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當邵懷筠葉落歸根重新回到這破敗簡陋的巷子時，總能回想起這個場景——為救她而重傷導致雙腿無法正常行走的吳承懿本應算是弱者，卻在這不遠不近的路上一直平淡地安慰著她，當年還是那樣沖動任性的女孩，僅是別人開導煩惱就能煙消云散，但直到時過境遷，青春散場，空留那些舊憶，歷盡滄桑后的她，他那拄著拐杖的背影在她的腦海中如泛黃的畫片般反復播映，而后鼻子一酸，怔怔地望著這個背影，直至被淚眼變得模糊。她記得那時候，總是刻意把腳步放得很慢，靜靜的等著他蹣跚走來，那舉步維艱的樣子看的她胸口如撕裂般隱隱生疼。她問他，為什么這樣痛苦，還要故作強顏歡笑？
他只是淡淡地笑著，卻是沉默。
彼此許久相對無言，卻又心照不宣，他不過是為了不讓林瑾瑜為自己擔憂，因而情緣忍受這樣的痛苦。
這樣做值得嗎？這是她沉默許久后開口問的第一句話。
他說，值得。只是因為自己欠她的太多了。
“還是回到家吧，今年是念國中的最后一年，明年就要考大學了，無論怎樣重要的事情還是先放放吧。因為拿著一張名校畢業資格證去干各種事情終歸容易許多。”吳承懿雖不過是年長邵懷筠幾歲，卻在這些年中，無論國外還是國內，他閱盡風霜，將許多事情冥冥中看在眼里，記在心上。而這份玩世不恭的幼稚只是裝給林瑾瑜罷了。
他的心中有一桿秤，自知林瑾瑜雖是也經歷了家庭天翻地覆的打擊，卻仍舊涉世未深，單純處世。這樣的女子，世間實屬極少，因而格外珍稀。吳承懿不愿讓她過多看盡人世滄桑、世態炎涼，因而，他總是在默默守護在她身旁，像是珍藏著一個寶物般捧在手心。
因而，或許邵懷筠要比與她朝夕相處的林瑾瑜更了解他。
她猶豫半晌，終于決然道，“承懿大哥，我想和你說件事，但請你千萬不要告訴瑾瑜好么？”
“什么事？”
“你先答應我。”
吳承懿眼神堅定地注視著邵懷筠，點點頭。
“我退學了。”邵懷筠咬唇終于把這四個字吐出，意料之中的是吳承懿的眼睛瞪得很大，但還未等他質問，她繼續道，“外婆老了，你現在又是行動不便，家中還有你的弟弟妹妹，他們都已過學齡，不能這樣蹉跎度日了，瑾瑜還年輕，她一人分明承受不來這些。”
“一切都是暫時的。”吳承懿平靜地道，“幸虧我的傷沒有傷到骨頭，俗話說傷筋動骨還得一百天呢，我想過一陣子基本上就能不用這幅拐杖了，一切都會過去，知道么？振作起來。”
“承懿大哥，我還想說……其實，我愛上了戲劇，如果從今往后，我去劇院工作的話，我想等個一年半載，收入基本就能越來越好了。現在這世道這樣不安，人心浮動，罷工的罷工、師生都聯合罷課，用這樣微薄的群眾力量與政府抗爭分明就是以卵擊石，就像《玩偶之家》里面的娜拉一樣，在這個時代中，婦女追求自由和民主解放，劇團中既然能把這樣的思想宣傳到社會中，激起更大的共鳴，我喜歡這樣的寄托……無論輸贏怎樣，終歸是要碰碰運氣的，不是么？若是這條路行不通，我再乖乖回學堂不就是了！我想，到那時候，你吳大老板也指不定興辦了多少工廠呢！”
“又在拿我說笑呢！一直恍惚的吳承懿聽她這樣說臉上終于浮現了幾絲戲謔，“一切隨你便是，既然年輕，總要闖蕩一番才能看清這世界啊。無論怎樣，我們快些走吧，瑾瑜今天還特地讓我給孩子們講數學呢，這么晚她該等急了！”
“……這道題等于多少呢……”拄著拐杖的吳承懿在黑板上自顧自吃力地寫著一堆密密麻麻的數字，下面坐著的孩子們均是一頭霧水地盯著他，不過五分鐘，便有些孩子開始打哈欠而后昏昏欲睡，有些孩子在下面偷偷玩了起來……
“……喏！這道題呢，就解出來了！”吳承懿終于停筆，頗為滿意地看著自己滿黑板的板書，見坐在下面的孩子們早就睡成一片，不免有些失落，直到他不經意間看見唯一一個專注的小男孩，拖著腮，深情全然專注于題中，心中尚存一絲欣慰。
這個小男孩長得長得眉清目秀。特別是那雙長得比常人都大的眼睛，閃動著聰慧的光芒。長長的睫毛不停地眨巴著，眉頭微蹙，顯然還沉浸在這道題中。
