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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第 117 章

    金秋十月,金雷一統,恰好又逢十年難得一見的豐收之年,整個金雷十三州都洋溢著喜氣。
    瀛洲城外一望無際的鯤澤湖,無數堅甲利兵隱在樹林中,道路邊,將所有有意前往鯤澤湖秋游的旅人都擋了回去。
    手段還算溫和。
    前半句“將軍和夫人在前游湖”,就能讓一半的人打道回府,后半句“不愿被人打擾”,就能讓剩下一半的人喪氣離開。
    偌大的鯤澤湖邊,只有一一處人煙。
    幾只肥美的大閘蟹在石板上烤得金黃,切片牛肉在大閘蟹身邊圍了一圈,牛肉底下鋪著烤干的茶樹菇和切片杏鮑菇、松茸。香噴噴的動物油脂從蜷縮的肥牛中溢出,惹得菌菇又是一陣顫抖。
    蟹菇牛肉的混合香氣順風飄出十里,讓守在遠處路口的將士也食指大動。
    一只纖瘦蒼白的手拿起小油杯里的羊毛刷,一手按住隨風飄動的大袖,輕輕刷了刷正在炙烤的烤物。
    烤盤上滋滋作響。
    當油脂大多吸收進金黃的蟹殼后,秦秾華拿起長長的木箸,夾起一只最肥的秋蟹放入秦曜淵碗中。
    與此同時,她的碗里也多了一片色澤最為漂亮的松茸。
    秦曜淵放下木箸,徒手去拿碗中秋蟹,她連忙提醒:“小心燙手?!?br/>     少年用兩根手指捏住碗中秋蟹,頓了頓,放心地整個拿了起來。
    “火里都扒過螃蟹了,還怕這個?”
    他這么一說,秦秾華就想起了兩人在峽谷里流浪,以螃蟹野草充饑的那段日子。
    一個自覺死到臨頭的人,本能就會開始占到上風。
    如今回想起來,那段經歷,竟然是她過得最無拘無束的日子。
    金雷十三州已經光復,無論棲音有沒有順利將信帶到玉京,他們的身份也都暴露在即,天壽帝的圣旨一旦到來,就是他們啟程回京的日子,回京后,再想像如今這般親密是絕無可能了,她或許會開公主府,或許還會留在宮中,但他——一個戰功累累的十八歲皇子,太子不可能容忍他留在禁宮生活。
    回京便是分離,而她必須回京。
    她該如何安撫少年?
    她夾起碗中松茸放入口中,腦海里又浮現出今日要對少年說的腹稿,舌尖品出的只有苦澀。
    郁卒帶出胸口到咽喉的癢,她竭力咽下已到嘴邊的咳。
    少年利索地拆掉烤蟹的兩只大鉗子,一口吸走鉗子里的嫩肉,道:“聽說鯤澤湖里的大閘蟹是金雷一絕,只可惜你對有殼的水產過敏?!?br/>     “所以你要替阿姊多吃幾只才行。”秦秾華將烤得正好的又一只大閘蟹放進少年碗中。
    禮尚往來,他也夾了一片烤得正好的牛肉,放到嘴邊吹了吹,然后直接送入秦秾華口中。
    他瞥到在她耳邊隨風微動的碎發,忽然道:“冷嗎?要不要披件大敞?”
    剛剛十月,秦秾華的衣著已經跨入了十二月。
    要是再加一件大敞,她就可以直接去過寒冬臘月了。
    “不必了?!彼龘u搖頭。
    “明年夏天,我再帶你來此垂釣,那時的鯰魚最是肥美。”少年道:“瀛洲刺史府中的廚子自稱他最拿手的菜是三春珍膾鯰魚,我和他說了,要是喂不胖夫人,我就拿他喂魚?!?br/>     “淵兒……”
    在外,秦秾華通常叫他伏羅,如今聽到這個不尋常的稱呼,少年若有所感,抬起的眼眸中失了懶洋洋的閑適。
    “金雷統一,陛下就該下旨了?!彼f:“我們呆不到明年夏天了?!?br/>     “下旨又如何?”他說:“我們有兵有馬,你想要天下,我給你打下來,為什么還要回去仰人鼻息?”
