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程夢白把英語課本放回了房間的書架,想了想,又自欺欺人地搬來一盆仙人掌,把書擋在后面。
她一向理智,決定了向前走,就絕不會再回頭。
只是,這并不妨礙她把一些東西收藏起來,變成掩埋在時光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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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程夢白先開車到張津玉家,兩人一起去上班。
張津玉還在創業期,名下經營一個廣告公司,算上他這個老板一共十五人。雖然辛苦,但好在時間自由。
兩人自然先去程夢白的單位。
一路上,張津玉還沉浸在昨晚的應酬中,滿是遺憾地拍拍方向盤:“真的小夢,真的太可惜了!我就差一點,就可以跟那位陸總搭上話!”
程夢白笑道:“你這么厲害,下次肯定還有機會的。”
張津玉搖著頭:“這樣的人物哪里是輕易就能遇到的?就算再遇到,也不會像昨晚那么近。人家畢竟是跨國集團老總,我呢,一個剛起步的小公司。”他說著,自嘲一笑,又道,“小夢你說說,這投胎是不是門技術活,如果我能有陸世欽那樣的出身,說不定我現在比他更厲害!”
這種事程夢白還真的沒辦法說了。
富二代那么多,長歪的也不少;有錢人那么多,中途破產的也不罕見。
跟張津玉交往這一年,他的性格她也算了解。
張津玉這人在事業上特別拼,可就是有個毛病特別突出,那就是虛榮。
不過,程夢白覺得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便也沒跟他提過,甚至在他吹一些無關痛癢的小牛時,還會在一旁給他捧場。
就好比現在,她想了想,還是向張津玉豎起大拇指:“你又聰明又努力,肯定不會比那位陸總差的!”
男人嘛,有時候也得哄一哄。
張津玉果然神色愉悅,把程夢白送到單位后,目送她打卡進樓才終于驅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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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津玉的廣告公司在科創園。
他往科創園的方向開了會兒,見離程夢白工作的寫字樓已經很遠,這才找了個路口掉頭,朝世貿開去。
車子在世貿西門停下。
張津玉剛下車,便看見孟果張開雙臂朝他跑來,一頭扎進了他的懷抱。
張津玉本能地四處觀望一圈,見時間還早,附近沒什么人,這才抱住了孟果。
孟果從他懷里抬起頭,抱著他的腰,扭著上半身撒嬌:“親一下嘛!”
張津玉喉結上下一滾,猶豫了兩秒,便飛快地低下頭,在她唇上蜻蜓點水般一吻,然后一本正經地說:“走了,送你上班。”
兩人坐進車內,孟果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他:“你跟那個程小姐講清楚了嗎?”
張津玉視線一陣恍惚,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輕嗽一聲才道:“果果,你再給我點時間,好嗎?”
孟果輕哼一聲,噘著嘴:“實在不行,我替你去談吧。”
“果果……”張津玉無奈,天邊升起的朝陽穿過擋風玻璃落進他眼里,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想處理得完美一點嘛!”孟果指尖勾著頭發,扭頭看向他,又笑了起來,帶著些許天真的崇拜,湊近他輕聲道,“我就是想早點帶你去見我爸媽。”
張津玉雙唇輕抿。
孟果的爸爸早年做實業賺了點錢,跟陸世欽那種出身自然沒得比,可在普通人之中,孟家也算是小富。
張津玉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最后點點頭:“好,最晚這周末,我一定跟她說清楚。”
孟果噗嗤笑出聲,摸摸他的臉:“不要擺出這種視死如歸的表情嘛,反正我都等這么久了,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的。”頓了頓,又垂下頭,如一朵含羞待放的小蓮,“而且……我都是你的人了。”
張津玉胸腔子里砰砰跳動兩下,定定地看著副駕,一些回憶在腦中浮現。
倒是孟果沒多久又抬起頭,輕輕抱怨:“你這車該去重新貼膜了吧,現在這車窗膜有跟沒有一樣,還不防曬。”
張津玉回神,嗯了一聲,啟動車子,緩緩匯入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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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貿西門對面的路邊靜靜地停著一輛黑色賓利。
劉靖從藥店出來,上車之后,將水和藥遞給后座的陸世欽。
陸世欽這才將目光從馬路對面收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驀地一聲哂笑。
車子平穩起步,陸世欽吃了藥之后,便摘下眼鏡,撐著額頭閉目養神。
他沒想到時隔多年,還會遇到程夢白。
昨晚入睡沒多久,久違的夢魘便再一次將他包圍。
夢里依然是那條刺眼的信息——對不起,我是不會喜歡窮光蛋的。
下半夜醒來之后,他起床喝了點酒。誰知一時失控,竟喝過了頭,今早出門太陽穴依然疼得突突直跳。
只不過,想起昨晚臨風山莊外見到的那一幕,再聯想剛剛看到的場景,陸世欽便覺得有趣。
他想了想,又睜開眼,吩咐劉靖:“聯系昨晚送名片的那位張先生,告訴他,今晚七點,十安會所有個局,私人性質,攜女伴參加。”
他聲音清冷,帶著些許玩味。
劉靖聞言,從后視鏡中與他目光相接,點頭應下。
陸世欽慢條斯理地戴上眼鏡,嘴角滑過一個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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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讓我陪你去飯局?”
午休時間,程夢白在茶水間接到張津玉電話,頓時有點無奈,“可是,我還要趕稿……”
張津玉道:“小夢,你就配合一下好不好?是陸總身邊的劉助理親自打來電話,機會難得!你總不能讓我找別的女伴一起去吧?”
“你倒是敢!”程夢白笑嗔他,想了想說,“那行吧,我加快速度少摸點魚,爭取下班之前寫完。”
張津玉:“嗯嗯!”
