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曜淵睡不著。
秦秾華也睡不著。
秦秾華忍無可忍睜開雙眼,睡在對面的少年立即收回直勾勾的視線,無辜道:“不關我事……”
“閉嘴?!鼻囟屓A道:“你背過去睡?!?br/>
“……我一翻身,熱氣不是全跑了?”秦曜淵這回格外熱心,語重心長道:“阿姊,大局為重。”
……好一個大局為重。等她把他不聽話的骨頭打折時,希望他也能知道大局為重。
“你不翻就我翻?!彼涿娴馈?br/>
他毫不猶豫:“那你翻吧?!?br/>
秦秾華氣得立即翻身,雖然她盡量放輕動作,衣服堆里的熱氣還是往外跑走了許多,大股刺骨的寒風鉆進衣裳窩,激得她一個哆嗦。
她還沒睡穩,少年右手一攬,將她完全裹入懷中。
秦秾華氣得咬牙切齒。
如果這是現代,秦曜淵毫無疑問是她最討厭的那種熊孩子——
肆無忌憚,無法無天,被爹媽寵壞——等等,他有爹媽生卻沒爹媽養,那么問題來了,是誰把他寵壞的?
總之,誰也沒邀請他,他就帶著心愛的滑板鞋貿然來訪,秦秾華作為主人,苦口婆心地告訴他,不可以在屋子里穿滑板鞋,不可以拿滑板鞋往人身上打,他答應得好好的,等她一扭頭就拿滑板鞋追著她打。
這樣的熊孩子,氣得她想揍人,但又豁不出臉來真的以大欺小。
她臉上溫度漸起,咬牙道:“秦曜淵——你信不信我給你折了?”
“……阿姊,我難受?!彼曇羯硢?,將臉埋進她頸窩里。
少年將臉埋在她的頸窩里,熱乎乎的吐息倒真像一只毛茸茸的狼。
背后這小鉆石狼,好的時候夠好,壞的時候夠壞,然而他一蔫頭聳腦,秦秾華就不由心軟。
她一心軟,他就更壞。
……
第二日,大雪凍結了溪水。
對于只有一條褲子的人來說,這不是問題。
秦秾華天不亮醒來,發現身邊沒人,扶著山壁走出一看,野人砸破了冰面,又在勤勤懇懇地洗褲子。
她坐在山洞里靜等,過了許久,秦曜淵提著一條**的褻褲回來了。
他不敢觸她霉頭,垂著腦袋走到一邊,費力穿上了這條足以引領玉京潮流的冰凍直筒褲。
大尾巴狼穿好衣裳,湊了過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阿姊……你還在生氣么?”
“……你猜?”秦秾華說。
“阿姊,別生氣了?!鼻仃诇Y拿起她的手,臉頰在她掌心蹭了蹭:“要不……你打我罷?!?br/>
秦秾華才懶得打他。
她的腿根還疼著,被個大尾巴狼蹭禿嚕皮了,打他又有什么用?他那有恃無恐的眼睛,難道不是在說“下次還敢”?
她抽回手,有氣無力道:“……滾?!?br/>
“我和阿姊一起滾?!?br/>
他抓起她的雙手,輕輕松松把她背了起來,看那上揚的嘴角,不僅一點沒生氣,心里還不定怎么美滋滋的。
兩人走出山洞,外邊的晨霧已經消散了,零零散散的雪花飄散在空中,天地都是一片慘白。
秦曜淵背著她,外裳下穿著一條凍得梆硬的褲子,一步一深坑地往前走去。
他腳下的鮮血,流出又凍結,在潔白的雪地留下一只只帶血的腳印。
雪花飄飛,前路難尋。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中,兩人早已迷失了方向。秦秾華今日的精神比昨日好上許多,她環著少年的脖子,扯著他的耳朵,對他耳蝸直接說話。
“這次若能死里逃生,你最想做什么?”
他埋頭在風雪里前進,忍著耳朵和心的雙重癢癢,低聲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寫一份遺囑,立一部著作……”她道:“如果我以后再出什么事,身后也不至于一團亂麻……”
秦曜淵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從她嘴里,壓根就別想聽到什么“我想珍惜生命”、“我要正視內心”、“我要好好對你”的話。
每一次她說到生死,都是一副自知命不久矣的樣子。她輕描淡寫的句子,淡然的態度,輕飄飄的說出來,沉甸甸地砸在他心上。
他就是為她傾注身心又有什么用?
