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徽宮的晨昏定省恢復了。
請安過后,秦秾華被單獨留了下來。穆皇后臉色雖然蒼白,但比起之前好了不少,只是神色比起臉色更加頹然無力。
竹青端來穆皇后要服的藥,秦秾華像侍疾時一般,習以為常地接了過來,先嘗了一口。
穆皇后看著她,目光哀愁,忽然道:
“若是本宮也能有個像你一樣的女兒……”
秦秾華笑了笑,把瓷碗端到穆皇后面前。
“何必要一個像秾華的女兒呢?秾華叫了這么多年的母后,難不成母后統統都給忘了?”
穆皇后臉上浮出感動,接過瓷碗,慢慢喝完了一碗藥。
“母后這藥嘗著和先前不一樣了,可是院使換了方子?”
穆皇后避重就輕道:“換了個御醫,方子也就不同了。”
“原來如此。”秦秾華微微一笑。
竹青接過穆皇后遞來的空碗,退出了寢殿。
穆皇后取手巾按了按嘴角,憐愛地看著還站在面前的秦秾華:“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快坐下罷,母后閑著無事,想和你說說話,可有耽誤你的事情?”
秦秾華笑著在下首落座。
“母后折煞我了,秾華只是一個小小的公主,陪母后聊天便是最大的事情。”
“你可不是小小的公主,你是大朔的長公主,德容兼備,冰雪聰明。”穆皇后柔聲道:“不知秾華愿不愿意向母后敞開心扉,回答一個母后想了很久的問題?”
“母后請說。”
“你為何不愿出降?”
穆皇后面露不解道:
“若說是看不上穆陽逸,母后也能理解,我那侄子是什么德性,我這個做姑姑的自然清楚。但那裴家的小輩,可不乏俊才。母后知道,若是你想,必定能嫁到稱心如意的人,可為何直到現在,母后也不見你有出降的想法?”
秦秾華低頭一笑,輕聲道:“秾華也沒必要瞞著母后,其實,秾華不愿出降,不論是降給誰。”
“女子及笄后總歸要嫁人,便是公主也是一樣。秾華為何不愿?”
“母后呢?”秦秾華不答反問:“母后出嫁后,過得快樂嗎?”
“……”
穆皇后啞口無言,秦秾華笑道:
“這便是秾華不愿出降的理由。人的一輩子,譬如朝露,說過完就過完了。秾華不想出降,是為自己打算。這世上,若是自己都不為自己打算,又有誰會為你打算呢?”
穆皇后沉默許久,神色幾變后,嘆氣道:
“……是母后魔障了,確是如此。秾華以后若是無事,多來母后這里走動走動。”
秦秾華微笑:
“自當如此。”
……
“皇后又把秦秾華留了下來?”
憐清宮,得知青徽宮又留了玉京長公主長談后,憐貴妃摔碎了桌上價值不菲的玉菱花杯。
“皇后究竟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事到如今還想給自己認個老姑娘傍身嗎?!”
心腹女官紅棉安慰道:“娘娘放心吧,不會的。別說皇后到底是穆家人,便是長公主那邊,陛下和周嬪也不會答應呀。”
“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本宮去青徽宮就稱病不見,見秦秾華的時候她怎么又病好了?!”憐貴妃怒不可遏。
“想是皇后現在還慪著氣,娘娘也別太擔心了,一筆寫不出兩個穆字,皇后又沒兒女依靠,日后還不是只有靠娘娘和娘娘的燕王才能立足。等她想清楚了,自然會來向娘娘低頭的。”
“不就是一點讓她失眠不安的香料罷了,若她自己識趣讓出鳳印,我又何必來做這個惡人?”
紅棉順著她的話安撫道:“娘娘說的是,娘娘心地好,待人厚道,我們做下人的都知道。”
憐貴妃氣了一會,忽然說:
“那香無色無味,皇后是怎么知道的?”
紅棉低頭道:“聽說,是長公主去了青徽宮以后,皇后命宮人搜宮才發現的。”
“又是秦秾華!”憐貴妃咬牙切齒道:“我就知道這事兒一定和她脫不了關系!她就是和我穆氏杠上了,就是見不得我的泰兒成為太子,日后登上大位!”
紅棉垂頭不語,生怕憐貴妃的怒火殃及池魚。
“你說說,我要如何才能扳回一局?”
憐貴妃陰冷的視線掃向紅棉。
“這……”紅棉一愣,接著在憐貴妃越發可怕的目光中連忙說道:“紅棉曾聽老人說過,打蛇就要打三寸,不知這長公主的三寸在什么地方呢?”
