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襲的號聲響遍大地。
局勢驟變,優劣轉換。
匆匆集結的夏軍對上氣勢洶洶的真武軍,黑色輕騎如一把無堅不摧的尖刀,輕松割裂了渙散的敵陣。
昆邪弈看得目眥欲裂,面目扭曲。
伏羅是個瘋子!比他還瘋的瘋子!
墜龍峽乃金雷第一險,每年都有數不清的采藥人不慎墜崖,如果是他,寧愿正面殺出重圍,也不會帶將士去冒墜龍峽的險。他考慮到伏羅的性格,還是在墜龍峽的谷口設置了埋伏,就連瀛洲——他也考慮到了!只要伏羅前腳調瀛洲兵,他留下的兵馬后腳就會強攻瀛洲,他什么都考慮到了……卻還是沒料到他竟敢用千騎就沖擊大營!樂文小說網
昆邪弈至今仍想不通,他怎么敢用千騎奇襲數十萬大軍?
哪本兵書里都沒有這樣的道理!
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不要命的瘋子?!
傳信兵策馬經過,他一把拉住對方,低語數句。
發號施令的戰鼓咚咚大響,混亂的步兵和騎手紛紛后退,夏軍□□兵補到外圍,列陣護衛,尖銳的槍頭對準沖擊的兩千余黑甲輕騎。
玄甲黑馬的少年一騎絕塵,兩條修長結實的大腿夾緊馬腹,雙手開弓搭箭,上身紋絲不動!
噌!
利箭刺破空氣,發出尖銳聲響,轉眼將擂鼓的鼓兵射于臺下!
鼓聲一度中斷,經過前幾次騎兵沖擊,損失了大量指揮旗幟的夏軍再度陷入混亂。
秦曜淵三指間夾著三箭,一箭中的后,他調轉方向,向著中軍明黃輿車再度射出三箭!
嗖嗖嗖!
帶著巨大沖力的箭矢撕裂了輿車上的門簾窗紗,車內大敞,里面只有一個嚇破了膽的小內侍!
而此時替補的鼓兵爬上擂臺,再次擂鼓,鼓聲四急一緩,已然改變。
夏軍在槍兵列陣護衛下,不斷往莫州方向撤退。尖銳閃亮的槍頭震懾了沖擊騎兵,馬蹄聲越來越慢。
幾番沖殺下來,雪原被鮮血染紅,夏軍尸橫遍野,而真武軍的兩千余人也損失了不少,剩下的騎兵大多甲覆鮮血,面露疲意。
秦曜淵策馬走到眾人之前。
多輪遠射下來,他依然沒有一絲疲態,少年將軍冷酷而沉靜的面容給了將士們莫大的鼓勵。
能夠和將軍在戰場上一同廝殺,原本就是真武兵生涯中最大的榮耀!
“還能沖的跟上。”
少年冷淡的聲音得到震耳欲聾的回應。
桀驁不馴的笑意在少年嘴角一閃而逝,他一夾馬腹,向著無數尖利槍頭率先疾馳而出!
“殺!”
千余人的力量在雪原上空融合,聲勢浩大——
“殺!”
無數黑騎高歌猛進,夏軍士氣渙散,擋在最前方的槍兵雙手顫抖,連槍都難以拿穩。
嗖嗖嗖!
三箭連發,三箭中的,最后一支箭鏃,甚至一舉穿透了兩個夏兵!
飛射的箭矢比替補的槍兵更快,魂飛魄散的槍兵幾乎是被推上奪命之地,連手里的槍頭都沒對好,便被一箭射穿了頭顱!
少年以一人之力,叱咤戰場,無往不利!
“盾兵!盾兵上!”大將顧不得傳令鼓兵,聲嘶力竭地大吼道。
來不及了。
少年一騎絕塵,率領千余黑騎沖入夏軍,再度撕裂軍陣!
夏軍已經被他非人的武力磨滅了勇氣,少年所經之處,夏軍紛紛避讓,原本士氣低迷的夏軍在這次沖擊后徹底崩潰。
千余黑騎在身先士卒的少年將軍帶領下,越戰越勇,猩紅的雙眼里只剩徹骨殺意!
秦曜淵沖至明黃車輿前,一刀斬下粗壯的牙旗!
數十萬夏軍徹底失去了來自中樞的指揮!
“你總算來了。”
一聲咬牙切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破空之聲朝身后襲來,秦曜淵當機立斷棄馬跳下。
一條長鞭帶著無數粗而尖的倒刺狠狠抽在矯健的黑馬腹部,轉眼刮走一層血肉!
黑馬痛苦嘶鳴著倒下,鮮血和內臟流淌而出。
“將軍!”