她愛天下,愛世人,愛天壽帝,愛結綠,甚至愛烏寶——但她偏偏不愛自己。
他如飛蛾撲火追逐著她,她也如飛蛾撲火追逐著某種他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你這么想死,不如拜托我。”他面無表情,實際恨得牙根癢癢:“有一種死法,叫干——”
秦曜淵話沒說完,后腦勺先被用力打了一下。
他在雪地里踉蹌一下,聽到她在耳畔說道:“……我知道回去想做什么了,回去以后,我要把武岳派到靈州守城……孩子大了,該把精力用到正處。”
他沉著臉大步往前邁進。
秦秾華掐住他的臉頰,往兩邊輕輕拉去:“你是不是在心里罵我?”
“我長大了?!彼f:“……你什么時候才能不把我當成孩子?”
秦秾華為報禿嚕皮之仇,折騰了他好一會后,覺得呼吸越發急促。
她松開他的面頰,歪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道:“你什么時候不說這些話了,你才是長大了?!?br/>
秦曜淵太陽穴突突地跳,恨不得回過頭,一口把她生吞下去。
生吞了又能怎么辦?她倒是輕松了,之后哭天喊地的還不是自己。
他只能抿緊嘴唇,把怒火關在胸膛里燒灼,被遷怒的雪地在沉雷般的腳步下欻欻作響。
“淵兒……阿姊從前對不住你?!?br/>
她伸手撫摸他的面頰,輕聲道:
“阿姊過去只教你霸道,是因為……阿姊以為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看著你。阿姊本以為,來得及在最后教你王道……”
耳邊的氣息微弱,靠得這樣近,他為何感受不到她的吐息溫度?
“……你是不是鐵了心要氣死我?”他壓抑著怒火道。
“阿姊希望你做個暴君,是為一時自保,但是……阿姊從來不曾希望你做一世暴君……是為天下?!彼D了頓,在他肩上露出一個強笑:“淵兒,你相信阿姊嗎?”
“這對你很重要嗎?”
她閉上眼,聲音低弱:“……阿姊不想你太恨我。我想告訴你,你于我而言——并非傀儡,不可一言蔽之。”
“……我沒有恨過你。”他低聲道。
峽谷群峰溶入雪舞,吹蕩在蒼茫雪地上的寒風有如悲泣嗚咽,比秦曜淵凍僵的赤足更加冰冷的,是兩人肌膚相觸的地方。
她的身體在風雪呼嘯下越來越冷了。
他不能相信,昨夜幸福的顫栗,今晨俏皮的拌嘴,都只是為了迎接盛大的別離。
他從厚及腿肚的深雪里拔出失去知覺的雙腿,拼命往前走去。
**的褻褲打著膝蓋,厚篤篤的積雪攔著腳尖,他失了平靜,踉蹌的身影奔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
他哀求道:“阿姊……你再堅持一會……”
秦秾華靠在他的肩上,眼眸只睜了一半,疲憊的眼瞼下,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
“淵兒……阿姊接下來說的話,你好好記住……即使聽不懂,也要牢牢記在腦海里,一定要記住……”她說幾個字,喘一口氣:“不要回宮,去東胡草原……”
秦曜淵竭力克制著心如刀絞般的痛苦,寒聲道:“我們一起去?!?br/>
她恍若未聞,自顧自地說著。
“等你出了大朔,可以想辦法聯系京中舊人。武岳和譚光不會跟你走的,你帶上仇遠……你可以重用他,但不能……不能相信他。”她喘了一會,繼續說:“你去了東胡草原,先統一四部,再攻打烏孫和西域諸國。大夏新帝暴虐恣睢,待大夏內亂,可出兵占領北嶼一帶……北嶼一帶曾是西燕,人民還未馴化,他們同夏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以……可以利用……大梁皇帝已到花甲之年,膝下十幾位皇子,若有萬一,大梁必亂,你可趁虛而入……”
“記住……不要用天壽帝第九子的身份回到大朔。大朔……積重難返。你耐心等上幾年,它必自己分裂。你取也好,不取也好……勿要濫殺無辜,若皇室安分,便饒他們一命……”
“阿姊的控獸處和極天商會,他們若是不愿臣服……那就打到他們服。連打也打不服,那就剿滅拔除。不要心軟,不用顧忌阿姊,不能……不能讓他們成為你對手的支持者。”
“別說了!”