    秦秾華沉下臉:“我是大朔的公主,絕不可能對大朔兵刃相見。”
    “那我呢?”他目不轉睛看著她:“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淵兒……”
    少年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螃蟹,起身走了。
    秦秾華看著他走遠,心越來越沉,少年走到馬前,停下腳步,半晌后又大步雷霆地走了回來,臉色比離開前更黑。
    他一屁股在她對面重新坐下,拿起殘蟹,殼也不拆了,直接放進嘴里嚼得咔嚓作響。
    “你怎么又回來了?”她問。
    “我賤!”他惡狠狠道。
    秦秾華那顆沉入冷水的心又浮了起來,她不由對他綻開笑顏。
    “淵兒……多謝你?!?br/>     恨恨的咔嚓聲漸漸停了,他遲疑許久,低頭掩飾神情,沉聲道:“回去之后,他們叫你嫁人怎么辦?”
    “我自有辦法,淵兒不必——”
    “伏羅?!彼鹧?,神色陰鷙。
    “……伏羅不必憂心。”
    除了自己,天底下恐怕只有眼前的少年最了解她。
    順著一個稱呼,也能潛入她的內心,第一時間掐滅她心里的退縮之意。
    ……Xιèωèи.CoM
    十二月底,最新一期真武解放報新鮮出爐。
    秦秾華坐在瀛洲府邸的書房內安靜看報,數個火盆一起供熱,屋內暖如初夏,推開一半的窗戶里框著少年的身影,他站如青松,身姿筆挺,一張冷臉正對著向他匯報的柴震,烏黑深沉的眼眸里毫無波瀾。
    他的視線無意間投進室內,將三心二意的秦秾華逮了個正著。
    雪化春來,少年眼中炙熱。
    秦秾華臉上一熱,故作平靜地低下頭重新看報。
    窗外,秦曜淵收回視線,落回柴震身上時,眼神又凍結成冰。
    “……確定是在媯州嗎?”
    “確定,屬下已經派人查探回來,確有百姓見過劉不在媯州出沒?!辈裾痤D了頓,問:“將軍是再派人核實,還是……”
    “你去清點三百輕騎,我們今晚就走?!?br/>     “屬下領命。”
    柴震離開后,秦曜淵回到室內,不待秦秾華反應就把人從椅子上橫抱了起來。
    種玉見狀,立即悄悄溜走。
    “你做什么?”秦秾華在失重環境下不由勾住他的脖子。
    少年把她抱到鋪著金色斜陽的羅漢床坐下,窗外,微風徐徐,一尾紅色錦鯉在清澈池面上打出一片波瀾。
    “我今晚就要走了?!彼f。
    原來是這樣。
    秦秾華從善如流道:“我給你收拾衣物,你還想帶什么出門?”
    “阿姊從來都不留我?!彼涯樎襁M她的頸窩,低聲道:“要是我這一去不復回,你——”
    話音未落,少年頭上就挨了一下。
    秦秾華沒留力,因為她被他說得心里一跳,疾聲道:“不許說這些不吉利的話?!?br/>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幽幽嘆道:“阿姊天天心里丟下我一人去死,我也舍不得動你一根指頭……”
    秦秾華岔開話題,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明日,最遲后日?!眱扇说谋羌庀嘧?,他在她的唇邊輕聲道:“到時阿姊要出門迎我。”
    她笑道:“好?!?br/>     當天夜里,剛停沒兩日的雪花又開始洋洋灑灑地下。秦曜淵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又不得不走,臉上的糾結看得秦秾華都不由發笑。
    她把少年引到妝鏡前坐下,解下他頭上的束發織帶,用木梳輕輕梳開一捧微卷的墨發。
    少年安靜地坐著,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鏡中她的影子。
    她梳理好了他的一頭長發,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小冠為他戴上。
    黑色絲帛制成的玄色小冠攏住他濃密的墨發,秦秾華將其調整到適宜高度后,滿意地松開了手。
    秦曜淵摸了摸頭上的嶄新小冠,問:“是你自己做的嗎?”
