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樓站在白金波面前,詳細匯報發現吳書為死亡的始末。
當時他們看到吳書為的尸體,都為遲來一步而懊惱。孫永仁甚至愕然驚呼:“死了?難道是畏罪自殺?”
江月樓并不這么認為。他環顧四周,雖然辦公室環境沒什么異樣,但他打心底覺得很不對勁。“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不是毫無翻身的可能,不會輕易赴死的。”他走到辦公桌前仔細查看尸體,順便分析道。
吳書為的辦公桌很整潔,辦公用具都有序的放在合適的位置,并沒有什么可疑之處。唯一引起江月樓注意的是一個茶杯,杯身還有些熱度,里面剩下半杯茶水。
“水還是熱的,泡的還是上好的碧螺春。吳書為這個人,貪婪又小氣,對自己也很摳門……”
他一邊說一邊往一旁的柜子上看去,只見托盤內倒扣著幾只茶杯,其中一只的位置有點歪。他上前一步,拿下那只杯子,翻過來查看,那只杯子顯然也是剛喝過水,里面的茶色還在,甚至杯壁上還粘了半片茶葉。
江月樓神色凝重,轉身嚴肅道:“是謀殺!而且是熟人作案,茶未涼,兇手肯定沒走遠,宋戎,跟我去追!永仁,去找一下陳醫生,讓他過來看下尸體。”
他和宋戎分頭帶人從幾個方向追捕,最后匯集在政府大樓門口,可惜沒有任何收獲。
白金波蹙眉思索片刻,嘆息道:“這幕后之人是個勁敵。”
“我遲早能把他揪出來。”
白金波示意江月樓坐下,自己也跟著坐到沙發上,問:“有何想法?”
“很可能就是政府內的人。從昨晚的情況看,他對周圍的環境極為熟悉,所以離開時沒留下任何痕跡。”江月樓見白金波若有所思,接著道:“還有,吳書為中毒而死,不是茶水的問題。從柜子上的茶杯看,那人也陪他飲了茶。這點好解釋,吳書為是個膽小謹慎的人,自己也清楚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對來人有一定的提防。但最大的疑點,在這只手表上。”
江月樓說著,從證物袋里拿出吳書為手表,放在桌上,推到白金波面前。
白金波拿起手表,跟著江月樓的解說仔細查看。
“從痕跡看,這手表戴了有些年頭了,粗細也和吳書為尸體上的痕跡一致,是吳書為的所有物。”
“看著倒是不起眼,有什么名堂?”白金波問。
“很普通,沒名堂。只是,好端端的聊天,怎么會把手表摘了……”
白金波順著他的思路分析:“除非,那個人想看。”
江月樓搖頭:“我更傾向于,是來人帶了一塊表,要送給吳書為,麻痹他。吳書為的辦公室查過了,沒有任何毒源,唯一的解釋就是,毒源是那人帶來的,也是他帶走的,很可能就是吳書為替換手表的時候在他杯子里下了毒。”
白金波將表放下,換了個問題:“尸檢結果如何?”
江月樓腦海里浮現出昨晚陳余之戴著口罩和手套,圍著尸體仔細檢查的樣子。他先查看瞳孔,再用棉簽沾取吳書為的血跡,并小心地將棉簽放進玻璃瓶中,以便帶回去檢驗。
他還記得他冷清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死者年齡50歲左右,死亡時間昨天晚上八點二十分。死亡原因,中毒。”
“根據氣味和血液顏色的分析,是一種非常少見的西藥,奎尼丁。”
“死者生前應該是心臟有疾病,而這種藥物心臟病人過量服用會導致突然死亡。”
“這種藥在西方也是剛剛出現,所以,我想說的是,第一,兇手一定和死者熟悉。第二,藥品的來源……很可能是走私。”
想到這里,江月樓猛然回過神來,如實匯報:“是一種叫作奎尼丁的西藥。”
白金波眉頭緊皺:“你下一步怎么做?”
