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反復思潮涌動后,紹安的語氣不容一絲怠慢,但在金昭憶的眼中依舊如同一個稚童般整天問著無數個令人汗顏的問題。往事一一掀起,不知是疼痛過多以致麻木還是其他,回首這些看似不甘的前塵,竟也讓她平靜地一笑置之。她剛要開口,令二人意外的是,門外即刻有人敲門,待金昭憶打開門后,就見孟鶴年的保鏢劉堪站在門外,道,
“少爺,金小姐,老板現已在醫院樓下等待著,還望請二位即刻準備好行程,務必趕在凌晨之前前到達碼頭。”
只見紹安咬著嘴唇,沒有同意也沒有說“不”,他向來不甘屈服于任何人,更何況這三年內從他離家那一刻起就對生身父親懷恨在心,今日一事,竟讓平日里放蕩不羈的他無所適從。
正當四下猶豫之時,卻聽另一頭金昭憶依然將行李迅速地歸納到行李箱中,這般干凈利落的動作令人意外出奇,不似一個平日里的風塵女人,倒像是一個整日里躊躇在柴米醬醋茶中的精明主婦。
因對這女人更加琢磨不透而神情彷徨的紹安,只見金昭憶已經將一切都歸納整齊,而后給他拿出一套整齊的衣裝,紹安接過,而后金昭憶與劉堪一同走出病房。
不一會兒,見紹安換好衣裝走出,雖是嘴角仍有幾分淤青,但經過多日的修養,精神已恢復許多,只是頭發略凌亂,多日未曾修剪,下巴上也長出了青色的胡茬。令金昭憶欣慰的是,透過長而凌亂的劉海,只見他那一雙暗藏的眼睛在輾轉多日中未曾因此而暗淡。紹安對金昭憶露出一個淡而靦腆的微笑,轉瞬即逝,雖是如此,但他對她的那份嫌隙在冥冥之中像是淡了許多,這就足夠令她欣喜的了。
她的喜怒從來都是為了別人,或是為了他。曾有一度讓她對生活黯然無光,但她只相信一切真相大白之時,必定可以重見天日,恩怨相泯,想到這里,她就總是未曾放棄過一切。
汽車輾轉行駛,繞開那些繁華人群密集之地,一路走在辟徑小路之中,除卻司機外,孟鶴年坐在副駕駛席位,金昭憶與紹安坐在后面,三人一路上都是相對無言。直至到達了碼頭,已是將近子夜,秋日漸濃,不知何時起,南方的秋日竟也變得這般蕭瑟,雖不像北方那樣寒風吹來刺骨的冷,但在秋天的夜晚,不見星辰與月光,一片茫然的黑暗,落葉紛飛,偶爾掠過幾聲寒鴉的慘叫,這樣的場景,總會讓人無端生出幾許不寒而栗,更何況是在這樣離別的午夜。
沉默使路途變得極為漫長,直到抵達碼頭,有幾艘大小不均的船只停在靠岸處,雖是極晚,卻仍有無數人在搬運貨品,因而忙碌之意毫不遜于白日。
一直的沉寂帶給每個人無形的壓抑,直至汽車停下,出乎紹安的意外,孟鶴年帶著機警的眼神,本能地率先下車,親自為他打開車門,將一件大衣披在他的身上,神情雖是默然,但嘴角抽搐,幾度欲開口,卻仍舊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坐在一旁的金昭憶一直在沉默地觀察著這父子倆的舉動,孟鶴年從始至終未曾開口,這些動作都是這樣緘默,甚至當紹安麻木地目睹他這一切時,被嚴刑拷打都不曾有些絲毫悸動的眼神竟在這一刻變得怔忪起來,尤其是月光下,金昭憶分明看見像是有什么在他的眼中波動,閃爍的不止是這些,還有不經意間看到孟鶴年的發中夾雜的幾根銀絲。
她始終都是一個旁觀者,在一旁靜默不語地注視著這對父子。
“回英國把你的大學念完,一畢業就可以回來。你放心,童強活不了那么長時間。”
若干年前的夢魘在孟鶴年的腦海中閃現,包括近期這些忍辱負重,一向心高氣傲的他眼睜看著軍閥肆意妄為,家中平靜富足被打破,年少時獨自背井離鄉,卻不得不在這些恨之入骨的軍閥面前卑躬屈膝。他知道,紹安的童年在他腦海中已經漸漸淡忘,自己虧欠的,不僅僅是這一個家庭,他不忍回首前塵,那些所有人都不愿提及的事。
“謝謝你這次救了我,我會走,但我要去廣東。”
紹安方才那絲涌動的眼波終究還是逝去,盡管有萬般不甘,甚至幾日前還懷著勢必要為母親漂洋過海與父親勢不兩立的決心,在這一刻,卻無所適從,終究還是年少輕狂罷了,只是將那些話都藏在了心底,只露出這一份玩世不恭。
望著揚帆遠去,消弭于暮色之中,孟鶴年駐足癡望,卻不知金昭憶何時走在他的身畔。
“真像是回到了那一年,他的背影,好像是初見時的你。”金昭憶的目光渙散而迷茫,她望著遠方,而語氣都好似沉浮于空氣中變得飄忽不定,恍如隔世發生的事情。
