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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患得

    就算善桐也可以理解, 以桂家的門第來說,桂太太自然是希望能攀上一門京中的好親。桂含春這一番話又說得自然而然, 半點都沒有含沙射影的意思。但兩個人的潛臺詞對話到這里,你喜歡我我喜歡你, 橫亙在眼前的只有門第上的差別,這無疑就是暗示善桐的出身并不夠高,和桂含春有些不配。
    但凡是個人,都有三分傲氣,尤其二老爺楊海清說起來也的確是個能吏,善桐從不覺得他和小四房的大伯比就差到哪里去了。再說她受祖母教導(dǎo)長大,從來也不把官位太放在心上, 總覺得最要緊是官風(fēng)正、官品好, 能夠做些實事,不是個于國于家有害的官蠹,其實一品也好,三品也罷, 就是六品、七品, 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到哪里都不至于抬不起頭來。雖然小五房也不是沒有對現(xiàn)實低頭,也不是沒想著要往上爬,但這、這畢竟是母親情非得已,和桂太太這樣的想法,似乎又有些不同……
    按照善桐從前的想法, 既然彼此門不當(dāng)戶不對,不論究竟配不配,只要對方有了這樣的想法,她也沒有二話,祖母尋常掛在嘴邊、耳濡目染的教育,已經(jīng)讓小姑娘形成了這樣的看法:雖然小五房也要吃飯穿衣,到了沒辦法的時候,也得拉下臉來求人,但只要還有第二個辦法,就決不能舔著臉子,用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
    可事到如今,這斷念兩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又哪能那么容易?如果桂二哥對她沒有一絲喜歡,也就罷了,自己反正也沒做過什么丟人敗興的事,無非無緣罷了,比如說他要是喜歡楊棋,善桐雖然心里也不舒服,但肯定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又是惋惜又是不舍……可不這樣又能怎么樣呢?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兩口私定終身的道理?家里人不說話,就是再喜歡,又有什么用?再說,這種事要是處理得不好,萬一桂太太以為自己不要臉面,私底下勾引桂含春,以她的身份,只要稍微往外一放消息,十個楊善桐的聲譽都要毀了不說,還要帶累家里的善桃和善櫻……身為女兒,在婚事上是決不能主動的,只要動一點那就是錯。
    ——可緊接著,問題又繼續(xù)回到原點,那就是要這樣放手?jǐn)嗄睿仆┦钦娴拇驈男牡赘械讲簧幔械讲桓省?br/>     她思緒浮動,也不知道胡思亂想了多久,才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桂含春也一路沉默,便閃了桂含春一眼,見他面向自己,雖然似乎竭力平靜,但眼底似乎也隱隱寫了焦灼,善桐忽然靈光一閃,明白了過來:桂二哥是個厚道人,不能輕易許下承諾,有些話他就說不出口來。如果沒有自己的表態(tài),兩個人之間怕是也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畢竟事情擺在這里,桂含春本人再喜歡自己,那也起不到一錘定音的作用,既然如此,婚事就有了變數(shù),若是異地相處,善桐也能明白桂含春的顧慮。喜歡歸喜歡,但有了風(fēng)險,就不能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兩個人會攜手同心,一路披荊斬棘地走下去。第一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還愿意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xù)、繼續(xù)堅持自己的心意,第二,就算是自己愿意繼續(xù),可要是把事情想得太輕松,將來萬一婚事不諧,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他還可以有另娶的機會,但在善桐來說,婚事一輩子就只有一次,要是耽誤了,下半生可也就跟著賠進(jìn)去了。
    就算她素來當(dāng)斷則斷,也已經(jīng)明白了世間沒有兩全之路的道理,但此時也不禁陷入兩難。回絕要出口,舍不得,可要繼續(xù)往下走,又很不甘心——她自認(rèn)自己也算拿得出手,又何必這樣去受人褒貶挑剔?再說,桂含春是有話在先的,桂太太要是認(rèn)了死理,這件事要成,還是太難……
    善桐越想越亂,聽著桂含春的呼吸聲越來越淺,似乎有嘆息聲從呼吸底下若有若無地透出來,心中猛地就是一縮,她又看了桂含春一眼,望著這個樸素而剛健的西北男兒,心中忽然想到:要是今日說了一聲不,日后許多年,不管我嫁了誰,是不是想到這一日這一天,都會后悔呢?
    哪管心中理智一面,還在籌算著一二三四,列著往前走下去的利弊,就是感性一面,也還有個倔強的小妞妞,還在憤憤然任性輕嚷,‘憑什么我就要受人家的挑剔,除了官位不如,我們家有哪一點不如小四房?桂太太就是勢利眼!你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可善桐卻在這一刻,已經(jīng)斷然下了決定,輕聲道,“桂二哥,你和我說起這件事,就只有這一句話,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雖然聲調(diào)冷淡,但個中蘊含的暗示,以桂含春的沉穩(wěn),亦聽得虎軀一震。他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好像攫取了夜空中全部的星光,令這個素來寡言少語,如一棵松樹一樣樸素的少年,也有了奪人的神彩。他輕聲說,“三妞!”