“海關。”
白金波站起身,對他擺了擺手:“月樓,海關暫時不能硬查,蔡市長明天下午從南京回來,你做好準備。”
江月樓剛想爭論,見白金波已走回辦公桌前,態度堅決:“就這樣,我不會批準的。”
無奈之下,江月樓只好敷衍著表示聽從,一出署長辦公室便帶著宋戎和孫永仁直奔海關。
海關辦公室,兩個海關工作人員正在說笑,見三人闖入,皆嚇了一跳。
“你們什么人啊?”
孫永仁上前笑著招呼:“不好意思兄弟,我們是警察總署的,奉命調閱這一個月以來景城進口藥品的登記簿。”他揚了揚手里的一份文件,但還沒等海關工作人員看清就放到了身后。
其中一個海關工作人員有點懵,但對他們的身份沒有起疑,連忙應和著,從柜子里拿出幾個登記簿。
孫永仁得意一笑,回頭看向江月樓,擠眉弄眼的,一副邀功的樣子。
眼看著登記簿就要到手,這時,另一個海關工作人員卻突然警覺起來。
“等等。容兄弟匯報一下,三位稍等。”這人拿起電話正要撥號,手被孫永仁一把抓住。
他的舉動讓海關工作人員更加懷疑起來。
“這個登記簿我們要帶走。”江月樓走向前,冷著臉準備硬拽。
海關工作人員連忙將登記簿護在身后,慌忙拒絕:“這個可不行。”
“行是不行?我沒聽清。”孫永仁瞬間掏出槍來指著他,一改剛才的和善,神色兇狠。
那兩人見了槍頓時有些腿軟,哆哆嗦嗦就要將登記簿交到孫永仁手里,嘴里還一邊說著:“行,肯定行。”
孫永仁伸手剛準備接過,就這時,門口傳來一聲“江科長”,緊接著趙璟明帶著幾個海關手下走了進來。
趙璟明剛進屋,就看到孫永仁舉著槍,臉色一下沉了下來,盯著江月樓問:“江科長,您這是唱的哪出啊?”
“趙科長,不好意思,我們需要調閱一些海關的進口貨物登記。”江月樓本就和他不對付,自然也沒有什么好臉色。
“那怎么還動了槍?”趙璟明笑著伸手壓在槍身上,孫永仁順勢將槍收了起來。“是不是沒有手續啊?那這可不好辦,兄弟也是吃公飯的,江科長就不要為難我了。”
江月樓看著趙璟明虛偽的笑臉,內心說不出的厭惡。他知道有趙璟明在,登記簿是拿不到了,便頭也不回地帶著宋戎、孫永仁離開海關。
沒有收獲,江月樓情緒非常低落。他低著頭獨自一人走在小巷中,忽然感覺前方有人,抬頭一看,竟然是陳余之。
“這么巧?”
陳余之靠在墻上,平淡地回答:“我在等你。”
兩人一同回了江月樓的家,一進門,江月樓就將外衣脫下隨意搭在椅背上,疲憊地坐了下來。
陳余之見他狀態不佳,關切問道:“沒進展?”
“背后的人非富即貴,在景城一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江月樓閉著眼,聲音喑啞,遠沒有白日的活力。
這番話,陳余之能夠理解,要不然眼前這個工作能力強悍的稽查科科長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露出這般脆弱的神情。
他還未來得及出言安慰,江月樓猛地站了起來,在房間內來回走動,情緒越來越激動,看得他雙眉微皺。
“很多人說我江月樓不近人情,不懂為官之道。可是執法就是我的本分,我只是想給景城的百姓一份安穩。”
陳余之也站了起來,攔在江月樓面前,單手拍在他肩膀上:“其實做醫生也是一樣。”
“你不懂。”江月樓掀開他的手,“你有你的原則,不管善惡,你都會醫治。我也有我的原則,以暴制暴,對于惡人就要痛下殺手。”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情緒積攢到一定程度,幾乎就要爆炸,竟一拳打在墻上。“明知道對面的人一定有問題卻不能出手,你知道這種感覺有多糟嗎?”