這時候,孟鶴年回過神來,抬起頭仰望夜空,這才發現今晚的月光明亮到周圍星辰黯淡,在月光之下,像是有什么襯著這份光芒,散發出平日未曾有的光亮。他這才低下頭,見金昭憶戴在食指上的那一枚戒指,樣式極為笨拙而廉價,或許是因為平日里光線奪目的衣著,襯得它黯然無光,因而,從未有人注意過它,更不會有人會知道它的故事。
“這個東西我以為你早就扔了呢,沒想到還一直戴在手上,我想,這些年,你得到的應該有無數比它好的吧。”
“我帶在食指上,象征的含義很清楚,那些想送戒指的人看到它,便以為我芳心暗許,卻又不敢猜測那人究竟是誰,因而久而久之,這些年就也沒人對我有過非分之想。”
“你又是何苦?比它好的成百上千,這樣不值。”
孟鶴年如同逃脫般,試圖伸過手去摘下金昭憶的戒指,卻沒想被金昭憶在剎那間十指相扣,無法掙脫,她抓緊了他的手,卻在剎那間如魔怔般,整個人頓時變得異常脆弱,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么?”
孟鶴年閉上眼睛,好似那些過往再度重現,也許是夢魘,又或許是他與她一生中最純白的時光,他向來不愿去追昔這些讓人勞神的前塵,卻在這一刻,神情變得異常柔和,將她攬入懷中,如同為一只在寒冬中流浪的小貓給予溫暖。
也許,這枚廉價的戒指,與他背上那一道烙印般的疤痕,如同十八層地獄那般每日在煉獄中重現在人世間的一切回憶,與今昔形成鮮明反差,造成身心俱疲,這便是無形之苦。
金昭憶就這般將自己的一切脆弱全然暴露于他的懷中,直至過了許久,孟鶴年這才意識到現實不容許此景停留太久。因而,他躊躇許久,扶起金昭憶,試圖為她擦拭干淚,卻見她早已恢復如昨,將自己的脆弱藏得很深,一切就如同未曾出現。
“對了,你有沒有聽過吳承懿這個人名?”
孟鶴年沒頭沒腦地忽然問起這么一個人,卻讓金昭憶思忖許久,“這個人的名字極其耳熟……我想一想……你不要說話!”就這樣沉寂了許久,孟鶴年注視著金昭憶專注的面容,忽見她開口道,“他好像曾經在秋月劇院打過雜,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摔斷了腿,這些日子就再沒有來,你為何忽然問起這樣一個人?”
“韋奇那日忽然對我提起這人來,這人名我聽起來極其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的確,你的生活周邊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會和這樣的雜工有任何的關聯。”金昭憶傲然地輕描淡寫道,這一刻,她又恢復了往日那驕人的姿態,只是她或許已經遺忘了那晚宴上驚鴻一瞥的服務生,連同那份爽約,一個無名小卒,竟將她的傲然變得體無完膚。
或許只是她不愿記起。
歸來已至深夜,孟鶴年卻毫無倦意,在分別金昭憶后,他即刻命人打了一個神秘電話。
今日股價以迅雷之勢暴漲一倍,這是出乎他自己的預料之外的,盡管一切早就是他所看到的,但當驚喜將至之時,他竟有些措手不及。因而喜形于色,這時,站在一旁的秦韋奇邊道,“我覺得您應該去見一見吳承懿了。”
“這個主意,是他想出來的?”孟鶴年遲疑道。
“對,他不止出了這個主意,而且,他說出的緣由跟您說的如出一轍!”秦韋奇道。
“好!韋奇,現在,就現在。你把這位吳先生請來,在這兒等他。”
“哦……老板,承懿他前幾日腿受了重傷,讓他過來,恐怕……他現在沒法走路,我不太忍心。”秦韋奇吞吐道。
“腿受傷了?看來我得親自去見他了。”
“老板,其實……這筆買賣,您不吃虧。”
“嗯,好的,明天我就去會一會你這位神奇的吳先生!”孟鶴年戲謔道。
待秦韋奇走后,他猛然想起了方才金昭憶的話,因而不一會兒,見他的辦公室內,燃著一束微弱的光,只聽一喋喋不休的聲音道,
“紹安少爺在劍橋大學的主修是法律,但同時卻選修了諸多冷門如馬術、園藝……甚至還有間諜等專業,卻在每年的期末考核中門門均是滿分。”
聽到這里,孟鶴年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不愧是我孟鶴年的兒子……我讓你跟的人都去了么?”孟鶴年的話鋒一轉,因著屋內光線極為昏暗,使得他的面目一般在光亮之中,一半又藏匿在黑暗之下,讓人極為琢磨不透。
“老板您放心,一共有四個人,均是簽了生死合同,全程在暗中保護紹安少爺的安全。”
“紹安不會察覺吧?”
