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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之巔】魂斷巫山殿

    是夢。
    踏仙君睜開眼睛, 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里, 云是猩紅色的, 壓得很低, 觸手可及。四周生長著茂盛的蘆葦, 飄絮浮沉, 葦叢中回蕩著喁喁人聲,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那些聲音都很輕, 像是紗帳拂過指端,水一般的觸感。
    他往前走,驚起蘆花深處深藍色的流螢, 然后他看到一條壯闊而寧靜的河流, 比從前看到過的任何一條大江大河都來得恢宏,流速卻極其緩慢。
    那河面上遠遠飄著幾葉扁舟, 擺渡人的歌聲渺遠飄來:“我身入雷淵, 四肢糜盡成泥膏。我顱落曠宇, 目漚發(fā)枯碾作塵。食我心腸, 赤蟻煌煌。啄我腹臟, 兀鷲茫茫……唯魂來歸……唯魂來歸……”
    唯魂來歸,昨日如流水。
    他好像來過這里, 什么時候?
    踏仙君左右張看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但仔細想下去, 腦內(nèi)又是空空蕩蕩的。
    “喂,你。”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說話。
    他驀地回頭,卻除了流螢什么都沒有見到。
    那個聲音很朦朧,很虛幻:“你往前走,我就在前面。”
    盡管被人指點著做事很討厭,但他還是沒有忍住好奇,沉著臉往螢火蟲飛舞的蘆花深處走去。
    很快地,他看到一個破敗的磨坊,雜草叢生的小院里歪七扭八丟著一地斷木碎瓦,而在庭院的最中心,那方漆黑的石墨上坐著一個男人,背對著自己,望著天穹。
    “你是誰?”
    男人聽到他的聲音,并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嘆了口氣:“我或許是個要走的人了。”
    “走?去哪里?”不等男人回答,他又略顯躁郁地問,“這里又是哪里?”
    “魂之彼岸。”男人說道,“你看到那條河了嗎?坐上竹筏,一路隨波,就會去往地府。”
    “……”
    “投胎要等七八年,進門會有個肚腸流出的守衛(wèi)丈量你的一生功過。罪過深的,會直接押解十八層地獄。”說起這些死后事,男人的語氣依舊和緩溫柔,似乎在重溫著某些舊事。
    “第一層叫南柯鄉(xiāng),里頭有個賣畫的窮書生,不過他現(xiàn)在應(yīng)當不窮了,我后來給他燒了好多紙錢。還有賣云吞的老頭子,再往里面走,會遇到一座宮殿,那是鬼界的四王爺建的,對了,還有一座順風樓……”
    “亂七八糟的。”踏仙君不耐地打斷他,“你到底想說什么?”
    男人靜了一會兒,忽然問:“踏仙君,你怕死嗎?”
    踏仙君冷笑:“有何可懼。”
    “我從前也是這么認為的。”男人說,“所以,我選擇過服毒自盡。我曾以為我在人間別無所求,我不懼死亡。”
    頓了頓,男人低下頭。
    “但是我如今并不想走。他還在世上,我放不下他。”
    說完這句話,這個男人輕輕從石墨上躍落,自黑暗陰影處,繞到了清朗的月色之下。魂河彼岸的風吹起,一時飄絮迷蒙,流螢聚散。
    踏仙君神情微變:“……是你?”
    墨燃朝他走來,心臟處空蕩蕩的,是一個漏風的黑窟窿,他的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臉龐顯得那樣英氣勃發(fā)。他和踏仙君在蛟山第一次看到的時候相差無幾,只是此刻的他顯得坦然多了,再也沒有當時的茫然與畏懼。
    “你怎么……”
    “如你所見,我并非活人。”
    “……”
    “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像和其他人也并不太一樣,頭七已過,卻沒有黑白無常索我進地府。我一直在這里游蕩。”
    踏仙君微微瞇起眼睛。
    “你不必緊張。我的靈核在你身體里,我自然是活不了了。”墨燃將目光投向浩蕩魂河,輕聲道,“但我也不想走……我想回去。”
    聽他這么說,踏仙君先是一怔,隨即抬手撫上自己的胸膛,幾許沉默后,忽然盤扭出一個略顯猙獰的笑容:“你的靈核在本座這里了?也就是說……華碧楠成功了?他做到了,本座很快就可以自由來去,就可以——”
    他話未說完,就被墨燃打斷。
    墨燃轉(zhuǎn)過頭,淡淡望著他:“你知道華碧楠是誰嗎?”
    “……”
    他朝著踏仙君走去,走得近了,抬起虛無散著白光的手指,輕輕點在了踏仙君的眉宇之間。
    “其實跟你說了,也是毫無用處。你這里被他動過手腳了,很多不利他操縱你的東西,他都會革除。但是,你既然還存留著一縷識魂,好歹也該記得一些吧……不要這樣茫然無知地令人擺布。”
    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在墨燃觸及到他的那一瞬間,踏仙君忽然覺得顱內(nèi)劇痛難當,似乎有零散碎片極速掠過眼前。
    “你做什么?!”
