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朝著炕邊擺的一張圈椅點了點頭,她疲憊地道, “起來說話吧,沒事別老跪了, 多大的人了,男兒膝下有黃金……這話都沒聽說過?”
二老爺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母親的臉色,見老太太面上怒火漸漸退去,剩下的無非是一片深深的疲憊,他這才乍著膽子坐到了母親身邊,訕訕地道,“論理, 這話兒子也說不出口, 但母親千萬要小心身子,別往心里去……要是氣出病來,兒子越發(fā)沒有面目做人了……”
“我倒是不想往心里去來著,可除了我, 誰能操得起這份心呢?難道你還指望著你大嫂來管你的家事?”老太太又有些動怒了, 她抬高了嗓門,望著立刻又垂下頭去的二老爺,在心中嘆了口氣,低沉地道。“說來說去,你也別只怪你媳婦了,一切全是因為你不好!要是你能管住自己,甚至管不住也好, 能管住庶出的子嗣,現(xiàn)在你們家里能鬧成這個樣子?你看老大家,老大官是沒你大,家私是沒你厚。可兄弟熙和向上,就是讀不出功名,也不至于和你這一家子一樣,亂糟糟的成了什么樣子!做閨女的被逼得沒有辦法,要到我跟前來揭親媽的短……”
她長出了一口氣,又警告二老爺,“不許私底下對三妞發(fā)火!這孩子從小到大,夠不容易的了。你們二房這六個孫輩,也就是她能孝順我些,看見她我心里還能安樂一點。看見別的孫子孫女,我就是一陣糟心……虧你也就能讓王氏這么瞎做主,換親的事都整得出來。拿三妞一輩子換個牛琦玉,你虧心不虧心?”
二老爺垂下頭去,他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為自己分辨。“娘,衛(wèi)家雖不算一等一的人家,但也不是什么火坑。雖說是兩面討好,可也是兩面逢源,不論牛家還是桂家得勢,都不會把他們打壓得太慘的。說不準將來青云直上,成就不比誰差……”
“話說了這么多,你問過三妞的心思沒有?”老太太冷了聲,“你們兄弟四人的親事,我哪一個沒有問過你們自己的意思?三妞自己不愿意,你強她嫁出去,讓孩子心里怎么想?從小到大她可沒為家里添過一點麻煩,小小年紀就陪著哥哥到前線求醫(yī)。她時運不佳又還招惹了北戎那邊的煞星……好么,到了年紀,就因為哥哥的婚事不順,她就要被換親出去……你這是在榆哥和她之間硬生生地插了一根釘子!你看榆哥,剛才聽到真相,人是不是都已經(jīng)傻在當?shù)亓耍窟@些事你會不懂?你會不懂?你無非就是不愿意和王氏沖突,懶得在內(nèi)宅里又鬧起來,你就隨著她去鬧了——”
“娘!”二老爺又加重了語氣。“王氏她的性子,您是不知道,為了個榆哥,真是什么都做得出來。我要能說個不字,她就能破釜沉舟鬧得兩敗俱傷,您都這么大年紀了,這些年又風風雨雨的,我想著這歸宿對三妞來說也不算差……”
他說得也不是不在個理字上,老太太揉了揉眉心,疲憊萬分地長出了一口氣,不禁又捏住了腕間佛珠,心中又何嘗不是一陣酸楚:千不該萬不該,榆哥就不該在那場高燒里燒傻了腦袋,不然二房今天又何嘗不是和和樂樂,又哪會鬧得這樣難堪……
她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也沒有多少精神頭兒和二老爺多說什么了,數(shù)了數(shù)佛珠靜了靜心,這才以肯定的語氣吩咐,“梧哥命苦,他這一輩子就受累在他親娘身上了。這件事,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可楠哥就不一樣了,他怎么也是我的親孫子,嫡母這樣,我是不放心他繼續(xù)在王氏手底下討生活的。過年回去,就把他過繼給十三房吧!對兩家也都是好事!十三房有了男丁不說,楠哥也有了前程,倒是要比在家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拼死了逼自己讀書要好得多!”
