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兩口又說了幾句話, 善桐很感慨,“都說京城水深, 其實再水深也沒有宮中水深,這也實在是太令人難以捉摸了。從琦玉的下落, 到這后宮中的爭斗。越是隱秘,就越是引得人去猜測。偏偏后宮風云,直接就聯(lián)系到了這些人家?guī)资旰蟮母毁F……”
“所以說,對于這些京中貴人來講,一時的勝敗起伏也不算什么,只要能把女兒送進去,沒準現(xiàn)在敗了, 十幾年后又起來了也是說不定的事。”含沁慢慢地說, “就是許家,要不是當年鼎力支持太子,幾乎和太子互為唇齒,又怎么能有現(xiàn)在的風光?具體說到世子, 也就是因為他從小和太子一起長大, 才有這么顯赫的成就,名門嫡子,有些天生的優(yōu)勢,的確是他的兄弟比不上的。”
這話細聽也有文章,善桐想到許三少爺?shù)娜ナ溃唤袔追置倾と?,搓著手臂? “還好我們家?guī)仔值芨星槎疾诲e!一家人處成那個樣子……”
她想到梧哥,想到二姨娘,甚至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桂太太,想到了含沁,不禁也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反正,欲壑難填,人心是沒盡的。只要有了利益爭奪,就有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br/>
這話里究竟是憎惡、是感傷,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卻是善桐自己都分辨不出來了。
等兩人對著吃過了早午飯,養(yǎng)娘又抱進了吃飽喝足的大妞妞來,給善桐獻寶道,“少奶奶您看!大妞妞今早大哭,原也不是餓了,倒是長牙了!”
善桐和含沁忙放下茶杯,湊過來仔細看著時,只見大妞妞粉紅色的牙床上露出了一點點白色的牙根,當下不禁都笑道,“是個大閨女了,都長牙了!”
大妞妞咿咿呀呀的,看著不很高興,尤其不喜歡人碰她的腮幫子,含沁和善桐看著心都要化了,兩人又抱著女兒玩了一會,這才去前頭見桂太太,要和她商量。
不想到前頭時卻沒見到桂太太人,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早上貪嘴又吃了涼糕,眼下正鬧肚子呢。善桐很無奈,“一吃就不舒服,還是要吃,這是多大年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個孩子呢。”
便吩咐底下人,“和四紅姑姑說,以后偏院別再送涼糕過去了?!?br/>
因含沁今天請假在家中休息,小夫妻終于有空可以對著消閑說話,只是兩人心里都有事,說來說去,還是惦記起了老文的行程。到了中午再去看桂太太時,桂太太竟有點發(fā)燒,善桐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又打發(fā)人到附近楊家去請教四少奶奶,“這京城有什么名醫(yī)!”
四少奶奶聞弦歌而知雅意,便打發(fā)人回來說,“二哥正好這幾天在家休息,已經(jīng)派人去送信了,如他不過來,也會轉(zhuǎn)請名醫(yī)的,請只管放心?!?br/>
又帶了閣老太太送的好些藥材,“都是治水土不服的常用藥,如一時半會沒有醫(yī)生,便煎服了,也無不妥?!?br/>
善桐忙吩咐人回去致謝,“真不知道怎么感謝好了。”
正和含沁嘀咕著,“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庇忠M里屋去照看桂太太時,外頭忽然來人道,“少爺,我們家的兵進城游逛,和人口角爭斗,竟將人打傷了,現(xiàn)雙方都被順天府鎖去了……”
因為這些親兵路上也辛苦了,桂太太許他們在京城休假半個月再分批回西安去。先頭老文走的時候也帶走了一批,沒想到就是這最后一批居然鬧出事情,含沁眉頭一下皺緊了,“天子腳下,鬧出這樣的事倒是麻煩。最關(guān)鍵順天府尹又是牛家的親戚……”
他便吩咐善桐,“這件事我最好自己跑一趟,一會大夫來了,你診金不要薄給,要是權(quán)神醫(yī)來,那沒得說要多致謝,要是別的大夫來也好,以后家里有什么頭疼腦熱的那就找他準沒錯了,倒比尋權(quán)神醫(yī)更好些。”
說著,又到里屋門外高聲和桂太太說了自己行蹤,這才出門去了,善桐進里屋去摸了摸桂太太的額頭,見低燒未退,不僅更加焦心,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憂急之色溢于言表,桂太太見了,自己也不禁嘆息道,“真是命數(shù),在西安時,從沒有病過,兩個媳婦成天給我添堵。沒想到進了京城,我倒是受了一把侄媳婦的服侍。”
善桐想到自己在途中發(fā)病的時候,也是桂太太悉心照顧,當時在客中不比在家,昏昏沉沉中那四邊不靠的感覺,不是親身體會過的人是不知道的,要不是桂太太牢靠果斷,自己還真不知道會怎么樣呢。一時便放緩了聲音說,“這有什么的,再說,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含沁也就是您的庶子出身,我怎么伺候您,也都是該當?shù)摹!?br/>