    墨燃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臉龐,很是安靜,又有些悲傷地望著他:“要是你能知道一切的真相,那就好了。”
    “你……”
    “這樣就算是走,我也能走的放心一些。”
    踏仙君咬牙道:“什么真相?!什么亂七八糟的!你給本座放手!”他一面說著,一面怒不可遏地想要掙脫墨燃的困囿,可是他的力氣像是都揮霍在了棉絮上,法咒和腿腳都穿過了眼前那人半透明的軀體。
    墨燃闔上眼眸,輕輕嘆息著:“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很想讓你看到我重生以來的經(jīng)歷,很想讓你得到我所有的記憶。”
    “或許是因為執(zhí)念太深,我的靈魂才沒有被索去,我才可以在這里見到你。”
    他說著,傾身向前,額頭貼住了踏仙君的前額。
    “回頭吧。”他輕聲喃喃,“放過你自己。”
    聽到這句與前世楚晚寧臨死前太多相似的話,踏仙君渾身一震,可他的暴怒尚未來得及發(fā)泄,眼前就閃過一片血污縱橫。
    他又看到了鬼界天裂。
    在那場改變了他人生的大災(zāi)劫中,所有人都自顧不暇,哭喊震天。
    踏仙君飄飄蕩蕩猶如紙鳶,游蕩于半空中,腳下是哭喊著的人群,是腥臭的鮮血與斷肢。他張望著,師昧呢?師昧在哪里……
    他找不到,他尋不見,他心如火焚他狂怒不堪——忽然,他止住了。
    硝煙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動。踏仙君飛掠過去,他驚詫地看到那是少年時代的自己。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這是怎么了?
    猶如回答他一般,踏仙君看到畫面一變,有人背起了他殘破的身軀,在尸山血海之中艱難地爬行著。
    是誰?
    那雙血肉模糊的手……是誰的。
    那個自己都已經(jīng)爬不動了,卻還是不肯放手,死死拽著他的人,是誰?
    踏仙君低飛掠地,他在那兩個人身邊盤繞著,他盯著那個渾身浴血,面目難辨的人看——最后,他看清了,卻如遭雷歿。
    “楚晚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耳邊似有人在怒嗥,聲音雖然渺遠,但那人的怒意卻像刺刀直沒肺腑。吼喝著:“長階血未盡,那是他帶你回家的路!”
    “觀照結(jié)界是雙生的,你受了多大的傷,他也一樣。”
    “你怎么可以說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說他不救你……”
    遍體生寒。
    踏仙君猛地睜開眼,雙目赤紅,他逼視著眼前的墨微雨,咬牙道:“你在給本座看些什么?!如此……荒謬不堪!”
    他有滔天的怒火,可他對上的那雙眼卻讓他驀地一怔。
    墨燃凝視著他,那雙漆黑沉靜的眸子竟是濕潤的:“我已盡力把我的記憶都交給你了。”
    “誰要看你與他的事情?!誰要知道你重生以來的事情!你茍且偷生,你辜負師昧……你與本座根本不一樣!”他幾乎是暴怒的,“誰要你自作主張?滾開!”
    那無數(shù)人為之悚然的怒焰,在墨燃眼里卻激不起一絲波瀾。
    墨燃望著他,那眼神甚至是憐憫的,他立在踏仙君跟前,從袍角處,忽然燃起一叢金色的火焰,他虛無的身軀在這火焰中一點一點地消融,化作點點流螢。
    “其實不用你說,我也該走了。”
    “我用自己的靈魂之力,把所有的記憶都給了你。此道逆天而為,我也不知道最后我會怎么樣。”說到這里,墨燃頓了頓,笑了,“或許會被六道輪回所不容,也或許會直接被判入無間地獄。”
    “……”
    “想過最好的可能。”墨燃道,“或許我的魂魄可以跟著靈核,一起融到你的身體里。”
    他之前說些什么踏仙君并不在意,但聽到此處,驀地長眉擰起:“你想都別想!”
    墨燃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在怕么?”
    “本座有何可怕?”踏仙君受到了極大的冒犯,瞇起眼睛,“但這具軀體是本座的,你休想鳩占鵲巢!”
    墨燃嘆了口氣:“你只是不想接受一些事實。”
    “……”
    “你不想接受一些我已經(jīng)承認,而你卻視而不見的真相。”
    “你閉嘴!”
    墨燃平靜地看著他,虛影越消越快,頃刻蔓延到了腰腹,胸膛……在消失前,他抬起手,試圖去觸摸踏仙君的鬢發(fā)。但踏仙君宛如被什么劇毒之物黏惹上,嫌惡地往后退了一步。
    見他這樣,墨燃也只是笑了笑,他身體中的點點金光卻如飛蛾趨火,忽然往踏仙君胸膛涌去——踏仙君但覺體內(nèi)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復(fù)蘇,那力量是如此熾烈而火熱,像是巖石下的熔流。
    這力量令他倍感親切,卻又極度厭惡。
    “你休想與本座融魂……”
    “誰都不想走,我也要盡力最后一試。”
    踏仙君趨于狂怒:“給本座滾出去!”