數聲驚呼響起。
深入敵軍后,夏軍的血肉之軀擋住了騎兵的沖刺。
而失了速度的騎兵,就是砧上魚肉。
真武兵被夏皇的重甲騎兵團團圍住,光是勉強應對就花去了全部心力,此時忽然分心,立即有幾個黑騎被人砍落。
昆邪弈騎在一匹高大的棕馬上,身上穿著掩人耳目的騎兵輕甲,他一擊不中,立即抽出第二鞭,這第二鞭打中了少年的肩膀上,黑甲破裂,肩上血肉模糊,隱約可見一縷骨色。
他還沒來得及得意,就見少年以臂纏繞,猛地攥住回縮的長鞭。
長鞭糾纏之處,黑甲盡碎,倒刺刮進血肉之軀,少年面不改色。他反手一拉,將小兵打扮的昆邪弈生生拉下駿馬!
“護駕!放箭!”輿車內的小內侍發出心膽俱碎的悲鳴。
昆邪弈墜馬,他顧不上身體的疼痛,忘記了逃跑,遍布血絲的雙眼呆呆地看著向他走來的怪物。
少年覆著鮮血的面龐和脖頸皮膚下有蛇狀的崢嶸青筋。像是青黑色的經脈——可是經脈不會起伏游動。這些東西像是活的——此刻仍是活的,在他的血肉中游走。
少年后背、手臂、前胸,身中數箭,鮮血從黑甲縫隙處溢出,他走在鮮血染紅的雪地上,半面覆血,雙眸深邃,那些在他皮膚下涌動的異物,加重了他帶來的恐懼。
如修羅現世。
又有零星幾箭射中他的身體,他一動不動,穩如泰山。
鮮血從少年見骨的右手泉涌而出,隨著他一步步走來,在蒼白雪地留下一道崎嶇的刺目血痕。
“你……你是什么東西……”
秦曜淵踩住他的下身,血淋淋的右手抓住了年輕皇帝的頭。
“你不必知道。”
仿佛皮革斷裂的悶聲夾雜著咔嚓一聲輕響,
大夏皇帝的無頭身軀無力地向后倒去,溫熱的鮮血從頸部裂口噴薄,赤紅轉瞬濺出數丈之遠。
鴉雀無聲。
遠處的戰斗仍在繼續,可是少年身邊,連呼吸聲都安靜了。
青黑色的異物已經蟄伏,一切就像幻覺,只除了他手中的夏皇頭顱——
少年舉起手中死不瞑目的頭顱,無情的目光在因他后退的烏合之眾身上一掃而過。
“昆邪弈已死!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少年手中冶麗的頭顱睜著失去光澤的雙眼,呆呆俯視戰場,直至——
夏軍轟然大亂!
不僅是主將戰死,而且是御駕親征的皇帝戰死,夏軍士氣全面崩潰。
戰鼓亂了,消失了。屁滾尿流的大夏甲士慌不擇路逃命,僅剩的軍旗猶如無物,無論將領如何嘶吼,數十萬夏軍在皇帝陣亡的鬼哭狼嚎聲中,不管不顧地向莫州逃亡。
帶血的箭鏃接二連三落在地上,隨手搶了一匹馬騎上的秦曜淵拔掉身上最后一根箭矢,抽出腰間長刀,彎腰下沉,勾起地上一根□□。
眾人只見眼前一花,一名和他并駕齊驅,正朝他揮刀砍來的大夏將領就被一槍挑了出去。
撲通一聲,將領砸落,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身后避之不及的群馬踏扁了胸膛。
□□一轉,沉甸甸的紅纓甩出一道血花,秦曜淵左手握槍,右手執刀,雙腿夾緊馬肚,如離弦之箭沖入夏軍!
“跟著將軍殺啊!”
“切不可讓將軍小看我們!”
剩下的百余真武黑騎看得心神激蕩,熱血沸騰,爭先恐后地追隨前方身影殺入敵群。
銀槍橫掃,長刀劈砍,夏軍如野草枯樹,在少年大刀闊斧的殺伐下紛紛伏倒。
溫熱的鮮血順著鴉黑的睫毛淌下,鮮血覆了又覆,暴戾恣睢的火光始終在少年烏黑透紫的眼眸里燃燒。
古老的傳說在無盡雪原上重演。
毀滅男神降臨人間,所到之處無不鮮血噴涌,慘叫連連。
唯一能夠阻止他的創世女神毘汐奴不在此處,只有當鮮血流滿世上最大的河流,他的暴虐才會得到平息。
轟隆隆,轟隆隆,天邊傳來悶雷之聲。
馬蹄飛揚外,大地多了另外一種震顫。
是雷雨的前兆?
