在想什么呢？”

　　找俞思明借錢，那她還不如找陸世欽借。

　　不過這個念頭剛在腦海里閃過，程夢白就甩了甩腦袋。

　　她是瘋了嗎，居然會想到找陸世欽借錢，是嫌自己欠他的還不夠多？找他借了錢，她以后還想不想在他面前抬起頭了？

　　李安桐也知道自己這是病急亂投醫(yī)，等菜上來之后，兩人便安靜吃飯。

　　程夢白心理素質還算不錯，吃到一半，又跟李安桐聊起各自的近況。

　　李安桐工作生活一路順遂，除了同事間的八卦給程夢白寫劇本提供些素材之外，也沒別的好說。

　　倒是程夢白，將張津玉的事跟李安桐一說，氣得李安桐直拍桌子：“天哪，這什么神經(jīng)病！還好意思來找你耀武揚威？”

　　程夢白點點頭，哼出一口氣：“真不知道我當初怎么瞎的！”

　　這話剛一說完，陸世欽那一臉似笑非笑嘲諷她的樣子就在她腦海中閃過。想起些什么，程夢白看向李安桐：“對了桐桐，你還記得陸世欽嗎？”

　　“陸世欽啊？就那個特別帥的貧困生？”李安桐點點頭，“記得啊，他當年不是還暗戀過你嗎？”

　　程夢白一噎，其實她當年也有那么一丟丟陸世欽是不是暗戀她的感覺。可是，暗戀這種事，全憑自己想象，尤其是這段時間跟陸世欽的相處，她都懷疑當年陸世欽暗戀她，完全是她日有所思的錯覺。

　　而且，那天她在車上跟李安桐打電話，事后陸世欽居然能準確地說出李安桐的名字。

　　程夢白不得不懷疑，當年陸世欽暗戀的是李安桐。

　　她沖李安桐挑了挑眉：“他暗戀我？我怎么覺得他當年喜歡的是你呢？”

　　李安桐一口水嗆進氣管，一邊咳一邊說：“什么鬼！你到底怎么寫的劇本啊？屏幕上那些甜甜的明戀暗戀，你怎么寫出來的？”

　　程夢白托著下巴，沒再說話。這種陳年往事，終究是不可考。

　　不過提到了陸世欽，李安桐倒是有許多感慨。

　　“說起來他還蠻可憐的。”

　　程夢白心頭一跳，看向她：“怎么說？”

　　李安桐奇怪地看著她：“不是，這你都不知道啊？”說完一頓，“哦，你的確不知道。”

　　李安桐的爸爸當年是政教主任，有些事自然比程夢白他們清楚很多。

　　李安桐說下去：“當年陸世欽念完高二不是突然轉學了嗎？后來我偷聽到我爸跟我媽聊天，說陸世欽其實是有錢人家的私生子，跟他媽媽在云城生活，后來那戶人家不知道為什么，又來找他們母子倆回去，所以他們就回去了。”

　　程夢白抿了抿唇，李安桐的說法倒是跟現(xiàn)在的陸世欽對上了。

　　只是私生子這種事……

　　程夢白想到陸世欽，一時五味雜陳。

　　李安桐嘆了口氣，搖著頭說：“不過啊，還有件事我也是這兩年跟我爸閑聊才知道的。”

　　程夢白遞給她一個“還有什么八卦等著我呢”的眼神。

　　李安桐指指自己腦袋：“聽我爸說，陸世欽的媽媽這里好像有問題。”

　　程夢白一愣。

　　李安桐聳聳肩膀：“難怪他那會兒不愛跟人來往，看上去很孤僻的樣子。”

　　程夢白卻走了神，過去與現(xiàn)在在腦海中交織，時而是陸世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T恤，靦腆朝她笑的樣子，時而又是他西裝革履，深沉注視著她的模樣。

　　李安桐伸手在她眼前一晃：“想什么呢？”

　　程夢白回神：“陸世欽。”

　　李安桐短促地“啊”了一聲：“想他干嘛啊？都這么多年了！”

　　“他送我回來的。”程夢白說，“我在寧城遇到他了，現(xiàn)在還挺熟的。”

　　李安桐：“……”

　　話音剛落，程夢白手機響起，居然是陸世欽的來電。

　　看到“陸世欽”三個字，程夢白心情有一丟丟復雜，接通之后，還不等她開口，就聽陸世欽在那頭問她：“在哪兒？”

　　“大通百貨，跟李安桐吃飯。”

　　對面的李安桐一皺眉，驚奇地看了程夢白一眼。她怎么覺得，程夢白說話時，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親昵和溫柔？

　　陸世欽默了默，開口：“程夢白，我還沒吃飯。”

　　程夢白“啊”了一聲，下意識地摸摸耳垂。不得不說，陸世欽好好說話的時候，聲線還是很溫柔的。

　　她想了想，問他：“不介意的話，你過來一起？”

　　陸世欽嗯了一聲，頓了頓：“你下來接我。”

　　程夢白：？

　　是自己沒腳還是不認識路啊，讓她下去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