陳余之見狀,連忙上前制止,直視他的眼睛:“你現在的情緒不對了。來,跟著我深呼吸……”
江月樓并沒理他的話,呼吸反倒越發急促:“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想怎么才能把景城那個黑手挖出來。”他的目光盯著陳余之,卷起驚濤駭浪,“你知道嗎?每次看見你,我都有一種負罪感。如果那天,我能稍微再仔細一些,你妹妹可盈就不會丟,我就能把她搶回來。”
陳余之聽聞,一下子呆住了,“你……見過可盈?”
那天,江月樓抓了在倉庫救助黑幫嘍啰的陳余之,將他交給宋戎帶回警署,自己回了家一趟。半路上,他看見有個小女孩坐在屋檐下,探頭探腦的,不時往巷口張望。
當他走過去時,那女孩興奮地跳出來,想要嚇他一跳,但很快歡樂的笑容就僵在臉上。顯然,他不是她要等的人,女孩失望地坐回門檻上。
江月樓一身疲憊,回來換身衣服還要趕回警署審訊嫌疑人,對于獨自一人在外等候的小女孩并沒有過多在意,徑直走回家中。
就在他準備開門時,耳邊突然傳來奇怪的響動。
他警覺地循聲看去,只見兩個男人抱起小女孩,捂著她的嘴,一同上了一輛汽車,車子飛速駛離小巷。
綁架?江月樓心里警鈴大作,飛快追了出去。但車子開得飛快,靠他的雙腿根本不可能追上。他跑了一會便放棄追逐,撐著膝蓋大口喘息著。
他回到警署,本想交代屬下追查,但一忙起來就將這事忘得一干二凈。
后來,在陳余之的尋人啟事中,他才驚覺,那個小女孩竟然是陳余之的妹妹陳可盈。
他此刻神志有些恍惚,低聲快速地說著事情的經過,接著就只剩下懊惱:“如果我當時堅持追上去,不放棄……”
可惜陳余之沒有給他說完的機會。只見他緊咬著牙關,太陽穴爆出青筋,刻意的平靜下隱藏著暴怒的情緒。
他盯著江月樓看了一會,一言不發,接著猛然一拳揮出,在江月樓沒有任何防備,又處在情緒病發作的情況下,狠狠揍了他。
他看著江月樓被打得踉蹌了幾步才堪堪站穩,內心叫囂著,期待他能沖上來還擊,這樣他便也沒有了任何顧忌,和他好好打一場,排解心中強忍著的怒氣。可是江月樓心懷愧疚,只恨不得他再多打他幾拳解氣,根本沒有還手的打算。
陳余之一分鐘都不想多呆了,轉身欲走。才走了兩步,又突然頓住,從懷里拿出一瓶藥,放在桌子上,冷淡地說:“這藥對你的病應該有用。”隨后,再沒看江月樓一眼,轉身跌跌撞撞離去。
江月樓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捂著被揍的地方,呼吸急促。他的視線落在那瓶藥上,懊惱自責又痛苦的情緒布滿全身。他惱火地將腳邊的椅子踢翻,屋內其他擺設、家具也未幸免于難,沒一會屋內就一片狼藉。
他終于體力不支,坐在一堆碎片里,將臉深深埋在手臂中。
江月樓并不知道,陳余之快速走過巷子,來到自家屋檐下,面無表情地盯著門檻的位置。曾經有個少女經常在這里等他回家,臉上永遠帶著純真的笑意。
他的淚水蜂擁著奪眶而出,整個人也脫了力,跌坐在門檻上仰著頭,滿臉悲戚。
現在輪到他待在這里等妹妹回家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這一夜風起云涌,第二日還有更大的暴風雨。
政府大樓市長辦公室,一支鋼筆狠狠砸在江月樓身上,漆黑的墨水瞬間甩出,沾染在他的衣服上。
他幾乎一夜沒睡,雖衣著整潔,但臉色不太好,筆直地站在辦公桌前,一言不發。
市長蔡昌耀怒氣沖沖地指著他,喝道:“江月樓,你好大的膽子!沒有我的簽字,誰給你的資格逮捕委員會的人!”