還是……
秦曜淵面色驟變,拽著韁繩一個急轉,忽然向后奔去。
他厲色大喝:“跑!”
真武輕騎雖然不明所以,但出于刻入骨血的欽佩,他們想也不想地拉動韁繩,跟在將軍身后調頭疾馳。
轟隆一聲,巨響從身后傳來,有人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立即魂飛魄散!
一條纖長的裂縫出現在白雪積壓的山腰上方,巨大的雪體從中脫落,在下滑的過程中膨脹增幅,騰飛如云,如九天之上降臨的千軍萬馬,帶著毀天滅地的磅礴氣勢奔騰而下!
突飛猛進的積雪轉眼就覆蓋了距離距離山腳最近的大批夏軍,崩落的積雪在吞噬了數十萬大軍后依然沒有半點減速,向著平原上的真武軍埋頭沖刺。
冰雪的寒氣已經撲到鼻尖,回頭觀望的將士面無人色,啞聲道:
“將——”
冰冷的雪花涌入他的口鼻。
頃刻后,天地寂靜。
……
一陣絞痛忽然襲擊了秦秾華的胸口。
銀針在此時刺破食指,于暗玉紫色的男式大帶上留下了一點緋紅。
種玉比她眼睛更尖,秦秾華還在看著大帶上的血點,種玉已經“呀”了一聲,尖叫著府中大夫的名字沖了出去。
那突如其來的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除了大帶上留下的那一點赤紅,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只是被銀針刺破了指尖罷了,等種玉推搡著府中大夫走進內室時,秦秾華的指尖早已止住了血。
大夫帶著治療大出血的工具和藥物連走帶跑地過來,如今卻對著瞪大眼睛也找不出來的傷口面露難色。
“這……已經不必止血了。沒什么大礙,只要夫人避免傷口沾水……”
種玉眼睛一瞪:“什么不用了?要是夫人有個三長兩短,將軍回來時你交代得起嗎?!”
大夫啞口無言。
……確實交代不起。
大夫離開時,秦秾華的指尖不僅用藥酒擦過了,還纏上了幾層紗布,要不是她斷然拒絕,誠惶誠恐的大夫還想往她指尖搭個迷你夾板。
種玉埋怨地看著桌上的男士大帶,道:“府中那么多下人,繡工好的也不在少數,夫人要是嫌棄她們做得不好,還可以拿去城內繡坊讓繡工代勞,何苦要自己親手來做呢?”
“左右無事,繡著打發時間。”
“才不是呢……”種玉嘀咕道。
夫人明明是特意抽出時間為將軍織繡,不僅繡香囊,繡荷包,繡發帶,如今連腰帶也一并繡了,難不成以后連將軍的外袍內衣也要一齊包攬?
只有家中不寬裕的窮人才會這么親力親為呢!
“知道你心疼我……”秦秾華笑道:“我也繡不了兩年了,趁現在還能做,就多做一些。”
種玉前一刻還在埋怨她為將軍花費太多精力,這一刻,就從夫人的話里本能感到一絲不安,改口道:
“夫人要是想繡,每年都能繡,何必趕在現在一起繡完?”
秦秾華微笑道:“你說得對。”
夫人從不反駁他們什么,種玉沒伺候過別的主子,可是她知道,夫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她不喜歡夫人臉上此刻不真切的笑,先扶起她的前臂,再說道:“外邊雪停了,夫人想出去走走嗎?”
“……也好。”
在種玉的服侍下,秦秾華披上輕薄溫暖的狐裘,緩緩步出室內。
天上的雪絮不知何時停了,緋紅初陽照在慘淡雪地上,就像斑駁的一地鮮血。
秦秾華怔怔看著地上紅艷艷的雪,那股莫名的心悸又回來了,讓她胸口里一抽一抽地疼。
“夫人?夫人?”種玉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地喊。
她回過神來:“……嗯?”
“地上什么也沒有呀,夫人在看什么?”小姑娘天真無邪地看著她。
“沒什么,一不小心晃神了。”
種玉嬉皮笑臉道:“奴婢知道,夫人一定是想將軍了。”
“……胡說。”
“奴婢才沒胡說,夫人想將軍時,神色都和平常不一樣,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奴婢!”種玉神色得意,安慰道:“將軍離去時,說了最早今日,最晚明日就會回來,夫人要是趕在將軍回來之前把大帶繡好,將軍見著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秦秾華神色一黯:“大帶染上了血跡,怕是只有廢掉了……”
“廢什么廢!”種玉急了:“用紅線在那里繡個眼珠子,再繡個螭或者蟒不就好了?夫人繡了這么久的大帶若是就這么廢了,不但我心疼,將軍知道了也會心疼呢!”