    可墨燃只是凝視著他:“對不起。到最后還是要與你爭奪這具軀體。”
    “……”
    “要是你的本性能恢復(fù)就好了。”
    “做墨微雨吧。”金色的火焰很快就燃燒到了他的指端,而后,吞沒了那年輕而英俊的臉龐,“別做踏仙君。”
    話音落了。
    灰飛煙滅……
    與此同時,天音閣的密室剎那被刺目金光所照亮,明如白晝,刺得師昧一時睜不開眼。他猛地抬起袍袖遮住臉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強烈的光芒才慢慢熄滅了下去。
    師昧之前從未遇到這樣的情況,驀地揮落衣袖,蒼白著臉朝冰棺內(nèi)望去——
    驀對上一雙黑到發(fā)紫的眼。
    踏仙君自棺槨中緩緩坐起,他臉龐冰白,嘴唇也尚未恢復(fù)血色。他像是由冷玉雕成,由幽泉凝成,就連黑色繡金絲的衣袍都洇著絲絲寒霧,光輝灑在他身上也像是凍住了。
    踏仙君抬起手,細長蒼白的指尖搭在了棺材的邊沿,接著他轉(zhuǎn)動眼珠,視線落在了師昧身上。
    “……”
    饒是知道自己是他的主人,但在這樣森寒的目光注視下,師昧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喉結(jié)攢動,師昧強自鎮(zhèn)定,“總算醒了。”
    踏仙君不答話,他面目極其陰鷙,甚至比之前更為桀驁莫測。
    他喘息著,背后被冷汗浸透,眼前竟仍晃動著墨宗師最后的笑容——他閉上眼睛,試圖感知自己體內(nèi)究竟有沒有多出那不必要的兩魂七魄,可這顯然不是靠感覺就能得到答案的。
    師昧立在旁邊,見他神情有異,忙伸出手覆在他額頭,口中默念法咒,撫平踏仙君內(nèi)心的躁動不安。
    “怎么樣?”鎮(zhèn)靈咒念了一輪,師昧緊盯著他的臉,問道。
    踏仙君并沒有立刻回答,良久后,他抬起手,動了動五指,那修剪勻稱的指甲蓋猶如凝冰,不透半點血色。
    他從棺材里站起來。
    “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踏仙君開口,嗓音嘶啞地說了這第一句話。
    師昧的眼神很警惕:“都是假的。”
    帝君黑袍如云,金絲如水,他邁出棺槨,神情有些陰霾:“我想也是。”
    他盯著師昧,師昧也緊盯著他。半晌之后,師昧低聲試探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
    幾許沉默。
    那個冷酷英俊的男人似乎是輕笑了一下,薄唇啟合:“怎么不記得。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他微一凝頓,垂落睫簾,對繃到極致的師昧行了個懶洋洋的禮:“愿為主人效力。”
    師昧眼中似閃過一絲狂喜,但他仍不敢放松,他從乾坤囊里摸出一顆晶石。那東西閃著青碧光輝,模樣詭譎,正是用來測試修士靈力的最強晶石。
    他喉結(jié)攢動,懷著某種殷切期待,走過去將晶石遞到踏仙君手里。
    “能點亮它嗎?”
    “……”踏仙君眼波流轉(zhuǎn),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這塊石頭,慢條斯理道,“這有何難。”話音方落,已是雙指捏緊,手上經(jīng)絡(luò)暴突。
    只在瞬間,世上最強悍的靈流灌注其中,那晶石瞬息大放光華且不說,表面竟還出現(xiàn)了絲絲裂痕。
    師昧屏住呼吸,眼睛緊盯著那塊石頭,半刻不曾挪移。
    忽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這青碧頑石竟在踏仙君蒼白修狹的手指間爆裂粉碎,繼而被悍猛的靈力震得灰飛煙滅——
    成灰!!
    “這算什么?”踏仙君隨意一撮指間粉末,冷笑一聲,“不經(jīng)把玩。”
    師昧驀地一松,他往后走了幾步,幾乎是脫力般地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這……便是人間最強的戰(zhàn)力……此時此刻,終于重新歸他所有了嗎?
    師昧按捺不住,顫抖從細微變得劇烈,石室內(nèi)的幽光映照著他風華絕代的臉,是狂喜?亦或是釋然?光線搖擺不定,照的并不那么清晰,甚至是詭譎的。
    良久之后,才見得師昧將面龐埋入雙手之中,低啞地喃喃了句:“母親,你瞧見了嗎?我做到了。”
    他忽然像是有些瘋狂,倏忽起身,朝著這空蕩蕩的四壁,朝著這除了他與踏仙君沒有第三個人在的石室,近乎聲嘶力竭地喊道:“你瞧見了嗎?就快了!你們都瞧見了嗎?”
    沒有人應(yīng)和他,他在這空寂的密室內(nèi)縱聲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潸然淌落——那是一滴金色的淚水。
    和曾經(jīng)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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