有了壓力之后,程夢白連午覺都不睡了,坐在電腦前,把手中的靜電容鍵盤敲得啪啪響。
好在工作室里拼命的不止她一人,鍵盤聲此起彼伏,倒也沒人來指責她影響休息。
快下班時,對面的小邱見她今天效率格外高,不由好奇問她:“今天靈感這么充沛嗎?”
程夢白彎著嘴角:“沒辦法,張津玉讓我跟他去個飯局。”
小邱哎喲一聲,看看四周,攏著嘴朝她挑眉:“這老板娘的派頭可越來越足了哈!”
程夢白沒說話,嘴角的弧度卻擴大了幾分。
她直接打車到十安會所跟張津玉會和,在服務生的帶領下,兩人一起到了頂層名為水云間的包廂。
包廂是中式裝修,雕梁畫棟,古意綿綿。頭頂幾盞木質鏤空造型的中式吊燈釋放著淡淡暖光,也將包廂內的尼古丁氣味吸得一干二凈。
賓客還未到齊。
程夢白挽著張津玉跟眾人打招呼,最后目光一掠,看到紫檀屏風旁的一張紅木沙發。
那里還坐著一人。
從他們進門起,那人就一直坐著,叼著煙,垂著頭,顧自看手機。
他身上只穿著白襯衫黑西褲,沒打領帶,那襯衫領子都沒扣,隱約可見鎖骨,又因他坐著的姿勢,襯衣腰間帶出幾絲褶皺。
那人從頭到腳釋放著一種慵懶而不羈的氣息,周圍或站或坐的人們對他也是格外尊敬。
但這一眼看去,程夢白卻覺得莫名熟悉,不知怎的,心跳開始加速。
張津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凝視,他拍拍她手背:“快,那位坐在正中的就是陸總,我們過去打個招呼。”
不等程夢白反應過來,他已經牽著她來到了陸世欽跟前。
心臟已經快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了,昨晚臨風山莊外匆匆一瞥后的熟悉感與此時交疊,程夢白恍然覺得,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即將發生。
陸世欽抬起頭,金絲邊鏡框折射著冰冷光點。他銳利的視線與程夢白有一秒鐘相接,隨后,輕輕落到了張津玉身上。
他摁了煙站起身,客套地與張津玉握手。
程夢白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對面人的臉上,怔在了原地,耳邊人聲迅速褪去,只余下胸腔內噗通噗通的跳動。
昨晚燈光晦暗再加上他坐在車內沒來得及看清,可是現在,燈火通明,眼前這張臉,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這張臉,分明就是記憶中的陸世欽。
怎么會?
兩個陸世欽怎么會是同一個人?
程夢白只覺得胸口憋悶,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開始屏息。
陸世欽的目光重又落在了程夢白的臉上。
張津玉微微哈著腰,殷勤介紹:“陸總,這是我的女朋友,程夢白。”
陸世欽眼中飛快閃過一絲譏誚,他朝程夢白伸出手:“程小姐,幸會。”
程夢白對上他的目光,只覺得視線相交處,一下子迸裂出火花,叫她差點揉眼睛。
她忙垂下眼,伸手快速跟他一握:“陸總,幸會。”
陸世欽收回手,嘴角幾不可察地一勾,待人到齊之后,便讓大家入席。
席間自然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今晚的聚會是私人性質,皆是陸世欽圈中的一些朋友,各行各業的大拿。
像張津玉這種層次的,到了這些大拿跟前,便顯得不入流。好在他也不在意,原本收到劉靖的邀請,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他過來,本就是想疏通人脈。
陸世欽坐在主位沒怎么說話,只中間抽了一支煙,漫不經心地吐著煙圈。
明明他的視線沒往程夢白身上落,可程夢白卻依然滿腔慌亂,頭皮一陣陣發緊。
最終她悄悄起身,往洗手間走去。
直到站在鏡子前,她還有些不真實感。
八年前的陸世欽不會抽煙。
八年前的陸世欽是個貧困生。
八年前的陸世欽不告而別,一夜之間在她生命中銷聲匿跡。
程夢白雙手撐著洗手臺,不斷地深呼吸,生怕自己最近天天熬夜寫劇本寫出了幻覺。
就在這時,洗手間的門吧嗒一聲,程夢白抬起頭,從鏡子里看見走到她身后的陸世欽。
他單手抄著褲袋,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嘴角帶著絲若有似無的笑,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
程夢白一個倒抽氣,轉身倒退幾步,后背一下抵到了墻上,警惕地看著他。
陸世欽卻笑了起來,像是獵人打量著自己的獵物:“程夢白,好久不見。”
程夢白心臟咚地往下一墜,狂喜與錯愕交織著在她身體里盤旋。
十安會所內常年恒溫,可這會兒程夢白背上卻濕了一層又一層。一瞬間,她有好多話想要問他,可終究近鄉情怯,再加上,她好像早已找不到立場。
程夢白抿住唇,身體貼著墻壁晃了一下,卻不知哪里碰到了頂燈開關,洗手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程夢白一驚,忙轉身在墻上摸索。
就在這時,耳邊卻傳來極輕的一聲“嗒”,下一秒,一簇藍色的小火苗倏地亮起。
程夢白下意識地循光看去,只見黑暗中,陸世欽擦亮了打火機,他的鏡片上映著兩團小小的火焰。
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走至她身前,一手撐在她耳側墻壁,另一手的打火機湊到她臉旁。
火苗連方寸之地都照不亮,程夢白抬眸,只見陸世欽的臉近在咫尺,映著影影綽綽的光。
光影中,他忽地笑了一下,帶著幾分惡劣。
“程夢白,你覺得你那位男朋友,很有錢,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