秦秾華想了想:“也好。”
打定主意,她既想早日把大帶繡好,又不愿再去看地上血一般的朝霞,轉身走回內室,再次拿起了針線和大帶。
燭光在纏枝蓮紋燈罩后搖曳,為女子蒼白的面龐增添了一抹血色。
她低著頭顱,神情專注地繡著即將完成的大帶,那只既在殿上揮灑過狼毫,也曾在江山棋盤上撥風弄雨的纖手,有條不紊地引線穿過暗紫色的織物。
針線穿刺間,一只崢嶸勃發的龍角在大帶上初見端倪。
種玉一驚,剛想提醒她螭的頭上沒有角,看見她沉靜的神情后,帶著狐疑吞下了自己的聲音。
內室安靜無聲,偶有一聲燭火噼啪。
秦秾華想趕在秦曜淵回來之前繡好大帶,可是,直到她的大帶繡好,直到天邊的落日被高懸的圓月取代,直到她等得渾身冰冷,腿腳發麻,一股不知名的恐懼攥住她的胸口——
他都沒有回來。
“夫人……”種玉神色擔憂地看著她:“將軍應是明日才會回來,夫人不如收了大帶,早些歇息罷,說不準,明日一早,將軍就回來了呢……”
秦秾華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外:“……再等等。”
她有一種預感——
她必須等下去,如果錯過今晚,她會后悔終生。
“夫人——”
熟悉的聲音從院外響起,秦秾華猛地起身,大步走到外室。
柴震沖到院內,身上甲胄染著鮮血,甫一見到秦秾華,毫不猶豫就跪了下去。
“夫人……”
他臉上的驚惶讓秦秾華的身體搖搖欲墜。
即便是他被俘的那一刻,秦秾華也沒在這個人的臉上見過驚惶。
可是此刻,他方寸大亂,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夫人……莫州叛變,夏皇率二十萬大軍圍堵在定璧,將軍帶著三千輕騎奇襲夏軍后方,不料發生雪崩,將軍……將軍和其他將士生死不知……”
他低著頭,等了很久,手背上的淚水都被冷風吹干了,頭上依然沒有傳來回答。
柴震抬起頭來,看到一張慘白的面龐。
他以為她會哭,但她一滴淚都沒有。
又過了半晌,她終于開口了。
她絕口不提將軍,只是冷靜地問他:“二十萬夏軍也被埋在定璧了嗎?”
柴震一愣:“是……”
他慌了,但夫人沒慌,她盯著他身上的血跡,道:“這是何處染上的?”
“這是屬下在來瀛洲的路上,遇上夏皇安排在瀛洲城外的埋伏,兩軍交接時染上的。”
“贏了還是輸了?”
“贏了,我們殺敵……屬下來得急,不曾數過,但夏軍聽說夏皇被埋在雪山后,無心戰斗,兵敗如山倒,幸存下來的夏軍最多三萬。”
“瀛洲城內還有幾萬將士?”
柴震漸漸被她的冷靜所感染,一路上好像都沒沾過地面,棉花一般的雙腳似乎又踏在了踏實的地面上。
他鎮定下來,思索后給出答案:“十萬余人,其中騎士一萬。”
“我要一萬輕騎,四萬槍兵、箭手,再加上城內所有民工,帶上足夠的火把和燃油。我們今晚就前往定璧。”
“是!”
柴震領命后大步流星外外走去,踏出刺史府的那一剎那,他忽然想起夫人的問題——
“這是何處染上的?”
那一刻,她眼中的銳利讓他想起了將軍。
此時柴震才回過味來,難道夫人是在試探他?
將軍如今生死不知,她卻還……
柴震百感交集,匆匆離開。
……
夜幕之下,瀛洲城的城門緩緩拉開,無數人馬從城中涌出。
從瀛洲到定璧,途中所需五六個時辰,秦秾華坐在馬車里,眼睜睜地看著星夜發白,一抹猩紅的朝日刺破黑暗。
“夫人,關上窗,休息一會吧。”種玉不知去哪兒哭過,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沙啞勸道。
“……我不困。”
秦秾華聲音平靜,面容沉穩,絲毫看不出悲痛之意。
種玉反而更加心疼,她不由哽咽了:“夫人,你難過就哭出來吧……”
她自己的淚先流了出來,然而,在她的注視下,夫人反而微微笑了。
她溫柔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輕聲道:“我沒事。”
此時此刻,誰都可以傷心哭泣,她不能。
她不能有事。
秦秾華面露微笑,寬袖中的十指卻深深陷入了手心。
她在心中一遍遍命令自己——
“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