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谷山在距離京城二十多里地的東北方,峰巒疊嶂,群山俊秀,也是皇家獵場的所在。
秋高氣爽,谷地平坦的營地中扎著幾頂帳子,有兵士正在忙碌,偶爾傳來幾聲馬嘶。
傅元承站在一處山腰,垂眸看著營地。山風吹動著他的衣袍,也不知在想什么。
內侍范嶺躬身上去,雙手托上披風,提醒一聲:“殿下,小心著涼。”
沒有得到回應,范嶺抬眼看過去,瞧到的還是傅元承□□的腰背。他才跟了這位主子一年多光景,始終摸不透這位的脾性,做起事來小心翼翼,多余的話更是不敢說。
就像現在,只能弓著腰等。
“京里現在如何?”傅元承問,并未回頭。
范嶺趕緊應下,神色仔細地回道:“皇后娘娘派人來過,問殿下這邊幾時回京?侯府那邊,圣上已經收了率王殿下的權,現在全由御林軍接手。此時,應當還在侯府細查。”
“御林軍?”傅元承唇間微動,所以是圣上親自插手。
由此可見,他東宮這邊已經完全插手不上侯府之事。更遑論現在他被派遣在這青谷山,籌備不久后的秋獵一事。強行去做什么,反倒會被有心人察覺。
算了算,仲秋節后,來到這兒已有三四日了。只有事情辦妥才能回京。
他轉過身,往回走了幾步。范嶺趕緊小步跑到他身后,幫著將披風搭上。
山路上,一名年輕的將領往這邊過來,幾丈外被侍衛攔下,隔著一段距離對傅元承行禮。
“下官參見殿下。”
傅元承看過去,臉色淡淡,問旁邊的范嶺:“此人是誰?”
范嶺仔細辨認一番,彎腰回道:“陳校尉,南城軍派過來,協助殿下獵場一事。”
京城中有北城軍與南城軍,皇宮及大臣所在的北城由北城軍守衛,南城軍則負責京城各處城門城墻。
“定是最近殿下做出許多,圣上看在眼中,將南城軍也給了您調遣。”范嶺適時地道了聲。
負責京城安危的守軍,自然不會輕易交于別人。圣上交給傅元承這些,自然也是有些想法。
傅元承揮揮手,范嶺弓腰退后。
前面,陳正誼走過來,對傅元承行禮:“下官南城軍校尉,陳正誼。”
“免禮。”傅元承掃了眼面前的人。
一身輕甲,身形高挑,二十左右的樣子,倒也一副精神奕奕。
陳正誼正身,雙手送上一卷圖軸:“殿下,這是青谷山最新繪制成的地形圖。”
“好。”傅元承單手接過,垂眸看看圖軸,并沒有想打開的意思。
他看眼陳正誼,見人還站在原處:“陳校尉還有何事?”
“殿下恕罪,”陳正誼雙手一攥,再次抱拳作禮,“下官斗膽想問一件事。”
人人都稱頌太子賢德,為人處事公正,也因此他有了這個大膽舉動。
傅元承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手中畫軸轉了下:“校尉想問什么?”
“慶德侯府,”陳正誼一頓,這件事確實敏感,遂看了下傅元承的面色,繼而道,“下官的表妹在候府沒了下落,殿下當初監察這案子,是否知曉?”
“你的表妹?”傅元承神色不變,眼角不覺冷了幾分。
話已至此,陳正誼干脆全部說出:“家父是陳慶,任職東宮詹事府,我家表妹叫蔚茵,之前剛嫁進侯府。”
一瞬的靜默,風刮過來,從兩人間穿過,帶著秋涼。
“蔚茵?”傅元承念著這個名字,似乎在回想。
他看見了陳正誼眼中的期待,以及逐漸繃緊的雙肩,心中哂笑。
找表妹?可世上從此再無蔚茵,如何找。
“本宮已不管侯府之事,”傅元承道,平常的語氣無波無瀾,“不過,陳校尉也也應當知道,侯府千安苑失火,那位二少夫人已經……”
剩下的話不必多說,誰都知道大火后,廢墟中有一具焦尸。陳正誼也知道,只是他不信,想要確認。父母都說表妹會回來,突然人就沒了。
如今這樣,卻也算是從傅元承口里得到確認罷。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悲戚,不再說話。
傅元承往一旁走去,踩上下山的石徑。走出一段,回頭還見陳正誼站在原處,像尊石雕。
范嶺自是什么都不會說,低頭跟著主子。
“說吧,還有什么?”傅元承問,繼續方才未完的話。
范嶺手里拖著佛塵,手心冒汗:“蔚夫人醒了,現在還記不得以前的事,再有……”
他不覺深吸一口氣:“御林軍在侯府細查,殿下留在里面的人怕蔚夫人被識破,給她做了一個假身份,是穆家族里的一個女婢。”
“她在哪兒?”傅元承問。
范嶺頭垂得更低:“侯府地窖。”
他感受到頭頂上拿到陰冷視線,不禁瑟縮脖頸。
“廢物!”