    只是一句話,歡喜之情已經(jīng)不言而喻。善桐的神魂、的血脈,都要為這一聲輕呼沸騰起來,心中的酸甜與苦澀竟是同時升騰到了頂點,她一時想,“原來人世間還有這樣令人歡喜開心的一刻”,一時又怕,“就怕只是鏡花水月,開心了這一刻,卻開心不了一輩子……”竟是又貪戀,又怕得發(fā)抖,很怕這寒風(fēng)之中的這一刻,最終也將被風(fēng)吹散,而到時候她該如何繼續(xù)活下去?在從前,這似乎并不是問題,可現(xiàn)在——和桂含春心意相通的現(xiàn)在,這成了她的擔(dān)心。
    手背忽然一重,善桐偏眼去看時,只見桂含春將自己的手覆到自己手上,雖然天氣嚴(yán)寒,兩個人都帶了厚厚的棉手套,但在這一刻,善桐依然感受到了一股遙遠(yuǎn)的溫度,從指尖一路暖了上來,她笑了,可不知為什么,笑中又含了一點淚花。
    “家里的事,我會盡力周全。”桂含春卻也只是按得一按,他不知顧忌著什么,又收回了手,望著前方輕聲道,“轉(zhuǎn)過年你就十三歲了,是個小大人,行事就不能這樣隨意,也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同我坐在一起了。尤其是你我之間,更需要避嫌……”
    善桐心領(lǐng)神會,她猛地又明白了過來:桂含春敢于提出自己和母親的婚事,一定是已經(jīng)做好了全盤考慮,如若不然,按照他的性子,是一定不會挑破兩人之間的那層窗戶紙的。以桂二哥的穩(wěn)重,只怕也許都安排到了幾步之后,事情也不像自己想得那樣悲觀,還是大有可為——善桐一下又振奮了起來,她坐直了身子,默然聽桂含春續(xù)道,“我聽說你們家說親是按序齒的,小四房似乎也是一樣,他們家姑娘又都還小了,五姑娘都還沒有說親。照許家?guī)讉€兄弟的口風(fēng)來看,兩家是早有了默契,只等著這邊大戰(zhàn)一完,就要著手說親了。”
    他沒有往下詳說,但善桐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八字還沒有一瞥,距離大戰(zhàn)結(jié)束,小四房的五姑娘、六姑娘定下婚事之后,至少還有一兩年的時間。如今桂含春已經(jīng)肯定了自己的心意,在母親跟前,就可以開始做工夫了。
    “再說,為了這一場大戰(zhàn),宮中有幾年未曾選秀了。按國朝的慣例,太子側(cè)妃,素來也都是名門出身,如今東宮籠絡(luò)楊家的心思很是熱切,可按他和許家,楊家和孫家的關(guān)系,讓嫡女出身的五姑娘,給太子妃斟茶倒水,做小伏低。不但同時得罪了楊家、孫家,只怕為將來計,也不是什么好事。”桂含春又抽離了感情,淡漠地分析給善桐聽,“算來算去,我倒覺得七姑娘入選東宮的可能,要比嫁回這窮鄉(xiāng)僻壤的西北更大得多。小四房門高戶大,我又畢竟只是個次子,恐怕還入不了他們的法眼。”
    一般的人,受到這樣的冷眼,就算本來對彼無意,也要憤憤然起來,一句‘什么了不起,這樣挑三揀四’,這樣的話,總是要說出口的。可桂含春卻是說得帶著期盼、帶著解脫,似乎恨不得當(dāng)場被總督府掃地出門,最合他的心意。善桐不禁噗嗤笑起來,指著桂含春道,“桂二哥你啊,人家可是總督府嬌養(yǎng)的大小姐,你這個口氣說起來,可是不大恭敬。”
    “楊七姑娘的確是個大家閨秀,”桂含春不置可否,“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天下的佳人多了去了,可我眼睛小的很,只能看得到一個人。”
    他含著笑意看了善桐一眼,雙眼一閃一閃,似乎在說:看到了你,我就看不到別人了。善桐面上不禁一紅,心底卻究竟是甜的,她哼了一聲,待要別過頭去,又終于還是沒有舍得,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那、那你們見的那一面,你覺得她、她喜歡你嗎?”