二老爺面上頓時又閃過了一線不舍,他小心地看了母親一眼,“娘,王氏這邊,回頭我會狠狠說她……”
“你以為你是什么好爹嗎?”老太太不客氣地橫了兒子一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幾天在家?就是在家,除了和你那些謀士幕僚商量朝中的事,就是摟著你的通房丫頭逍遙快活,有多少時候你是和兒女們呆在一起的?三妞有了事,不來找你這個當?shù)模椅页雒妫菫榱耸裁矗氵€沒明白過來?你別把什么事都往王氏頭上推我告訴你,你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只是王氏是我媳婦,我管得了,兒子年紀大了,本事大了,我管不動罷了……”
話說到這里,她自己也不禁一陣傷心,眼角頓時含了淚水,“這要是我合了眼,也就隨你們鬧騰了。偏偏一時半會又還死不了!也就只能這樣拖著拖著,管幾年是幾年……只是可憐見我三妞,爹不疼娘不愛的,等我老婆子合了眼,她該找誰靠去!”
這話實在是太誅心了,二老爺面上發(fā)燒,再坐不住圈椅了,他靠著炕邊跪了下來,也不禁含了眼淚。“兒子醉心功名,疏忽家教,是兒子的不是。讓娘操心了,兒子不孝,兒子不孝!”
說著,便重重地在炕沿上磕了幾個頭,直磕得砰砰有聲,卻是再沒了在眾人跟前頂老太太嘴的倔強。老太太心底有數(shù):母子倆私底下掏心窩子說話,二老爺這是犯不著撐著了。家里鬧成這樣,他心里的難受未必比自己少……
她到底還是心軟了,長長地嘆了口氣,卻不忙說話,只是盯著二老爺,直等到了二老爺一句,“娘就放心吧,我不會讓三妞受一點委屈的,這孩子代我和王氏侍奉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來不論是婚事還是嫁妝,都不會讓她吃苦的。”
老太太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敲了敲炕沿,放軟了語氣。“好了!不要再認錯了!眼下走到這個地步,再難堪又如何?日子也還是要過下去……去把王氏也叫進來吧!”
二老爺多少有些猶豫地抬起頭來,望了母親一眼,他鼓足了勇氣道,“千錯萬錯,其實還是錯在我不該動了色心,沒能回絕了王氏納妾的意思。王氏本人其實也是無奈,娘——”
“怎么,到這時候,你反而維護起她來了?”老太太不禁微微冷笑。“好哇,好哇,真是至親至疏夫妻,吵起來鬧得不可開交,現(xiàn)在在娘跟前,反而又要為她說話了。”
她疲憊地揮了揮手。“都什么時候了,還怪來怪去的有什么意思?過繼的事也好,兒女們的婚事也罷,她始終是孩子們的母親,這結(jié)果,不能不告訴她知道。”
只聽老太太的意思,二房家事,以后她老人家竟是打算一言堂就這么定了下來,連自己的意見都不想過問了。二老爺心下未免很不是滋味,可此事分明是自己理虧,他也說不出什么來。只好到外間將妻子喚了進來,一道在炕前又跪了下來,聽老太太訓話。
“和牛家的婚事,就這么算了!”老太太坐直了身子,絲毫不容疑義地道,“人家看不上我們,我們還看不上人家呢。好男不愁娶,以榆哥身份,娶個牛琦玉一樣的姑娘,又是什么難事了?求個色而已!總比求門第要好得多。她心里不情愿,進門了也不能好好過日子……孩子自己也說,她不情愿,沒有逼人就范的道理。這件事,以后誰也都再別提了。”
王氏的面容本來就已經(jīng)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此時更像是涂了一層白蠟,在陰慘慘的燈光底下,顯得分外滲人,在這種時候,她和善桐之間的血緣關系就顯現(xiàn)出來了。在極度震驚、極度弱勢的情況下,她面上也像是嚴絲合縫地籠了一張面具:明知道她心中必定是驚濤駭浪思緒萬千,但從外表上看來,這張面具卻是這樣的冷漠,這樣的無動于衷。她幾乎是漠然地聽著老太太的吩咐,連一絲回應都吝于給予,而老太太也沒有等待她的回復,她沉吟了一下,又續(xù)道。“衛(wèi)家這門親事,聽你們這掰開了揉碎了和我說,倒的確是不差的。無奈善桐本人對衛(wèi)麒山一絲好感都沒有,家里鬧得這么難看,就是把她嫁過去了,也不能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到底忍不住,還是刺了王氏一下。“你們當?shù)锏钠膬鹤樱覅s偏心三妞妞,這門親事再好也不能成了。你和衛(wèi)太太怎么說的,沒打包票吧?”