“華學……不要動它,也不要讓你的后人動它。如果有一天……你和你的后人需要鏟除華學才能坐穩皇位,那不是華學的錯……是你們錯了……”
她的呼吸很急,聲音卻比羽毛還輕,剛落在他的肩上,就被無情的冬風吹散了。
“秦秾華——你不準死?!鼻仃诇Y竭力忍耐沖擊四肢百骸的酸澀,從牙縫里擠出恨恨的聲音:“你要是敢死,我就讓你身邊的那些人都到地底來陪你……你聽到沒有……你不準死……”
她沒有聽到。xしēωēй.coΜ
她怔怔地看著他垂在耳邊的一縷烏黑發絲,氣若游絲道:
“當你只能用暴力和恐懼……來壓下反對之聲……張狂放肆的不是百姓,不知好歹的也不是百姓……是你……是這個國家……它生病了……一個健康的國家……是不會怕他的人民開口說話的……”
“這個世界……沒有神,沒有無知之幕,永遠也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正義。我知道……個人的力量在集體面前多么無力……也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會在我死后逐漸崩塌,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在活著的時候,留下哪怕一點……一點點的光亮。我相信……只要留下一顆火種……總有一天,它還會重新燃起……那么,我就存在過……我就曾經照亮過這片天空……我就……沒有……白來過……”
“你為他人嘔心瀝血……百年一過,所有飛灰湮滅,誰又真的在乎?!”
這個問題,她不是第一次被問,也不是第一次開始思考。
“……被我照亮過的人在乎?!彼郎厝岬啬曋骸皽Y兒……你也在乎?!?br/>
他說不出話來,胸口里一陣接一陣地絞痛,飄飄揚揚的大雪模糊了他的眼睛,雪水流淌在他臉上。
“淵兒……我若睡著了,你就自己走罷……”
“不——”他生硬道:“你若睡著了,我躺下來陪你?!?br/>
“……”
“你聽見沒有?!不準睡!”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的聲音也像眼中的冰天雪地一樣,顫抖了,變形了。
許久后,她輕輕答了一聲:
“……好?!?br/>
她太輕了,平日里,他根本不舍得晃她一根手指頭,可是現在,他一邊奔跑,一邊怒吼,雙手拼命顛著背上女子。
一條絳紫色的飄帶從身后飛出,飄向風雪大作的天盡頭。
他戰戰兢兢地喊:“阿姊?”
“……”
“秦秾華?”
“……”
他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無數晶瑩的雪花朝他飛來,他在雪地里掙扎著轉身,抱起跌落的女子。
接連不斷有雪花落在她的睫毛,鼻尖,和嘴唇上。無論哪一片,都沒有融化。
雪花洋洋灑灑地落下,很快覆了他一頭一臉,他一遍又一遍喊著她的名字,他的淚水,接二連三打在她的眼皮上,再順著已有的淚痕,從眼角悄悄滑下。
“女騙子……你又騙我……”
他抱緊她的身體,泣不成聲。
狂風嘈雜喧嘩,他的耳朵里只有穿透耳蝸直接響起的蜂鳴,白色的雪粒從地上掀起,灑向破碎慘淡的蒼穹,遠遠地,似乎傳來了馬蹄飛揚的聲音。
一條長長的車隊出現在天地一線的盡頭,馬蹄聲壓過了耳中耳鳴,秦曜淵如夢初醒,猛地抱起懷中女子朝車隊奔去。
“吁——”
趕車的車夫拉起韁繩,勒停了拉車的棕馬。
在他身后,一輛又一輛的車輛陸續停了下來。
一個穿著青剪絨緞皮襖袍的中年男子從車上走下,皺眉看著領頭的馬車方向。
“怎么停了?”他揚聲問。
不一會,有兩個人走了過來。
其中之一是他聘用的領路人,另一人是名陌生少年,身高八尺,氣質冷峻貴氣,只是滿臉淚痕,面容有股不自然的僵硬。
少年橫抱著一個面白如紙的消瘦女子,他闖南走北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依然驚訝于眼前女子出塵的氣質和殊麗的容姿。
現在就是如此,睜開眼又該是何等驚艷?
