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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第 46 章

    九原郡王府,氣氛凝重。
    連院子里盛開的春花都無精打采,好像被看不見的寒霜打謝了葉子。
    往日的這個時候,會在廊下穿梭的奴仆紛紛不見蹤影。郡王府花廳房門緊閉,砰地一聲,瓷器砸碎的脆響從門內傳來。
    “玉京公主如今自身難保,你還執迷不悟,是想讓全家和你一起陪葬嗎?!”
    方正平跪在冰涼的地磚上,冷意從膝蓋一直往全身透。
    他看著坐在主位的父親,哀求道:“父親!玉京公主現在處境艱難,兒子必須入宮,求父親網開一面吧!”
    “不行!”九原郡王勃然大怒,一拍方桌,怒聲道:“我和你母親已經和陳家交換了名帖,下月擇個吉時便立即成婚。禮成之前,你別想邁出郡王府一步!我已經向陛下遞了你我病假的折子,這一個月,我會留在府里親自看管你!”
    “父親!”
    “方正平!”九原郡王的怒喝蓋過方正平的抗議聲,他怒目圓睜,指著地上神色痛苦地方正平,怒喝道:“為父此前就是對你網開一面,所以你才會越陷越深,以至于把全家性命都棄之不顧!”
    “父親……”方正平哀聲道。
    “你以為想尚玉京公主的人只有你嗎?那裴穆兩家為何要爭搶玉京公主至今?因為玉京公主有名聲,有才華,她有民心!穆世章和裴回,誰能容許自家以外的人擁有民心?玉京公主除了下降穆裴兩家,只能遠嫁他國,她沒有第三個選擇!”
    九原郡王常袍下的身體在止不住地顫抖,他收回指著方正平的手,用力握在椅子扶手上,滿臉痛苦。
    “就像你我,勢單力薄,為父什么也做不了,你也什么也做不了。你是為父唯一的兒子,難道我不想見你娶到喜歡的女子嗎?若只犧牲為父一個,為父二話不說就進宮為你請婚,可是……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大朔建國不到百年,皇帝已換四任,眼下這位陛下在位二十三年,已是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大朔國勢衰微,君王孱弱,奸臣當道,誰也說不準這天,日后是個什么模樣!”
    “穆黨和玉京公主的沖突日益嚴重,玉京公主只是一名女子,日后總要嫁人,嫁人了便是別人家的人。福王再如何心疼姐姐,也不會為她和穆黨起正面沖突。連五皇子都不敢做的事,你想去做,是把郡王府幾百口人命置于何地?”
    方正平彎下腰,淚流不止。
    如果他有一個弟弟,哪怕是庶出的,今日他都能毫不猶豫跨出這扇府門。
    可是方家代代單傳,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他若不管不顧奔向心愛之人,嚴厲的父親,慈愛的母親,還有臥病在床的祖母,他們又該怎么辦?
    九原郡王起身,扶起地上的兒子,握著他的手,含淚道:
    “正平,父親老了,郡王府的擔子,還需你來挑起。你和玉京公主此生有緣無分,忘了她罷……”
    花廳內,只余啜泣。
    ……
    五月的良辰吉日大概特別多,玉京城內整日敲鑼打鼓。
    茶館里,無所事事的老百姓議論紛紛:
    “今日又是誰家結親?”
    “是宮里的六皇子——如今該稱燕王啦。燕王開府成婚,正妃是穆氏女,側妃又是奉國將軍馮虢的嫡長女,聽說王儀鹵簿從康穆門一直排到綏青橋,那排場可氣派——就像帝王出巡一樣!”
    “這京里趕在五月成親的人家還真不少,先是九原郡王府,再是燕王府,我家婆娘也說要趕在這個月把兒子的婚事給辦了!”
    一名臉色蒼白的女子在這時走進茶館,眾人見了,不約而同,陸續陷入了沉默。
    女子走到掌柜面前,低聲說了什么,片刻后,掌柜取了一個油紙包的干茶餅遞給她,女子點頭道謝,一如進來的樣子,低垂著視線,悄無聲息地去了。
    女子離開茶館后許久,茶館才重新有人說話。
    說話的聲音每桌都有,但每桌人的聲音和表情都變得克制而沉重。
    “那就是蔡中敏的遺孀吧……”
    “她來茶館做什么的?”