陪同江月樓一起來的白金波連忙開口幫他說話,態度恭敬:“蔡市長,您當時在南京,聯系不上,情況緊急,江科長跟我報備過了的……”
蔡昌耀的視線瞬間轉向白金波,諷刺道:“哦?白署長這是在指責我?”
“屬下不敢。”白金波一陣惶恐。
“還有你們不敢的事嗎?說是證據確鑿,好,我現在跟你要證據。物證沒有,人證死了,這就是你們說的證據?”蔡昌耀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指著白金波的手不停抖動。“還有書為的死,說是有人用了什么奎尼丁,但毒源又找不到,下毒人也毫無線索。白署長,這藥,該不是你們發現冤枉了人,干脆一了百了的一出好戲吧?”
“當然不是!您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蔡昌耀轉頭看向面無表情的江月樓,冷笑起來:“你不敢,他敢。早聽說江科長辦事不按理出牌,膽大妄為,甚至暴戾成性。”
江月樓繼續沉默著,眼眸下垂,不言不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邊白金波還想要再解釋解釋:“蔡市長,那都是栽贓……”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江月樓忽然抬起頭,看著蔡昌耀說:“我會拿出證據,證明吳委員和香港黑道以及金馬堂不清不楚。那個兇手,我也遲早會抓捕歸案。”
他的語氣明明波瀾不驚,但聽在蔡昌耀耳朵里,卻成了一種挑釁。“我憑什么信你?”
“如果您不信,只是一味的苛責警署,蔡市長,那恐怕大家會對您的用意產生質疑。比如一些小道消息傳出,蔡市長、吳委員疑似和走私黑道不清不楚……”
蔡昌耀聽了這話,氣得想拿茶杯砸他,白金波連忙上前按住他的手。
“蔡市長,一些小報記者最愛根據蛛絲馬跡杜撰新聞博眼球了,百姓最好糊弄,說是疑似,傳出去不也玷污您的清名。”他和江月樓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一唱一和頗為默契。
果然,蔡昌耀將這些話聽進去了,事關前途,他不得不慎重。此時再看江月樓那張硬氣的臉,態度也有所和緩。
白金波見他消了氣,連忙趁熱打鐵:“蔡市長,如果找到證據,證明吳委員和盧卡斯勾結,那您就是大義滅親,絕不姑息,百姓肯定不會誤會您。”
蔡昌耀沉默下來,思索片刻,這才抬起頭看著江月樓,恨恨道:“出去,拿不出證據,你給我等著!”
白金波連忙給江月樓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離開。
誰知江月樓并不為所動,仍然認真地并腳敬禮。他明知道這個敬禮,對于蔡昌耀來說更像是一種諷刺,但就是不愿變通,讓白金波十分擔憂。
回去的車上,江月樓望著車窗外出神。腦海里不是什么追查線索,而是陳余之狠揍了他一拳,又將藥放在桌上的畫面,以至于白金波叫了他好幾聲都沒有反應。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接觸到白金波擔憂的目光,他連忙回道:“不好意思署長,在想案子。”
白金波看著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人啊,不能一直緊繃著,會斷的。”
江月樓點了點頭,望向窗外,發現不是回警署的路,疑惑地問道:“這是……去哪里?”
“天韻園。”
一聽地名,江月樓就知道要去干什么了,連忙沖著司機大喊:“停車!”
司機被他嚇了一跳,趕緊減速,剛要踩下剎車,又聽白金波嚴厲道:“繼續開!”