桂太太人在病中,感慨就多了,睜著半邊眼睛看了看她,嘆了口氣,又道,“何必這么說。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我從前對你可不怎么樣,你心里究竟喜歡我不喜歡我,我也清楚得很。”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嘛?!鄙仆┱f。“人眼向前看,從前的事老記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看現(xiàn)在咱們這樣就不錯,其實一家人也就該這樣,外頭的風雨還渡不過呢,自己家里再斗,沒什么意思了?!?br/>
這話在理,現(xiàn)在桂家大麻煩擺在前頭,大家自然靠攏,要還和以前一樣互相猜度,那也就沒意思了。桂太太長長地出了口氣,倒也振奮起精神來,慢慢地說,“你的心倒寬,我要是你,現(xiàn)在含沁發(fā)展得這么好,必定回刺幾句。你倒輕輕就放過去了?!?br/>
看來她也清楚,自己對十八房的限制是瞞不過小夫妻的,善桐無言以對,只好微笑。桂太太似乎也有點不服氣,她像是在為自己辯解,“你也是不知道往事——”
“都說了人眼向前看嘛?!鄙仆┐驍嗔怂脑?,她現(xiàn)在最不需要就是再有一段往事來煩心了。當年的事不論是誰的錯,其實都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含沁小日子過得不錯,和宗房關(guān)系也挺好,說實話,他遠在京城,現(xiàn)在得到圣眷,將來發(fā)展如何,也不是桂太太能限制得了的了。在這場爭斗里她不論站在誰那一邊,其實結(jié)果都不會太理想,還是要抹抹稀泥,最好把這茬給圓上了再說,至少在現(xiàn)在,桂家內(nèi)部是不能掉鏈子的。“就是我娘家,內(nèi)部又何嘗是一塊鐵板?族中始終也少不了齷蹉,照我看,大多爭斗,那都還是因為人太要強爭氣了,其實退一步海闊天空的事,就拿三嫂來說,她不為爭一口氣,現(xiàn)在和娘家也鬧不到那么僵。”
說到西北的事,桂太太簡直都有幾分懷念的意思了,她嘆了口氣,只是若有所思地望了善桐一眼,也不和她爭辯了,而是感慨地說,“從前在西安,覺得那些事怎么那么煩心,現(xiàn)在回頭看看,都是自己作的。從前哪有那么多煩心事呀,現(xiàn)在才……”
正說著,外頭人來報,權(quán)仲白居然親身過來——善桐還沒吃驚呢,就知道緣由了——說是正好大舅爺在權(quán)家和神醫(yī)說話呢,送信的人一提,權(quán)神醫(yī)估計是抹不開面子,欣然應邀之余,連大舅爺都陪著過來了。
榆哥是自己人,可以不大講究禮數(shù),但對權(quán)仲白善桐一向是很感激、尊重的,現(xiàn)在她年歲長大,當時那小兒女的浮念早被丟到了爪哇國去??僧斈甑哪欠莺酶袇s還存在,因她是成親的人了,桂太太又病著,自然責無旁貸要出面接待,因此也就迎出了院門,老遠就給權(quán)仲白行禮,態(tài)度倒是比見了桂元帥都恭謹,“權(quán)神醫(yī)多年沒見,我們合家一向感念您的深恩厚德,只是未能當面拜謝……”
說著又要跪下給權(quán)仲白行大禮,權(quán)仲白忙道,“善榆快扶住她!不然我走了!”
榆哥只好上前扶住了,他又嘖嘖有聲,埋怨善桐,“六七年沒見,你成老道學了?我和善榆一道走過萬里江山,什么交情,不過是看看病開開藥而已!”
正說著,已是腳下不停直闖內(nèi)室。善桐很有幾分無奈:這位權(quán)神醫(yī),還是和從前一樣,論瀟灑,真是風流蘊藉不染纖塵,可說起來行事也真是夠古怪特別的了,時常叫人有應接不暇之感,就像是一只最名貴的貓,只能順著毛摸。
還是含沁好!她這樣一想,倒覺得含沁此時外出了真是遺憾,以他做人的程度,自己也就不用出面操心了。一邊榆哥也正問她含沁去哪里了,善桐便隨口搪塞道,“難得休沐,外頭有事又出門去了。”
又讓榆哥在外間吃茶,自己進里屋去,等她進了里屋時,權(quán)仲白已經(jīng)閉眼給桂太太扶脈。他眼睛一閉,神色一凝,看著自然而然,有一股謫仙一樣冷淡清貴的氣場在,善桐便不敢說話,只在門口等著。過了一會,權(quán)仲白收了兩根格外纖長細白的手指,睜開眼掃了桂太太一眼,竟似乎有幾分無奈,他嘆了口氣,多少帶了些惋惜地道。“從前給世伯母把脈時,世伯母脈象沉穩(wěn)有力,看得出平日慣常養(yǎng)尊處優(yōu),少使心力,多捶打筋骨,因此在女子中是罕見的壯健體魄。怎么才幾年不見,伯母心事一下就沉了這么多?尤其是這幾天,恐怕晚上都沒有睡好吧。本來就有風邪侵膚的意思,世伯母飲食又不曾注意,應當是大吃祛暑風涼之物,這么一郁結(jié),可不就要腸胃不適、風寒入體了?!?br/>
還是和以前一樣神,連桂太太貪吃涼糕都扶出來了,善桐和桂太太都是一臉心悅誠服,權(quán)仲白又拿眼睛一看善桐,也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善桐嚇了一跳時,他淡淡道,“恐怕一路走來,不是很太平吧?看世弟妹神色,應該是得了痢疾,痊愈沒有多久,還有病根未去?!?br/>
善桐簡直服了,就連桂太太都驚嘆,“這連脈都不扶,神醫(yī)竟一眼就看出來了?”