    “是阿姊給你戴的?!?br/>     少年撇了撇嘴,不甚滿意。
    “那你要每次都給我戴。”
    “好,阿姊在的時候,每次都給你戴?!鼻囟屓A趁他還沒起身,借著地勢摸了摸他的頭,說:“等你回京之后,阿姊再為你辦盛大的冠禮。”
    他站起身來,火速把她摟進懷里,親了親額頭,又落下唇印親了親嘴唇,蜻蜓點水的幾個吻后,他說:
    “我走了——記得要來門口接我,還有,記得你還欠我一個吻。”
    “記不清。”秦秾華把人一把推出門:“欠你的太多了?!?br/>     少年回頭,夜雪掩映著臉上桀驁豪邁的笑。
    那一刻,秦秾華的挽留幾乎要脫口而出。
    她最后,還是沉默地目送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雪之中。
    ……
    三百輕騎快馬加鞭,在日出那一刻趕到了媯州城門。
    城樓守衛見到熟悉的玄色身影,大喊著拉開城門。
    三百輕騎魚貫而入,奔入媯州街道。
    按照情報,劉不落腳在媯州如歸客棧,秦曜淵直奔早已被精兵包圍進來的客棧,利落翻身下馬。
    柴震隨手點了十人,隨他和將軍一同入內,其余人則加入包圍,將客棧圍了個水泄不通。
    秦曜淵一刀挑開門內鐵鎖,正大光明地走進了留著一盞小燈的客棧大堂。
    趴在桌上值守的伙計猛地跳起,睡眼惺忪地放著狠話:
    “你、你們是誰……我要報官了……”
    秦曜淵目不斜視,徑直上了二樓。
    一名落在后面的精兵同情地看了眼目瞪口呆的伙計:“看見那位將軍沒有?他就是這里最大的官。”
    伙計這才將剛剛的玄衣少年和真武將軍聯系起來,他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地上。
    秦曜淵站在劉不入住的房前,一個眼神示意,柴震站了上去,輕輕敲了三聲,用客?;镉嫷目谖堑溃?br/>     “客官,打擾了——”
    半晌后,里邊無人應聲。
    柴震看向秦曜淵,得到點頭后,學著他之前的樣子,試圖拔刀斷鎖——然而刀片剛一卡進門縫,房門便吱呀一聲,開出了條縫。
    一股熟悉的味道從客房里飄了出來。
    那是每個士兵都熟悉的氣味,每天都飄散在戰場之上的——濃重血味。
    “將軍!”
    柴震來不及阻攔,秦曜淵已經一腳踢開房門走了進去。
    屋內,鮮血四濺,就連頭頂房梁上都濺著鮮血。
    一個死不瞑目的青年躺在床上,周身有股詭異,柴震走近,用刀尖一挑,他的手臂立即垂落下來,靠內那側有深深的一條口子,底下只有血肉,不見白骨。
    柴震將尸體翻過身,竟瞧見背后一條血壑,尸體的脊椎也不翼而飛!他這一動,尸體里的內臟紛紛落出,原本狼藉的室內更加狀如屠場。
    柴震見多了尸體,此時還是忍不住背過臉去,以免再看一眼,就會忍不住嘔吐出來。
    充滿血肉惡臭的客房內,秦曜淵面無表情,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張干凈信紙。
    信紙是月白色的開化紙,造價高昂,多作貢紙所用,他在朔明宮時時??吹酱祟惣垙?。
    信上只有寥寥幾行瘦金體,靈動綽約的字體背后,透著濃濃惡意:
    “聽聞真武將軍在找神醫劉不,朕通過多方關系,終于為你請來此人,算作將軍為我代管金雷十三州的謝禮之一。其余的謝禮,等將軍和朕相見之際,朕再親手交予。”
    一名士兵踉蹌沖上二樓,單膝跪在客房門口,上氣不接下氣道:
    “將、將軍!不好了,巢弘帶領莫州叛變,夏皇親率五十萬大軍,已在定璧駐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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