司機看了眼后視鏡,決定聽從白金波的命令,踩下油門,車子繼續向天韻園開去。
“署長,說好的在警署邊上吃頓便飯。我現在等著破案,沒有心思聽戲。”
白金波抬起手指在他腦門上狠狠戳了戳:“你啊你,有時候真的太倔。這飯局是展司長組織的,早就約好了,如果你正在執行公務的關鍵時刻,我絕對不帶你來。可現在明明事情暫告一段落,是等待期,是間歇期,你不能光顧著辦案,忘了同儕之誼啊,這也是為官之道。”
江月樓摸著頭,嘀咕著:“我只知道為人之道。”
“犟,現在教你也不遲。你昨天硬闖海關,趙科長也沒怎么著你。他要是有心,上報到海關署長那里去,這事你還真不好收場。月樓,等一會兒給璟明賠個不是。”白金波恨鐵不成鋼,只好明著指點一番。
他的苦口婆心江月樓還不領情,“什么?他趙璟明顯然就是在包庇景城走私的黑手。我就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人能官運亨通,而展兄和您還要和他虛與委蛇。”
白金波苦笑起來:“月樓啊,你想實現你的抱負,你想讓景城按照你的想法進行,但是你夠強大嗎?為了讓自己強大,你說的所謂虛與委蛇的事只能去做。”
江月樓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放棄和白金波爭論,憋著一口氣看向窗外。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天韻園門口極為熱鬧,人來人往的,黃包車、汽車都停在門口。
它的正門屋檐掛著一排火紅的燈籠,隨風搖曳著,招搖得大老遠就能看見。
一輛汽車停了下來,趙璟明最先從副駕駛下來,恭敬地拉開后座的門,展君白從容下車,整了整一身挺括的西裝。
天韻園是一處很大的園林,沿著曲徑小道往里走只覺得心曠神怡,頗有意境。小道盡頭是一個華麗的舞臺,古色古香的布置,上面卻吊著許多燈,將舞臺照得如同白晝。
客人的位置分布在舞臺前的院子內,是一些散放的方桌,上面擺著些茶水、瓜子、點心等,此時已經坐滿了客人,邊吃邊聊邊等著大戲開場。
趙璟明等人自然不會在這些散桌里落座,而是從舞臺對面的一座假山中穿入,沿著石階而上,很快就上了假山頂。這里坐落著幾個半封閉的小亭子作為包廂,位置極好,視野也極佳。
展君白走入包廂,四下打量了一番,走到窗口簾幕旁看著舞臺的位置,滿意地點了點頭:“聽說玉堂春登場,向來是一票難求的。趙兄還特意包下這天字號廂房,破費了。”
趙璟明跟在他身邊,連忙擺手,謙虛道:“不值一提。能讓您滿意,這錢花的值。”
展君白隨意找了個位置落座,“趙兄,聽說昨天月樓有些放肆了。”
“這個江月樓,也不知道誰給他這么大膽子,公然要搶海關的文件。”趙璟明憤憤不平地告狀。
展君白笑了笑,替好友打了個圓場:“月樓這個人,我還是比較了解,一心為公。趙兄就不要計較了,今天這頓飯也算是給你們化解化解。”
趙璟明正待回應,就見門被推開,揚著笑臉的白金波和不情不愿的江月樓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白金波同展君白和趙璟明熱絡地打起了招呼,唯獨江月樓臉色不怎么好,沉默地站在一邊。眾人都寒暄一圈了,他才勉強開口應付兩句。
展君白看著他這幅神情,忍不住玩笑道:“誰招惹了江兄,這一臉生人勿近的樣子。”
“他心里整天裝的,可不就是案子。”白金波背過手,狠狠扯了下江月樓的衣角,暗示他不要再臭著一張臉。
江月樓沒辦法,只好硬擠出一個笑臉來。
“既是吃飯,不說這些工作上的事,來,坐。”展君白將兩人的小動作看在眼里,略有些深意地看了江月樓一眼。
后臺,一道纖瘦的背影正坐在鏡前,對著鏡子畫眼部的油彩妝容,正是天韻園名角玉堂春。他長相精致文氣,扮起青衣來,絲毫沒有違和感,更有種別樣的美態。
袁紫寧歡快地跑進來,笑嘻嘻地盯著玉堂春的妝容看了幾眼,說道:“師哥,快登臺了,今天可要仔細演啊,聽班主說來了好幾個大人物呢,什么財政司的警署的,就在天字號包廂。”
玉堂春手里的筆一頓,目光流轉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點了點頭,繼續畫著油彩。
“那我就不吵你了,好好準備。”袁紫寧沖鏡中的玉堂春一笑,轉身離去。