王氏肩頭一顫,似乎的確被老太太的話語刺傷了,她咬著唇沉吟了片刻,這才低聲而順服地道,“說的都是兩頭的話,因善桐沒給準話,也沒得您的意思,沒有敢貿(mào)然應下來。”
“沒有就好。”老太太點了點頭。“你和衛(wèi)太太雖然熟絡,但這件事倒不方便由你出面去辦。改明兒等我問了孫氏、善桃,要是她們也看得上麒山,就托你娘家大嫂去探探衛(wèi)太太的口風,看看衛(wèi)太太愿意不愿意說善桃吧。要不愿意,當然也不能勉強。”
她頓了頓,見二老爺和王氏都默然相對,顯然并無異議,便又續(xù)道。“今年過年,乘便把過繼的事辦一辦,讓善楠出繼到十三房去……你們還有什么多余的話沒有?”
回答她的依然是一片默然,老太太嗯了一聲,自顧自地又說,“別的事也不多說了,善桃親事要能成,接下來說的就是善桐的婚事……這孩子自小和我長大,親事也就由我做主了。這一次進城,我本來也就是為了這事來的,這婚事沒個結(jié)果之前,我也就只有厚著臉皮在城里賴下去了。村子里的事,就交給你們的大嫂來辦吧。要是嫌我老婆子礙眼——”
“娘你這是什么話!”二老爺忙接過了話頭,“平時盼著您來住一住都盼不來呢!”
他掃了妻子一眼,又往下說道,“我們二房的后院,還要靠您老人家坐鎮(zhèn)……您是住得越久越好,住得越久,兒子就越心安!”
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從嘴邊露出一抹笑來,她淡淡地道。“既然你這么說,那我也就壯著膽子住下來了。家里的事,免不得也要過問過問,到時候,可別嫌我話多!”
二老爺一邊訕笑,一邊狠狠地頂了王氏一下,王氏被他這么一頂,終于頂出話來了。“媳婦不懂事,家里的事,還要娘多操心了。”
老太太嗯了一聲,并不再說話,眾人于是相對無言,過了一會,老太太才吩咐二老爺,“出去叫個人,把三妞接回來,天色都晚了,收拾收拾,都早點歇著吧,別的事,以后再說了。”
二老爺便起身出去叫人,只留婆媳兩人默默相對,老太太靠在炕頭,居高臨下地望著王氏,王氏卻只是低著頭望著眼前的青磚地,似乎全沒注意到老太太的動作,這兩婆媳的動作就好似一張怪異的畫,雖然姿勢凝固,可又有一種險惡氣氛充滿期間。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低沉地道。“這我不怪你,我要是你,我也怨。可你的心也實在是偏過頭了,這條路,是你自己往絕了走,別怨你女兒,她也是沒法!”
話說到這里,王氏的身軀顯然一震,可二老爺就在此時又掀簾子進來,使得她原本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又被咽進了肚子里。老太太心中暗嘆一聲,卻也不再逼她。
二老爺看了母親一眼,又跪下來給母親磕了個頭,這才輕輕握住了王氏的肩膀,將她半扶半拉地提了起來,兩夫妻并肩出了院子,看著倒是要比從前親密得多了。
老太太靠在炕前,望著他們的背影,眼神深沉,不知在凝思著什么,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又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善桐掀簾子進了屋,怯生生地叫了聲“祖母……”。
她挨著老人家坐了下來,將頭靠在祖母肩上,不知為什么,又有幾滴眼淚落了下來。
老太太嘆了口氣,撫上了孫女兒的腦門,輕輕地揉了揉,她低聲道。“你放心,有祖母給你做主,誰都欺負不了你……”
見善桐漸漸平靜下來,老人家嘆了口氣,又道,“你心里那人究竟是誰,現(xiàn)在可以告訴祖母了吧?你不說,祖母怎么給你做主?”
察覺到孫女兒的肩膀頓時一僵,老人家忙又補了一句,“別擔心,祖母沒有怪你的意思……你還不知道吧,孩子。祖母當年,也是先和你祖父私定了終身。這種事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其實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你不敢和你爹你娘說,還不敢和祖母說?說吧,孩子,現(xiàn)在沒什么值得顧慮的了,除非……”
她不禁皺起眉頭,語調(diào)也森冷了下來。“莫不是他已經(jīng)定了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