憐貴妃陷入沉思。
“奴婢覺得,只要是女子。三寸之處便是男女之事。娘娘不妨派人在京中散布流言,敗壞長公主的名聲,讓適婚男子對她敬而遠之?”
“不妥。”憐貴妃說:“你看秦秾華的樣子,那是怕嫁不出去的樣子嗎?”
憐貴妃冷笑一聲,篤定道:“依我看,她巴不得這輩子就長在宮里不出去了!這樣才好霸著陛下,在宮中橫行無忌,日日欺負我和泰兒!”
紅棉不說話了,她也只是提供一個思路,憐貴妃能自己琢磨當然最好,這樣以后出了事,她也能撇遠點。
“……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憐貴妃似是想到什么,微瞇的眼中爆出精光:“打蛇打三寸,秦秾華的三寸……在她撫養的那個九皇子身上。”
“她把九皇子看得那般緊,年已十五,連個教導人事的姑姑也不給,不就是怕有人近了九皇子的身,在他耳邊吹耳邊風,讓自己的耳邊風不管用嗎?”樂文小說網
“秦秾華再聰明絕頂,也是個女子,最終也要靠男子,她不出降,就只能靠她的兄弟,福王已經成親開府,和她日漸疏遠,她還抓在手里的籌碼,便只剩一個秦曜淵。”
紅棉適時送上一記馬屁:“娘娘聰慧,奴婢遠遠不及。”
憐貴妃露出一抹惡意的微笑:
“既然她要壞我的事,那就別怪我端一回慈母架子了。紅棉,去把曹公公給我叫來。”
……
內官監的曹公公帶著十個風姿各異的年輕宮女上門時,已經做好了撕破臉皮的準備,如果不是實在沒法,他也不愿和長公主起了沖突,可是他不和長公主撕破臉皮,憐貴妃就要撕破他的臉皮。
兩相比較,曹公公覺得,那還是和長公主撕破臉皮吧。
他懷著忐忑的心情邁入長公主的宮殿,誰料,長公主沒有給他這個撕破臉皮的機會。
甚至,在聽完他的來意后,長公主笑逐顏開,如遇驚喜。
“既然是貴妃的好意,那我就卻之不恭了。還請曹公公回去復命時轉告本宮的謝意,本宮改日再登門拜謝貴妃娘娘。”
“這十人都是奴婢受貴妃娘娘囑托,親自選的,長公主您看,有哪些不合意的,奴婢再把她們領回去……”
“不必了。”秦秾華笑道:“本宮信得過貴妃的眼光,都留下吧。”
“都留下?十個都?”
曹公公徹底懵了,這走向,和憐貴妃預料得不一樣啊。
“可有什么不便?”
“不不不……是奴婢嘴快,長公主不必放在心上。”曹公公忙道:“這十人既然能入得了長公主的慧眼,便是她們的福氣。奴婢這就回去復命了。”
曹公公向秦秾華行了一禮,一頭霧水地走了,留下十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宮女排排站著,等著秦秾華的安排。
秦秾華讓烏寶領走十名宮女后,結綠一臉欲言又止。
“怎么啦?有話就說,憋著做什么?”秦秾華奇道。
她是真高興,此時臉上還有笑意。
結綠就笑不出來了,她急得像熱鍋上團團轉的螞蟻,臉色在不知不覺中漲紅了。
“公主明知憐貴妃不懷好意,為什么要留下這十人?”
“不留這批,還會有下一批送來。留就留了,不是有你和烏寶替我看著么?”秦秾華坐回羅漢床,拿起案上看了一半的書:“不給九皇子夜里找點事做,我到了晚上又哪能得閑?”
“公主的得閑就是熬夜工作!上官御醫給你開的那些藥,都白吃了!”
結綠氣得聲音都變了,眼睛也有變紅的趨勢。
秦秾華正想安慰幾句,結綠先后退一步,生硬道:“……結綠態度不好,公主勿和結綠生氣,我……我就是不想公主糟蹋自己的身體。”
她匆匆行禮后,擦著眼淚跑出了寢殿。
秦秾華想攔沒攔住,只能嘆了口。手中的書變得寡然無味,她起身走到妝臺前,細細端詳銅鏡中的自己。
下巴雖瘦,臉頰還算有幾分肉,但比起前兩年來,確實又消瘦了不少。
也許是見過上輩子臨終前自己形銷骨立的模樣,秦秾華覺得自己目前還好。
結綠上輩子走得早,大概唯一的好處便是不必看著她走向死亡……她那般的性子,到時不定把眼睛哭瞎。
不由自主地,秦秾華又嘆了口氣。
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她又何嘗不想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呢?