這時,玉堂春才真正放下筆,抬眼和鏡中的自己對視,原本應該柔情蜜意的眼神竟變得冰冷。
舞臺上的燈光漸漸暗下,大幕拉上,演出即將開始。
在輕柔的樂曲中,簾幕被緩緩拉開,玉堂春一身青衣扮相,唱著《牡丹亭》片段《秘議》,緩緩走到臺中央。
“風微臺殿響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處,清切夜聞香。人易老,事多妨,夢難長。一點深情,三分淺土,半壁斜陽……”
他身段柔美,戲妝精致,眼波勾人,唱腔更是清麗婉約,贏得滿堂喝彩。
他一邊唱,視線一邊不經意地飄向假山上包廂位置,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
包廂內的展君白抬手鼓掌,眼中滿是贊賞:“好!”手腕上的翡翠色表盤露出,被玉堂春看個正著。
他邊唱邊轉過身,背對舞臺,眾人瞧不見他的神情,沒人知道那含笑柔情的眼神突然變得恨意十足。
他恨展君白。
一曲唱罷,玉堂春在一片叫好聲中謝幕離場,包廂內幾人也紛紛議論了幾句,江月樓并沒有參與。他原本四下亂飄的目光突然落在院中一個人影身上,是陳余之。
他怎么在這里?江月樓蹙眉想著,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匆匆離開包廂,一路追出了天韻園。
“陳余之。”江月樓喊了一聲,看見陳余之頓了一下腳步,很快又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走。
他跑了幾步拉近兩人的距離,又喊了一聲,這才得到陳余之的回應。
“江科長,請問你有什么事?”
江月樓見他回到之前那般生疏的態度,縱使有千言萬語想說,一時也說不出口,只好尷尬問道:“來聽戲?”
他這話果然讓陳余之又上了火,意有所指道:“江科長,我只是來出診,您好雅興。”說完,也不等他的反應,轉身就走。
江月樓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話,看著陳余之慢慢走遠,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正準備走回天韻園,卻看到展君白站在門口,瞬間打起精神。
“展司長不聽戲,怎么出來了?”他不知道展君白何時來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本能地不想讓他過多關注陳余之。
展君白看了眼陳余之走遠的方向,回道:“江兄不也一樣?”
“遇到個朋友,打聲招呼。”
展君白一笑:“屋里悶,出來透口氣。”
兩人說笑著,一同往天韻園內走去。展君白回頭,再次看了眼陳余之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對陳余之果然上了心,讓副官邱名調查了一番。
這日,他正在書房翻看文件資料,邱名端著杯咖啡進來,放在他手旁。
“司長,您讓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展君白從一堆文件里抬起頭,有些意外:“這么快?”
“的確很順。”
對于邱名的辦事效率,展君白很滿意,聽完他的匯報,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臉上揚起笑意:“事情辦得不錯。最快什么時候可以把人帶回來?”
“下周周末之前。”邱名說完,不再打擾展君白繼續處理公務,悄然離開書房。
警署稽查科科長辦公室,江月樓和宋戎、孫永仁疾步走入,立刻開始討論案情。
“念春閣藏有鴉片。那老鴇子還想銷毀,沒來得及,被抓了個正著。”宋戎將整理好的資料遞給江月樓。
孫永仁湊過去看,調侃道:“這念春閣發展挺全面啊,拐賣人口,強買強賣,現在居然還染上鴉片了,嘖。”
“量不大,基本都是供嫖客助興用的。”
江月樓很快翻完了資料,將文件夾一合,“來源渠道,只怕和金馬堂跑不了干系。”
宋戎對他舉了舉大拇指:“您猜對了,而且是咱們的老熟人——王猛。”
孫永仁一拍桌子,跳起來:“那個跑了的王猛!”
江月樓神色凝重,思索著:“是他?”