“絕對不會,老板,他們只是在暗中保護。至于是誰在暗中操縱,他們一概不知。”
“做得好,我在匯通給你開了一個戶頭,明日你只管提錢便是。”孟鶴年輕聲道,還未等私家偵探沾沾自喜之時,他繼續道,“不過你要記住,那四個人可都是你找的。紹安一旦出了危險,你也別想活著了。”
“不會,老板您放心就是了!”
“那就好,你呢,再去幫我查一個人。”
見私家偵探拿出筆紙記錄,他便一字一頓道,“他叫吳承懿。”
“吳承懿?”
“對,你去幫我摸摸他的底。”
晨曦一點一點亮起,燈光一點一點熄滅。此刻仍是萬籟俱寂,吳承懿獨自一人將拐杖放在一旁,坐在角落里,借著微弱的路燈讀著一本書,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癡癡地望著林瑾瑜在教一個小女孩刺繡的場景。見林瑾瑜也抬起頭來,雖是相隔有些距離,卻心照不宣地四目相對,林瑾瑜頓時間變得有些難為情,于是即刻將頭埋得更深,卻沒想不留神針扎到了手指,滲出血跡,一時間,吳承懿神情癡望,竟不知紀勛何時悄悄走來,忽然問道,
“你們什么時候成親?”
“嚇死我了你!你小子從哪兒冒出來的!”
“說啊!你們什么時候成親?”紀勛卻毫不理會他,而又毫不客氣地繼續追問道。
吳承懿像做賊般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林瑾瑜,見對方毫無察覺,于是悄聲對紀勛道,“誰告訴你我們倆要成親的!”
“啊?你不喜歡瑾瑜姐姐?”
吳承懿望著這樣一小孩,思索半天,終于露出了難為情的神色,“那倒也不是……瑾瑜姐姐這么好,誰不喜歡啊!”
“既然喜歡,哦,那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瑾瑜姐姐也喜歡你!”
吳承懿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而嘴上卻埋怨道,“你胡說!”
“哎,你們啊,就是不直接!心里明明想的要死要活的,做起來又婆婆媽媽,沒勁!”
吳承懿聽著這樣一孩子的抱怨,偌大個人卻變得失言,卻聽紀勛繼續道,“你看我多好!去年就和香茹說長大要娶她!”
正說著,紀勛向林瑾瑜身畔的女孩子招招手,卻沒想那女孩子也心有靈犀地回頭,也向他招招手。吳承懿的笑容愈發無奈,卻見紀勛遞給他一張小紙條,“給,你要的!”
“怎么混進去的?”
“我才沒你們那么無聊呢!交易所門前有我的好朋友,他手里面掌握的最多就是股票了……吳大哥,難道你聽我的,真準備入市?”
“你瞧瞧我現在窮的,現在這樣子!一塊錢都拿不出來,他們能讓我進去炒嗎?”
“哎,可惜了你這個人才呀!”
小孩子長嘆一口氣便走開了,空留吳承懿獨自一人坐在角落之中。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大概是童言無忌,從孩子口中總能聽到所有人都不敢說的話,只是與生俱來的這份自尊讓他無時無刻不愿擺脫現狀,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他不敢說愛,因為這個字眼太沉重,江山美人,他志在必得,只是他現在什么也給不了她,先前還能勉強打零工找到自己的地位,而現在自己卻近乎殘廢,這一刻,他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林瑾瑜,因而寧愿偽裝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