過了一會,安頓好十個宮女的烏寶回來了。
“公主,奴婢需不需要撥幾個人,專門看著憐貴妃派人的十人?”
“不必。”
秦秾華坐在書桌前,批復著未完的案牘,頭也不抬道:
“以憐貴妃的腦子,大約是想用美人計來給九皇子吹枕邊風。把那十人都安排在九皇子住的偏殿里,不許她們靠近主殿,便無甚擔憂的。”
烏寶猶豫片刻,說:“公主不怕她們真的吹到枕邊風?”
秦秾華笑了笑,拿起寫了字的案牘,在夕陽下吹了吹新鮮的墨跡。
“若真如此,我反倒要感謝她們呢。不發現弱點——”
她笑道:
“又哪能攻克弱點?”
……
秦曜淵習武歸來后,徑直入了寒酥池。
他脫下被汗濕透的裋褐,光著腳踏入熱氣騰騰的寒酥池,撿起池面飄蕩的木瓢,舀起滿滿一瓢,從頭往下傾倒。
熱流沖過烏發,使烏發更烏,滴過鴉睫,使鴉睫越鴉,流下白皙而開闊的胸膛,淡了那一條條斑駁疤痕。
池水是肉眼可見的熱,少年的神情也是肉眼可見的冷,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刀尖泛著危險的寒光。
他洗凈身上的污濁,踏出寒酥池,帶出一陣瀑布般的嘩嘩水聲。
擦身,更衣,他熟練地進行著必要的步驟,當他想要披上外衣時,卻發現往日站著烏寶的前庭,現在站著一個面生的宮女。
宮女手中抱著他的外衣,秦曜淵眉心微皺,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殿下,更深露重,為免著涼還是披上外衣吧……”宮女含羞帶怯地追了上來,提著外衣就想往他身上蓋。
頃刻,宮女慘叫,外衣落地。
秦曜淵松開宮女的手臂,那手立即軟綿綿落了下去。
宮女又怕又痛,雙膝軟倒,臉上涕淚橫流:“殿下……”
躲在暗處觀看的烏寶忍不住嘖嘖有聲:不愧是公主教出來的殿下,辣手摧花,眼都不眨。
秦曜淵面無表情,聲音如同浸過隆冬臘月的井水:“你是什么人?”
“奴婢是憐貴妃娘娘派來伺候九殿下的教導女官,奴婢名叫旖旎,對殿下絕無壞心……”宮女梨花帶雨道。
“旖旎?”秦曜淵挑起唇角:“旖旎是婀娜多姿的意思,你也配?從今往后,你便叫大黑。”
旖旎,不,大黑臉色一僵,連淚珠都停滯了。
秦曜淵寒聲道:“烏寶。”
烏寶不敢再裝空氣了,趕緊趨步走出屋檐:“奴婢在。”
“扔出去。”
秦曜淵轉身,大步雷霆走出。
主殿寢宮外,碧琳守在門口,見了秦曜淵忽然出現,面上一愣。
“殿下,您現在不能進去,公主在……”
秦曜淵要去的地方,誰也攔不住,碧琳是攔不住,也不敢攔,她眼睜睜地看著秦曜淵踢開緊閉的房門踏了進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秦曜淵走進寢殿,正想找女騙子算賬,卻在措手不及間入眼一片雪色。
結綠短促地驚叫一聲,急忙將秦秾華剛脫下的羅衫披上她的身體。掩映在雪膚上的半透羅衫欲迎還拒,使得情況更糟,處于困境中心的人顯然意識到了,她惱怒咬唇,緊接著一個閃身躲入屏風。
“誰讓你進來的!”她聲音染上一絲薄怒。
秦曜淵這才回過神來,沖擊之中,隨著本能往下涌的血液現在又涌了回來,沖得他頭腦發暈。
秦秾華的質問讓他本能地發憷,那雪白晃了他的眼,也晃得他忘記了自己進來是做什么。
如此種種,讓他理不直,氣也不壯,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女騙子的質問。
分明她已躲進了屏風,那纖腰,雪峰,筆直頎長的雙腿,還有秀美鳳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慌張,卻還是在他眼前不斷閃現。
血脈賁張,熱血往亂七八糟的地方失控涌去。
“殿殿殿下……”這時才追進殿內的烏寶險些被自己見到的一幕絆倒:“你流鼻血了!”
秦秾華在屏風背后迅速穿好衣服,等她走出屏風,外邊已經只剩烏寶和結綠。
少年不見蹤影。
“人呢?”秦秾華皺眉道。
兩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殿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