“王猛狡猾得很,這老鴇對他知之甚少,每次交易,從來不在念春閣,都是臨時聯系,時間和地點都很隨機。”
江月樓接著宋戎的話補充:“他們做交易,肯定不單念春閣這一家。這么點量他們不會看在眼里。除非……”
宋戎會意:“除非是條生意鏈,在廣,不在多。”
“沒錯。其他妓院,恐怕也跑不了。”
孫永仁頓時興奮起來,捏得拳頭咯咯亂響,躍躍欲試:“那好辦,我帶弟兄們挨家去查,保準滴水不漏。”
對于他的打算,江月樓卻搖了搖頭:“治標不治本。”
“對,查封這些妓院沒用,必須找到鴉片的源頭才能從根上解決問題。”宋戎將孫永仁攔下,贊同江月樓的話。
江月樓走回辦公桌前坐下,一邊打開文件進行批閱,一邊吩咐著:“不要輕舉妄動,每家妓院都派人盯著,有可疑的情況隨時匯報。另外,宋戎你留一下。”
孫永仁離開辦公室去辦差,宋戎依舊站在辦公桌前,等著江月樓的下文。
“查的怎么樣,那一晚,政府內有沒有可疑的人?”
查黑道嘍啰相較容易一些,政府卻不是他們說查就能查的,不但要手續齊全,還要頂著蔡市長的壓力,江月樓便將這事交給更為穩妥的宋戎去辦。
宋戎果然沒讓他失望,立刻答道:“除了吳委員,那天晚上還有城防部和實業部兩個部門在開會,但是全員都在會議室,沒人有作案時間和動機。”
“確認沒有人離開過?”
宋戎點了點頭:“會議室成員可以作證,大樓內的警衛員也可以作證。”
這就奇怪了,江月樓皺著眉想了片刻,便讓宋戎接著忙去了。
他將桌上的一張白紙翻過來,立刻露出密密麻麻的關系圖。
關系圖上寫著許多人名,彼此之間畫著箭頭。盧卡斯指向金馬堂,而金馬堂下寫了王猛,還寫了個他也不知姓名的神秘人物。另一側的李四海指向吳書為,而吳書為也指向金馬堂。吳書為、金馬堂、盧卡斯三個名字上方統一標著箭頭指向一個圓圈,圈內沒有名字,只有三個大大的問號。
江月樓看著紙張上的分析,陷入沉思。
可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到關鍵,便也沒有勉強,將關系圖收好,拿著文件夾去了署長辦公室。
剛進門,就見白金波接到一個電話,態度瞬間恭敬起來,“是,蔡市長,您放心,已經在追查了……”
電話那頭的蔡昌耀正怒吼著什么,聲音大得江月樓隔著辦公桌都能聽見。白金波忍耐著將電話聽完,憂心忡忡地看向江月樓:“蔡市長又來電了,線索你查得怎么樣?”
“敵暗我明,需要等待時機。”江月樓也知道白金波替他承擔了不少壓力,有些內疚,但現在確實沒有什么進展。
白金波頗為憂慮,在辦公桌前來回踱步:“蔡市長不是個有耐心的,月樓,你時間不多了。”
“明白。從賭場帶回來的那堆資料,幾乎無法辨認,沒什么有價值的線索。我已經讓人布下天羅地網盯著了,現在能做的,就是等王猛出現,順藤摸瓜找到金馬堂新的藏身地,找到吳書為和他們來往的證據。但現在比較棘手的還有一件事,那個殺了吳書為的神秘人,到底是誰。”
白金波已經急得頭冒虛汗,一手拿起手帕擦拭,一手指著江月樓命令道:“這個倒在其次,你只要找到了吳書為的罪證,先過了蔡市長那一關,誰殺了他,沒那么重要。”
他沒想到江月樓竟然反駁了他的話,還一臉嚴肅。“不,當然重要!甚至,比查找證據更重要!一個不知道身份的神秘人,層級看起來比吳書為還高,這樣一個隨時會引發危機的人,怎么會不重要?”