    “蔡中敏生前喜歡這里的云霧茶……她是來這兒買茶的,今日是蔡中敏的七七之日。”
    “原來已經過去四十九天了……”
    “聽說蔡中敏膝下沒有兒子,就這么死了,蔡家絕后了……”
    “這就是蔑視天道的報應……他死前不敬天地,估計死了以后也只能成為孤魂野鬼,連地府都不收……”
    身后的議論聲越來越遠,甘氏提著茶包,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入小巷。
    蔡中敏官銜低微,兩袖清風,死后也沒留下什么家產,不過是能夠遮風避雨的小破院子一間罷了。
    如今能夠燒紙燃香,備家畜菜肴祭奠,全是因為受了別人的恩惠。
    甘氏推開破舊的木門走進院子,她和蔡中敏唯一的女兒立即向她奔來:“娘親!”
    她才六歲,就沒了父親。
    甘氏鼻子一酸,緊緊摟住女兒。
    “娘親!公主來了!公主!”還不懂事的女兒高興地指著身后。
    甘氏一愣,抬起頭來。
    一女子從前廳走出,素衣素裙,頭上只別著一支玉簪,依然風姿過人。
    “玉京公主……”甘氏脫口而出。
    秦秾華朝她微微一笑。
    甘氏第一次見她,充滿拘謹和不安,而一炷香后,甘氏便對著她痛哭起來。
    秦秾華想讓誰打開心扉,總是容易的,對正處于悲傷中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她想知道蔡中敏臨終前寫的那本書在哪里,可惜甘氏并不知情。
    秦秾華留下足夠甘氏和女兒一輩子生活的銀兩后,走出蔡府。結綠候在門前,見了她,立馬上前扶住。
    二人走出巷子,回宮的馬車就停在巷口,醴泉站在馬頭前,眼神看著蹲在地上用樹枝逗弄馬匹的小女孩。
    蔡中敏唯一的女兒天真爛漫,似乎并不明白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她,秦秾華在蔡府等候的這段時間,是她陪著談天說地,驕傲地展示珍藏的幾顆彩色石頭和發芽果核。
    女孩手里的樹枝有幾張綠油油的葉子,她就是憑這點誘餌,逗得拉車的馬匹不停響鼻,夠著頭想要去吃。
    小小的事,女孩開心笑個不停,肉嘟嘟的臉頰兩邊露出一對甜甜酒窩。
    秦秾華制止行禮的醴泉,蹲下身,對朝她看來的小女孩笑著伸出雙臂。
    女孩晃著手中的樹枝,一蹦一跳朝她跑來。
    秦秾華摟住到了眼前的小女孩,笑著說:“喜歡馬兒嗎?”
    女孩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大聲說:“喜歡!”
    秦秾華喜歡這樣的小女孩。
    她們還什么都沒學到,不知道女子要輕聲細語,不知道女子要掩嘴微笑,不知道女子和外男不可在同一桌上用餐,也不知道,女子要大度,要分享,要主動為男子納妾才是賢德。
    “你告訴我你叫什么,我就把馬兒送給你,好不好?”
    女孩神色猶豫,片刻后,說:“我們家養不起馬兒,娘親說只有大戶人家出行才用馬車,爹爹說我們是小戶人家,而且……娘親也不喜歡馬屎的味道。還是算了吧……”
    遺憾的表情只在女孩臉上停留了一會,她的眼睛就又亮了起來:“但我可以把名字告訴你!”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蔡執!”女孩奶聲奶氣道:“不是菜菜的菜,是蔡琰的蔡!執著的執!爹爹說,做任何事,都要執著,半途而廢者,永遠沒有出息!”
    “……小執希望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嗎?”
    “希望!”
    “原來小執希望做個和爹爹一樣的人啊。”
    “公主姐姐,小執的爹爹是個有出息的人嗎?”