領路人向他拱了拱手,為難道:“成老爺……他說要見商隊的首領……”
成苦其因少年衣袍上層出不窮的刀劍割口提起一絲警惕,問:“你是何人?為何攔車?”
“救她……”
少年開口,沙啞的聲音就像在酷熱的沙漠里滾過,氣竭聲嘶,又干又澀,一雙布滿血絲的黑紫色眼眸如同剛出籠的餓狼,一眼便將成苦其籠罩在磅礴殺氣中。
他神情麻木,緩緩道:
“如果她死了……我要你們所有人陪葬?!?br/>
成苦其一愣:“這……”
商隊最后還是收留了兩人。
成苦其命人騰出的一輛馬車,侍女準備了火盆和厚厚的棉被,藥釜中黑色大浪翻涌。
少年坐在榻邊,面無表情,如同一座鋒利的冰川。
窗外逐漸黝黑,燭火孤單搖曳。
他石化了一般,動也不動地看著沉睡不醒的女子。
阿姊……
我一個人,做不了明君。
……
秦秾華覺得自己陷入了不散的夢魘。
她孑然走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找不到歸途,也認不出前路。
“淵兒……”
她在黑暗中摸索,跌跌撞撞地前進,無意識地喊著一個名字。
呼喚這個的名字,給了她在黑暗中前進的勇氣。
這個名字刻在她的心里,她應該記得他是誰,可是她努力回想,依然想不出他的模樣。
她不該忘記他的模樣,因為只要一想起這個名字就會痛徹心扉,她的心跳都記得他,為什么她會不記得他?
“你不該回到這里?!?br/>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忽而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
“我既收下人皇的百世輪回,便不會砸自己招牌。你走罷……”
秦秾華愣愣不語,一股無形的力量卻將她徑直推向前方突然出現的白光。
她忽然生出恐懼,在無法抗拒的力量下劇烈掙扎起來。
“我有想去的地方!”她對著空無一物的黑暗大喊道。
“……你想去什么地方?”
越是接近那道白光,她心中痛苦就越是濃烈,眼淚不知不覺奪眶而出,她顫聲道:
“我想回淵兒身邊……”
一聲嘆息。
“……一對癡兒?!?br/>
風聲,鈴聲,馬蹄聲,木柴燃燒聲。
熟悉的中藥味縈繞鼻尖。
有什么暖洋洋的東西爬過了眼皮,她被癢癢喚醒,睜開了迷茫的眼。
顛簸的馬車頂映入眼簾。
她眨了眨眼,慢慢感覺到覆在右手上的熱源。
她向右看去,少年伏在榻上,面前放著兩人十指相扣的手,每一次呼吸,他的吐息都會灑在她的手背。
雪地里的最后一幕被她想起了,她壓下哽咽,輕聲道:“淵兒……”
話一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嚇人。
她話音剛出,少年就猛地睜開了眼。
那雙銳利兇狠的眸子布滿血絲,秦秾華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煎熬和痛苦。
“淵兒……”
她努力揚起微笑,下一刻,便落入了一個顫抖的懷抱。
“淵兒……”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始終喃喃著這兩個字。
秦曜淵伏在她身上,一個字都沒有說,一滴接一滴的淚水卻落到她的臉上。
上一世,他也曾為她這樣流淚。
她心中涌起一股灼傷般的疼痛,啞聲道:“別再為我哭了……”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把臉埋得更低,好像她看不見,那些淚水就不存在。他藏起所有脆弱不示于人,只有和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情感外露,緊到像要把她捏碎。
她撫上少年顫抖脊梁,輕輕拍著。
清風徐徐吹入,撥動著懸掛在窗邊的一枚小小風鈴發出悅耳聲音,鈴聲飛到廣袤無垠的荒原,飛向玫瑰色的蒼穹。
溫柔的霞片落進車內,灑了兩人一身金光。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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