白金波是了解江月樓的,對他的執拗頗有些無奈:“月樓,我是為你好。”
江月樓仍然堅持自己的原則:“謝謝署長,我有自己的判斷標準。”
“算了算了,你心里有數就好。”
說完正事,辦公室里的氣氛倒沒那么緊張了。
江月樓注意到白金波眼底的一抹暗色,還有些黑眼圈,不禁關切地問:“您昨晚沒休息好?”
白金波苦笑著擺擺手,沒搭話。
江月樓知他時常想念亡妻,忍不住勸道:“師母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愿看到您這樣折磨自己。”
“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找到吳書為罪證才是當務之急,去忙吧。”白金波閉著眼,捏了捏鼻梁,下了逐客令。
江月樓看著疲憊不堪的白金波,最終沒再多說什么,轉身離去。
夜里,原本晴朗的星空被烏云遮住,下起了綿綿細雨,在街道上積起一些小水洼,閃爍的霓虹倒影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別有一番風情。
江月樓打了一柄黑傘沉默地走著。雨滴落在傘上,順著弧形的傘面滑落,滴答,滴答,應和著他的腳步聲。
“月樓!”
忽然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江月樓收回思緒,停下腳步,循聲望去,看到展君白的車停在路邊。
他撐傘走過去,見展君白下車,連忙將傘遮在兩人頭頂。
“你這兩日夠忙的,我打了三次電話都沒找到你。”
江月樓勉強對他笑了笑:“展兄找我什么事?”
展君白湊近他耳邊,頗為神秘地說:“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若我們坐下來,邊喝茶邊說?”
江月樓看了眼不遠處的聽風茶樓,猶豫片刻,答應下來。
兩人撐著一把傘,慢慢朝著茶樓方向走去。
“嘗嘗看,去年冬天埋的雪水煮的。”
到了茶樓包廂,展君白并不急于分享喜事,而是親自給江月樓倒了一杯茶。
江月樓一直等著他的消息,見他如此,頗有些無奈,也顧不得品了,一口將茶灌入嘴中。
“好了,我說就是了。看你這猴急的樣子,簡直辜負了這杯好茶。”他自顧自倒了一杯慢慢喝下,這才揭曉:“我找到陳可盈了。”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江月樓霍然起身,滿臉震驚。
“江兄不要怪罪,我那天見你們好像有些誤會,想著都是朋友,稍稍查了下,就知道了陳可盈的事。”
江月樓疑惑地看著展君白,內心惶惶,不知道展君白知道多少,是否他們在香港的事也都知情?
“聽說陳余之還特意跑到蘇州尋找了一段時間,但沒有什么進展。”
展君白此話一出,便打消了江月樓的懷疑,算是放下心來。
他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又倒了杯茶向展君白敬了敬:“到底還是展司長神通廣大。哪里找到的?”
“她被賣到香港去了,你整日忙于公務,香港又沒有朋友,自然是無從下手。”
江月樓笑了笑,避開香港這個話題,感慨道:“陳余之要是知道這個消息,一定很激動。”
誰知告訴他這個好消息的展君白又向他澆了一桶冷水。“我建議你先不要告訴他。其實,我現在也不是很確定這個人是不是陳可盈。”他嘆了口氣,神情頗為惋惜,“可憐的孩子,被賣來賣去折磨瘋了,所以無法跟她確認。但模樣看,應該是她。”
江月樓沒想到陳可盈還遭遇了這些不幸,震驚不已,眼中浮現一抹愧疚的神色,擱在桌上的手不自覺握緊成拳。他沉聲問道:“人什么時候回來?”
“5號的船。”
江月樓連忙拜托道:“展兄,船靠岸了一定通知我,我去接。可盈我見過,我認得出。”
“你想先確認一下她的身份,再告訴陳余之?”
江月樓點點頭:“如果給了他希望,最終又不是,這種打擊是難以承受的。那我寧愿他從不知道。”
展君白答應著,又給江月樓續了茶水,只是他已經沒心思再喝了。
與此同時,陳余之坐在家中,手指摩挲著他和陳可盈的合照。
門口傳來喵的一聲,小白貓熟門熟路地跑進門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輕輕將它抱起,幽幽嘆了口氣:“你那個主人看來又沒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