    蔡執睜著天真無辜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那雙還不知世事的赤子之眼,如同世間最尖銳的刀子,片在秦秾華的心上。
    時間每過去一刻,這雙眼睛,就從她的心上剜去一片帶血的肉。
    她痛得指尖蜷縮,面上卻只有微笑。
    只有溫柔的,包容萬物的微笑。
    “小執的爹爹,是一個勇敢、誠實,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的人。他是這個時代的偉人,走在所有人前頭,是黑暗中引領人們的第一束光。他會名垂青史,后人會永遠記住他……公主姐姐向你保證,好嗎?”
    “我聽不明白……”小執的兩指搓著其中的樹枝,開朗的小女孩直至此時才落出一抹落寞。
    小女孩看著秦秾華,緩緩問出那個對二人都說都格外殘酷的問題。
    “我想爹爹了……爹爹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秦秾華還在微笑,可是她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怕一張口,臉上的微笑就會分崩離析。
    她笑著低頭,半晌后,抬頭迎上女孩疑惑的視線。
    她笑著說:“你想去公主姐姐的學府念書嗎?公主姐姐會照顧你和娘親,直到你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蔡執想也不想,激動點頭:“好!我要去念書!我要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秦秾華摸了摸她的頭,起身正要走向馬車,蔡執忽然扔下樹枝,說:“公主姐姐等等我!”
    她飛奔回家,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小女孩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手里拿出一本手寫的書,那封面,是秦秾華熟悉的字體。
    “這是我的寶貝……送給公主姐姐!”
    秦秾華伸手接過,蔡執朝她粲然一笑,開心地又跑了回去。
    她拿著這本手寫的書,走出小巷陰影,暴露于明亮的盛陽之下,翻開保護手寫稿的空白第一頁,真正的封面出現在她眼前。
    “大仁”——
    龍飛鳳舞的兩個字,濃縮了蔡中敏一生的信念。
    仁,偏愛。
    天地不仁,人類才得以立足。
    君王不仁,人民才得以生活。
    官吏不仁,國家才得以發展。
    “故此,不仁才是大仁。只有一視同仁的去看世間萬物,才能見到它們真正的模樣。吾如今已四十有二,所見大仁者,只有一人。若世間有更多像她一般虛懷若谷、風塵表物之人,我大朔何愁不興?我漢族何愁孱弱?這四海八荒,何愁海波不平?”
    顛簸的馬車中,秦秾華看完了整本《大仁》。
    在最后,蔡中敏還是完成了她的囑托,寫出了一本曠世之作。
    馬車在張燈結彩的燕王府門前停下。
    滿面笑容的穆黨往來穿行,每個人都錦衣華服,頭上一個簪子的價格,就能在牙行合法買到十幾條人命。
    人命算得了什么?
    算不得什么。
    男子也好,女子也好,每個人都活在名為時代的牢籠里,他們看不見這透明的墻,看不見頭上的頂,就像習慣了雞籠的家雞,安逸自得的活在看不見的監獄里。
    偶爾踮起腳尖一跳,撞上透明的墻,也不過是揉揉頭頂,嘴上抱怨兩句,然后繼續如常地在籠子里度過一天又一天,直到走入生命的盡頭。xしēωēй.coΜ
    他們是被馴養的家雞,而他們的下一代,生下來就是家雞。
    秦秾華從這些被馴養的人身邊走過,在一聲聲驚訝的竊竊私語聲中目不斜視。
    她看到了穿著大紅禮服的秦曜泰,也看到了作為新妃娘家代表,受百官簇擁的穆得和,還看到了親自下令對蔡中敏執行臏刑的大理寺卿吳文旦。
    蔡中敏自刎時,膝蓋骨已被完全剜去,全身遭受酷刑不下二十種,整個人不成人形,慘不忍睹,以至于直到下葬,甘氏都不忍讓女兒蔡執見父親最后一面。
    秦秾華分明在笑,可是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因懼怕而停下交談。
    “你……你怎么來了?你一個人來的?”秦曜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神色后怕。
    “燕王大婚,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然要來喝一杯喜酒。六弟難道不歡迎阿姊么?”
    “七姐愿意來喝弟弟的喜酒,弟弟怎會有不愿的說法!來人啊,給玉京公主滿上一杯!”