。
幾絲冷風從鐵門鉆了進來,搖晃著墻上的火把。
桂姐伸手幫蔚茵掃開面前亂發,露出那張小小的臉,頗為遺憾的嘆了聲:“可惜這張臉傷了,不然還能碰見個買你的主兒。你說當日怎就傷成這樣?”
想是聽見了她倆的小聲說話,前面有人哭泣出聲,為著自己未知的以后傷感。這里的每個人都沒辦法掌握自己,只能聽天由命。
蔚茵眼皮沉重,干燥的唇角蠕動兩下:“軍營有多遠?”
有多遠?桂姐不知道,大恒朝疆土萬里,誰知會被送去哪兒?瞧著蔚茵現在的病弱樣子,怕是連城門都出不去,人就沒了。
“興許會有善人救下你,病得那樣重都能醒過來,是老天不想收你。”終究還是勸了聲。
穆氏一族被炒那日太亂,別說傷了臉,就是丟了命的也不少。
都說王侯將相富貴滔天,真要一朝天塌,那便是闔族覆滅,連帶著這些府中下人奴婢也要遭殃,再度發賣易主。
至于哪條路也是看造化。
“啰嗦什么,快走!”看守上來,一把推開蔚茵。
她身子撞在墻上,骨頭疼得像碎成了渣。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自己后面會去哪兒。腦海中時常模糊著什么,就是無法看清。
已經被推出去的桂姐回過頭來,喊了聲:“如果你留在京城,到時候就去永安橋頭的……”
話未說完,人被帶了出去,只聽得一個“永安橋”。
有人走過來,粗魯的在蔚茵手腕上套了繩索,往前推了一把:“都排好,誰敢跑直接砍死!”
就這樣從頭到尾,一條粗繩串珠子般將這些女子一個個捆住,被人帶著出了地窖,遠離了那扇厚重鐵門。
已經忘記在地窖里關了多久,乍看到外面的光明,蔚茵眼睛刺得瞇了起來。微涼的空氣鉆進口中,帶著干爽,再不是地窖中那腐朽糜爛的味道。
她想記起什么,盡管眼睛刺痛卻依舊睜大,看著經過的每一處。直到眼睛酸得流淚不止,也不曾記起半分。
官兵見隊伍走得慢,毫不客氣的下手推搡,將人全趕出了侯府后門。
女子們的稀碎哭聲被風刮著送遠,街上不少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
很快,一些人上來,將她們分開。吆喝聲中,牲口一樣交給了新的主家。
蔚茵走在幾人的最末,散開的長發遮擋了面容,邁著虛浮的步子,眼神中閃過茫然。
她的這一隊有五六個女子。
她沒想到有人會買下她,強忍著渾身的顫抖,咬著牙不讓自己倒下,那些人會毫不猶豫的將她扔去亂尸崗。
她也清晰記得,方才剩下的那些沒人要的女子被押上馬車,而發出的撕心裂肺嚎啕。
仲秋節剛過,長街兩旁木架上殘留著幾盞燈殼,冷風卷過,茍延殘喘的搖晃。
聽著女子們的凄凄哭聲,邊上看熱鬧的人亦生出憐憫之心,唏噓幾聲。主家犯錯,這群奴婢也跟著遭了殃。
新主家的伙計看守著這五六個女子,偶爾吆喝兩聲,催促她們快走。
蔚茵眼皮發沉,機械的跟著往前,好像要給自己找一個寄托的支撐,她摸去腰間,指尖隱約試到那枚圓潤之物的輪廓。她還有家人的,要活下去。
突然,不知從何處竄出來一個幼童,莽撞的沖進隊伍。
蔚茵本就虛得厲害,是一直咬牙強撐,如今單薄的身子連個孩童都承受不住,像沙袋一樣重重摔在地上。
“嗯……”她趴在地上疼得呻吟出聲,狼狽得如同一個落魄乞兒。
她想起來,手摳上冷硬的石板,可顯然病痛已經消磨了她最后一絲氣力,讓她粘在了地上再起不來。
也許很快就會有人拿著一張草席將她卷起……
這時,她面前落下一方袍角,精致的繡紋像起伏的水波。
提著一口氣,蔚茵仰起臉,冷風將她面上亂發吹開,露出那張毀掉的臉。
艷陽晴天下,男人姿容翩翩,低垂的眸中好似幽邃深湖,讓人看不透徹,臉長得那樣好看。
青玉色錦袍襯勒出他頎長身軀,寬大的腰封垂下淡金色的流蘇穗子,墜著環形紫金玉。
他也在看她,居高臨下,睥睨著,面無表情。
男人眉間輕輕一皺,盯上地上那只臟兮兮的手:“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