吳承懿獨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坐在了角落中，像是被人澆了冷水一般，將拐杖放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一本書，而這時，那孩子忽然向他走來。
“你怎么逃課呀？”吳承懿問道。
“哎呀，那么小兒科的東西，我可沒空聽。”小孩子擺擺手，裝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小兒科？阿哈？是嗎？”吳承懿無奈地笑了起來。
“不過吳大哥，你剛才講得真不錯！”
“謝謝你……可是你們林老師啊，恐怕再也不會給我講課的機會了。”
“哎，沒關系！吳大哥，我看以你的水平，在股市里掙大錢應該沒有問題！”
吳承懿喝了一口水，聽一個不過十歲的小男孩說出的樣的話，略微吃驚，“這你也看出來啦？嘿嘿！你說得太對了，小朋友。”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愛撫著摸摸孩子細軟的頭發，“不過，你看我現在窮的，哪兒還有錢進股市呢？”
“吳大哥，首先我不是小朋友，其次，我最討厭別人摸我的頭！”
吳承懿的面容尷尬了一瞬間，而后哭笑不得道，“啊哈？那對不起啦！……你叫紀……”
“我叫紀勛，我們兄弟相稱就好了！”
“啊？兄弟？”吳承懿無奈至極，卻看著紀勛這個小孩子一臉認真的神情，“阿哈？那剛才對不起了，紀勛兄弟，啊！”對一個小孩子，他多半有些戲謔的口吻，但見紀勛故作成熟地嚴肅道，“這回就原諒你了，不過吳大哥你也不用著急，我看人一向很準，我看……依你的才智，一定能成大器！如果成不了，到時候我也長大了，我出錢給你成事！”
吳承懿也漸漸收斂了笑容，頗為驚訝地看著這個孩子，
“紀勛兄弟，謝謝你。”他如同與一個同歲之人拍拍紀勛的肩膀，倒果真有幾分稱兄道弟的意味。
清晨，當教堂的鐘聲響起時，舟車勞頓的孟鶴年終于可以稍緩一口氣，坐在車上閉上眼睛去，正準備小憩一會兒，卻聽街邊報童連綿不絕地喊著頭條，
“號外號外，齊燮元大軍攻占西塘，浙江戰事一觸即發……號外號外，齊燮元大軍……”
“停車！”孟鶴年忽然對劉堪道，而后迅速下車，即刻買了一份報紙，站在路邊便打開仔細閱讀著……
“嘉興，平湖一線戰事吃緊，與此同時，江蘇右路軍還在威脅長興防線。昨夜，浙江都統盧永祥嘉興誓師，他說，誓把齊燮元趕回老家去！上海護軍使童強大帥今晨接受本臺訪問，童大帥不排除上海……”
回到辦公室的孟鶴年剛剛打開收音機，卻聽到了敲門聲，“請進。”
見來者正是秦韋奇，“老板，您找我。”
“童強的那筆軍費到了沒有？”
“我也正想和您說這事兒，軍費倒是到了，不過說好的是十萬大洋，可真正到賬的……”
“怎么？他又打折了？”
“這一次，不是打折，反而是加倍了！整整二十萬大洋！”秦韋奇說著，便面露喜色，卻不見孟鶴年的反應有多強烈，“老板……難道這件事早就在您的意料之中？”
“這群軍閥不過是狗咬狗罷了，童強是盧永祥的嫡系部隊，既然齊燮元此次出兵，盧永祥必然不會坐視不管的。而至于出兵……這筆軍費就是先兆。”
“老板，若我沒猜錯的話，童強出兵，咱們匯通就應該有大的動作。”
正說著，卻見孟鶴年拿出一份文件，打開一看，真是關于匯通上市的，孟鶴年笑道，“從今天起，匯通股市上的風云，就由你來掌握了。
“老板，您就說怎么辦吧。”
“童強走之前，我要匯通這只股票很熱鬧，很紅火。”
“我明白了。”秦韋奇笑道，告辭后便轉身準備離開，卻又回過頭來，“對了，老板，我前幾天認識一個朋友，論眼光，才干甚至經驗都比韋奇我強十倍，我想，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哦？有這樣的人才？”
“匯通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如果他肯幫我們，我想匯通一定會有更大的發展。”
“韋奇，你向來看人都很準，我相信你。有空的話抽出時間你把他約出來我們見一見。”
“嗯。”
“他叫什么？”
“哦，他叫吳承懿。”