    “雖然只是說了幾句話,”桂含春連沉吟都不曾沉吟,便爽快地道,“但看得出來,七姑娘心思很深,一路不動聲色,看上去似乎年紀(jì)還并不大,沒到懂事的年紀(jì)。只有在說到她表哥小公爺?shù)臅r候,顯得在意了一些,只怕也是牽念親人,別的時候,行為舉止也都是很得體的。”
    小公爺?表哥?善桐略事聯(lián)想,頓時想到了許鳳佳,從前往事再一泛起,又想到桂含春所說:等到大戰(zhàn)結(jié)束,恐怕許家、楊家就要提起親事的話。她心中一松,只覺得醍醐灌頂,什么都明白了過來,頓時就從心底笑到了眼前,此時再想起楊棋,就覺得她其實也沒那么可恨了。她笑微微地看了桂含春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桂含春聽的,“巧了呀,他們說起來又不是正經(jīng)親戚,可感情也的確不錯么。我看許家的那個紈绔子弟大少爺,也很記掛著自己的小表妹嘛!那一年在村子里的事,你還記得不記得?”
    桂含春含蓄地一笑,含混地道,“別人的事,咱們就別管那么多了。”
    只聽這句話,就能明白他對楊棋與許鳳佳之間的事情,知道得恐怕比善桐還多幾分,善桐大起好奇,還想再逼問,忽然又意興闌珊:如果說她和桂二哥之間,其實只是差了桂太太的一念,究其出身地位,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只要桂含春可以說服母親,就不再有多大的阻礙。那么許鳳佳和楊棋要成其好事,就純屬癡人說夢了,再喜歡又有什么用?論門第,平國公府比楊家小四房還要略高一線,一個是千恩萬寵的嫡子、獨子、世子,一個是才被記到嫡母名下的庶女,嫡庶之分,實在是天差地別,這一道看似清淺,似乎極容易含混的水溝,其實越往深里想,就越是一道深不見底的天塹。話越發(fā)說到盡了:自己的娘和桂太太再怎么樣心思深沉,其實也都還是為了子女本身考慮,從根子上來說,還是疼寵呵護(hù)的。可楊家小四房的大太太會不會把許鳳佳這個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上上等佳婿讓給一個庶女,還真是不好說。
    善桐又覺得,自己也沒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固然她和桂含春之間也是障礙重重,但只要能走到底,卻終究還是一片坦途——能和桂含春有一樣的心思,兩個人居然是彼此中意,她已經(jīng)非常幸運。她還需要再強求什么,再不滿什么呢?就算再糾結(jié)也好,她終究是喜歡了桂二哥,而現(xiàn)實也就是這個樣子,與其擔(dān)憂著失去,倒不如努力追去未來的擁有。
    “要是她沒有入選東宮,也沒有說給許家。”她就也打起精神來,就事論事地和桂含春分析。“就算她入選東宮也好,說給許家也罷,天下的高門大戶多了……”
    桂含春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坦然道,“家母最重然諾,早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興起了聯(lián)姻的心思。那時候你還小……這婚事既然提了,也不是說不算數(shù),就不算數(shù)的。等到這一次我回去之后,我會向娘說明原委,如今看來,七姑娘又十有八九,應(yīng)該是花落別家——”
    果然是桂二哥,三言兩語之間,已經(jīng)勾勒出了一條極明晰的路來。最要緊是誠懇實在,半點都沒有含糊難處的意思。善桐聽了,也覺得事情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頂多就是拖些日子,十有八九,還是能得償所愿。雖然她努力矜持,卻始終還是忍不住,笑靨如花地道,“桂二哥你不必再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啦。”
    桂含春看了她的笑臉一會,忽然間扭過頭去,不和善桐做眼神上的接觸。小姑娘大是奇怪之余,不由得伸過頭去,卻也沒見到什么異狀,只覺得桂含春的膚色似乎是要比往常更深澤了一些,似乎,似乎是害羞了……
    原來桂二哥也是會害羞的!原來他也有這樣局促的一面——善桐一面甜,一面又有些尷尬,躲開眼神也紅了臉,不敢去看桂含春,只好盯著路面,過了半天,才又忍不住問。
    “要、要是最后楊棋她沒進(jìn)東宮,也沒說給別人家,就看中了你……二哥又會怎么辦呢?你是選我,還是選……選你家呀?”
    僅僅是片刻之前,善桐還問了一句‘你是選我,還是選楊棋’,此時這二選,看著似乎也和之前的問題沒有什么不同,但個中含義卻的確要鋒銳了不止一層,可這問題卻也并不是無理取鬧,而是充滿了務(wù)實的未雨綢繆。她并不知道桂含春會有怎么樣的回答,其實本來或者也不敢問的,可被桂含春的臉紅一激,不知為什么又問出了口,其實才問出來就已經(jīng)有些后悔,可又不愿收回前言,只好咬著唇望著遠(yuǎn)處,雖不看桂含春,但渾身上下又都繃緊了等著他的回答。
    桂含春的呼吸陡然濃重起來,過了一會,才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時,善桐忽然站起身來極目遠(yuǎn)眺,她的語氣添了幾分興奮,道,“那群韃靼人到了!桂二哥你帶了千里眼?快拿出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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