    無色的瓊漿玉液伴隨酒香,從細頸瓷壺里呈小注水流涌入瓷杯。
    流酒聲清脆而冰涼,燕王一邊倒,一邊忍不住去看她,越看,手中倒出的酒液越不穩。
    酒杯滿了,他親自遞給她,兩人的指尖在中途相碰,燕王覺得碰到的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冰——在烈火中噼里啪啦,用生命來燃燒的冰。
    自相識以來,秦秾華一直給他說某種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感,十九年的畏懼感在這一刻忽然堆疊起來,讓他光是看著她的笑眼,便心生刺骨俱意。
    她是在笑嗎?可是在他看來,這笑為何如此令人膽寒?
    大紅的前廳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看著眼前的女子,她身材纖瘦,素衣加重了臉上的蒼白,她就像是晨光下的那一捧落雪,雖璀璨奪目,但注定幻夢易碎。
    她有柳葉一般的秀眉,有秋水一般的瞳孔,有小巧高挺的鼻梁,有小而紅的一張嘴唇。
    她生了一張比初雪夜露還要可憐可愛的容顏,卻偏偏有著比磐石高山還要執拗堅定的目光。
    “這一杯,本宮敬燕王新婚大喜。祝燕王心想事成,早日飛黃騰達。”
    燕王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場面話,秦秾華已經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第二杯——”秦秾華自己拿過酒壺,重新斟滿酒杯:“本宮敬穆得和,祝穆氏一族枝繁葉茂,昌盛百年。”
    穆得和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同樣來不及說話,就見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最后一杯——”秦秾華笑著朝吳文旦舉起酒杯:“本宮敬吳文旦,祝吳卿平步青云,兒孫繞膝。”
    吳文旦臉上在笑,手卻在抖。
    玉京公主臉上的微笑讓他懷疑杯中酒被人下了鴆毒,他已打定主意,除非玉京公主點破,否則他絕不喝下這杯詭異的敬酒。
    秦秾華敬完三杯,面不改色地告辭。
    她走出烏煙瘴氣的燕王府,一聲呼喊讓她停下腳步。
    秦秾華轉身,迎上燕王府快步走出的穆得和的視線。他面色嚴厲,如臨大敵地看著臺階下的秦秾華。
    正午的烈陽,割裂屋檐下的二人。
    一陰一陽,涇渭分明。
    “玉京公主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究竟所為何意?”
    “我已經說過,為祝賀而來。”
    “是嗎?我見玉京公主來勢洶洶,還以為公主是來問罪的呢!”
    “我竟不知,穆大人何罪之有?”
    “公主是明白人,不妨同老臣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我既無利益沖突,又無累世血仇,何必要針鋒相對呢?”穆得和揖手道:“公主冰雪聰明,為世人敬仰,老臣小兒不才,對公主一見傾心,公主若摒棄前嫌,同穆氏結這兩姓之好,對玉京公主,對陛下,對天下都是大大的好事一樁呀!”
    “如此,果真是大好事一樁。”秦秾華輕聲說。
    “正是如此。”穆得和再次揖手,臉上帶著微微笑意。
    “我若記得沒錯,穆大人似乎只有一個嫡子?”
    “正是。犬子穆陽逸,和公主年歲相當,正是匹配。”
    “那本宮便再祝穆大人一句——老有所依,福如東海。”秦秾華笑道。
    穆得和氣結,對她怒目而視道:“玉京公主!難道你當真要與穆氏為敵嗎?!”
    “為敵?”
    玉京公主已經坐進馬車,穆得和追下臺階兩步,聽見車窗后傳出一聲極輕,極冷的低笑。
    寒意順著空氣,鉆進他每個孔竅。
    “穆大人言重了,本宮,從不與人為敵。”
    “醴泉,回宮罷。”
    駕車的獨眼內侍“喏”了一聲,揚起馬鞭,黑色的馬車漸漸遠離富麗堂皇的燕王府。
    馬車中,茶香裊裊。
    秦秾華抬起眼眸,面無表情。
    她沒有敵人。
    政敵,并非生死之敵。政斗,也應有個底線。
    生而為人的底線。
    若他踏破了這條底線,便不再為人。
    既不是人,便不是她的敵人。
    她從未有過敵人,倒是遇見過許多披著人皮的惡鬼。
    這些惡鬼,都被她送往了極樂世界修佛向善,穆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沒關系。
    很快,她就會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
    對惡鬼,沒有什么地方比地獄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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