“哦，好啊……吳承懿？”聽到這名字，孟鶴年忽然間略有遲疑，像是似曾相識般，“吳承懿？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聽到過……這么耳熟？吳承懿……韋奇，你這個朋友吳承懿……是做什么的？”
“他原來在日本經營兩家絲場，為了振興實業才回國的。”
“開絲場的？”
“對。”
“在日本？”
“嗯。”
“他什么時候回來的？”正說到此時，卻聽一個電話鈴聲響起，秦韋奇忙去接電話，而站在一旁的孟鶴年來回踱步，起初一聽到吳承懿這名字時就極為耳熟，可無奈絞盡腦汁也未曾想起究竟在哪里聽過抑或見過這名字，越想不起就越感到一層暗涌浮動，好似千百只小蟲浮上心頭，搞得自己千般痛楚……
正當此時，秦韋奇拿起電話，對孟鶴年道，“老板，是金老板的電話。”
孟鶴年沉悶著連連應聲，直到掛電話，秦韋奇才敢開口，忐忑道，“老板，少爺這幾日在醫院也不知……”
“機票都已買好，今晚就去圣瑪利醫院，連夜把少爺送到機場，我要親自去……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放開手來，讓你親自去辦，匯通今天掛牌上市，走勢若沒有意外的話，肯定會漲，但具體量卻是我們不得而知的。但若我想讓匯通在一天之內連漲一倍，你相信么？”
“老板，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看我像嗎？”孟鶴年笑道，“其實你應該知道，為了對付童強，我一直在醞釀著一個大計劃。我也有我的苦衷，這個計劃，太過兇險，一旦敗露，后果不堪設想。所以我只能告訴你們應該完成的一步一步的任務。”
“讓股票飆升，就是任務之一？”
“可以這么說。我要做的事情，童強離開是前提，只有他不在了，我才能大膽去做。只有讓股票飆升，才能麻痹他的神經，從而擊潰他……韋奇，我最信任的人永遠都是你。”
圣瑪利醫院，傍晚，已是華燈初上時分，勞頓一天的人都不免有些饑腸轆轆，松開了繃緊一天的神經，又不似夜晚那般疲憊不堪，家家戶戶萬家燈火，使得整個城市看起來生機盎然，雖是黃昏也富有朝氣。
金昭憶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眼中迷茫無神，直至思緒被孟紹安的一聲聲劇烈咳嗽所打斷，這時，她才猝然回過頭，見他唇上毫無血色，面色蒼白，半晌緘默不語，又如鯁在喉。拿起茶杯為他斟了一杯水，小心翼翼的送到他的手上，而后坐在他的床畔，削起蘋果。
此時的金昭憶，脂粉未施，也未曾有任何裝扮，若站在人群中，從遠處望去平凡至極，因而穿著最普通的衣服，帶著口罩步履平常得走進病房也無人留意。只是從僅露出的上半臉依稀可見眼尾上挑這份尋常女子無法比擬的傲人氣度也只有在她的臉上展現。但今日的她毫無戾氣，反倒像是照料自己的親弟弟般悉心。
這使得先前一直對她心存芥蒂甚至不惜懷恨離家出走三年的紹安此時此刻都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他始終無法把這個坐在他的床畔、如長姐般悉心的女子與那個常出沒于風月場和，傲視群芳的交際花，甚至是眾人口中的戲子是判作一人……這些也都無妨，只是每當想起母親的死，自幼和睦生活被打破，孤身一人漂泊在外三年，這些家庭突如其來的變故，頓生一股沒來由的火氣，恨不能即刻將全部怨氣統統發泄到這女人身上。
此刻，金昭憶并不知他的心緒，只是蘋果削好，遞給他。而紹安因為起身過猛的緣故，連連咳嗽數聲，于是她又即刻轉身去斟水，正當此時，卻聽他期期艾艾道，“你不要走，告訴我，你和我爸爸之間究竟有什么恩怨？”
金昭憶背對著紹安，起初怔怔的神情在聽到他的問話后又恢復平靜，默不作聲，許久后又繼續向外走去。
“你站住。”雖是身負重傷，但紹安公子的口氣依舊有些咄咄逼人，不容一絲怠慢，“那我媽媽的死……到底怎么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