不想緊接著權(quán)仲白一聳肩膀,竟道,“這不用扶脈,善榆剛才告訴我了。讓我過來,也有給世弟妹扶脈的用意,一路上連病因帶病程,都說得一清二楚。”
他難得幽默,婆媳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善桐便在桌邊坐了,權(quán)仲白站著給她扶了扶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倒說,“沒什么,世弟妹心思還是順暢的,日子應當過得不錯,身體倒是要比從前好多了。我這里再開幾方藥,平時沒事時吃著玩玩,固本培元也是好的?!?br/>
便出去外屋開藥,善桐亦忙出去陪侍,又埋怨善榆,“到了京城,就和丟了一樣,也不住堂伯那里,也不和哥哥們住。只和你老師住在一塊,成天到晚也不知道忙什么?!?br/>
榆哥嘿嘿地只是笑,“今天不就來看你了?”
又解釋,“實在是忙呢,白云觀里來了好些道長,都是有道行的高人,現(xiàn)在權(quán)二哥有空也經(jīng)常過來搗鼓這些東西,沒事就泡在白云觀里了,進城都得抽空,一會就要回去了。”
正說著,只聽得遠遠的一聲巨響傳來,好像天邊打了個悶雷似的,眾人都吃了一驚。因為剛才談到火藥,善桐心思正敏感呢,忙出去一張望,果然見得滾滾黑煙已經(jīng)冒了出來——卻不是白云觀的西郊方向,而是京城東南面處起的亂子,隱隱的還已經(jīng)能夠看到一點紅光。善桐使人爬到墻頭看了,果然說是那邊已經(jīng)起了火。連桂太太都被驚動起身,站在窗前往外張望。
這是難得的離奇事,別說剛到京城的善桐和桂太太摸不著頭腦,就連善榆都只說了一句,“聽聲音,不像是一般火災?。 钡故菣?quán)仲白目光炯炯,望了火起處半晌,才回身若無其事地道,“那里是工部一處制造坊所在的地方,或許是出了什么事,那也難說。好在地方偏僻,應當不會有多少傷亡的?!?br/>
他開了藥,又一拱手,也不多坐,便要告辭了?!爱吘故亲龃蠓虻娜?,還是去看一看為好?!?br/>
自然也不收診金就要告辭,善桐等人亦不敢留,由榆哥將他送出門外,兄妹倆說些閑話。善桐又問他什么時候回去,榆哥回說不知道,過了沒多久,含沁便回來了,一進門也是眉頭緊鎖,看來,是被這一場離奇的火災給弄得心煩意亂的。
因有榆哥在,善桐便不提家里的煩心事。她整頓出酒菜來,招待善榆吃了晚飯,含沁又陪他吃幾鐘酒。善榆也抱過大妞妞逗了許久,因有了酒,就在客院睡下了。兩夫妻回房也洗漱安歇時,善桐才問,“順天府的事擺平了吧?咱們家的兵,可不能平白無故就挨罰了?!?br/>
這也是必定要護短的,要是太過軟弱,誰都來壓你一頭,那桂家在西北簡直沒法做人了。善桐也覺得事應該不大,只是擔心順天府尹有意為難而已。沒想到含沁搖了搖頭,居然吐出一個讓她難以接受的答案,“沒什么大事,我去了一說情就給放了,還邀我一起吃酒,要不是那邊起火,我還真走不脫?!?br/>
他頓了頓,又道,“私底下一問,其實被抓都冤枉,就是一般吵嘴了互相打兩拳而已,我們家的兵最知道分寸的,內(nèi)家功夫全沒用上,就怕鬧了重傷又或者人命。皮肉傷而已,按說連抓都不該抓的——”
善桐和他對視一眼,都覺出了對方的納悶:這順天府的手一時輕一時重的,到底是意欲何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