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絕大部分人都打中覺了,還要為晚上養(yǎng)精神呢。如煙與眾小姐妹擠著通鋪。那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子,也辛苦了半天,倒頭下去,輕輕鼾聲就扯了起來。貼虹睡在如煙旁邊,悄悄把手伸過來,勾著她的脖頸,嘴唇貼著她耳際問:“小啞子,你還醒著么?”
如煙睜開眼睛,眨了兩眨。貼虹溫熱呼吸撲在她耳邊:“小啞子,我怕得很。今天那老頭跟往常都不太一樣。我怕”
管事大娘翻了個身子,悶咳兩聲,貼虹嚇得住了口,停上一停,聽她呼嚕呼嚕吹出口老痰、又睡著了,這才悄聲說下去:“我怕”
“大娘!”門外忽然有人在叫。粘乎乎的嗓子,是外頭主事的老夏,“吳大娘你醒醒!”
沉沉的鼻音停止,管事吳大娘呆了呆,清醒了一點,半起了身子,笑著罵道:“夏老哥,又什么貓抓了尿泡的事,要你這時候趕著來?”
貼虹的身子抖了一抖。老夏笑道:“抓球的尿泡?我來要個人你把那小啞子如煙叫出來,外頭等著要?!?br/>
貼虹猛然張大眼睛,看著如煙。如煙鎮(zhèn)定的將她手一握,輕輕放回被窩中,便應著大娘的叫聲起身,披上了衣服,走到門外去。
吳大娘與老夏又咕噥了兩聲,如煙沒有聽清,走近前去,他們又不說了。老夏就抓著她的手,大步走去,嘴里哼唧著個小調。如煙只不過是個啞巴,他卻把她當成傻子,根本沒費心給任何解釋、或者安撫。
根本沒想過:啞巴也能聽得懂人話,傻瓜也需要得到好的照顧。而這個孩子,即便在這人間多活了幾輩子,有時候,也會害怕。
幸好前面等著領走她的是善兒。
還是那樣精靈齊整的面容,笑眉笑模樣兒,跟老夏嘻嘻哈哈的寒喧,說什么“可不是嗎,太子府上的姐姐們也真是,見了那根絡子,就想見見打絡子的姑娘,問些話兒,這不,只能又來叫了是啦,回頭,替俺給媽媽請安!”于是畢恭畢敬將如煙讓上轎去,吆喝啟程。
下山,又上山,善兒自己也乘著個下人用的簡便小轎,偶爾還有心溜下來到她轎邊,隔著簾子安慰一聲:“姐姐,快到啦!咱們爺自有安排。到了那兒,您別擔心!”
如煙微笑。
不管別人看不看得見,她總是微笑的。
其實她是多么愿意能接受一個人的安排,什么心都不用操,就此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到老??墒敲\擊碎了她的夢,她愛的人背棄了她的信任,于是這個靈魂空蕩蕩被拋在輪回漩渦中,唇齒間都是血腥的甜蜜,而臉上,只余微笑。
轎子停下來。
如煙給扶進一個清凈房間里。小郡爺放下書卷,笑道:“總算來了。我逃席,也該有個限。你再不到,我只能先走了,叫你一個人在這兒等著。”
她輕輕眨了兩下眼睛,明白了,上前盈盈見禮。小郡爺一把扶住,道:“行了,以后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你再別這樣。我在這兒要呆到用完晚膳,這個房間是我專用的,你可以留到那時候,必定安全。以后的事,我們再計較”還要說什么,門外忽有人朗聲笑道:“阿逝呢,怎么逃席逃了這么久,就算是怕爹娘,也該有個限!再不現(xiàn)身,我可來揪了!”
那時如煙還不知道“阿逝”是小郡爺?shù)膔u名,只見他的神情變得緊張,手在如煙肩上按一按,示意她安靜坐著,就長聲笑著、快步走出門去,一邊道:“太子殿下,哪兒勞您找過來呢?叫下人說一聲不就完了?!?br/>
那明朗的男聲笑道:“怎么這么客氣起來,別是你爹把你嚇傻了?我也走得乏了,就進房間坐坐罷?!?br/>
小郡爺一把拉住,道:“哥!別!我老實講吧,我爹在席上說我什么了?”
“還能有什么,不就那些話。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別拘著你太緊。”王太子笑道,“現(xiàn)在你好回席上了。父王捎來信,今兒他不想來登高,母后也有點乏,都不來了,你爹娘再坐會子就要走,剩咱們哥幾個,可以好好樂樂,你也不用埋頭坐著,把臉繃得跟什么似的?!?br/>
“何曾繃臉了?!毙】斝?,不露痕跡的把王太子牽開,漸行漸遠,清風吹來斷續(xù)的話:
“我們幾個談得來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要是你都跟我生分了,那真是”話音漸漸消失。
只留下清凈的房間、和清凈的一個她。
在這里消磨了下午,又用過晚膳,看天色一層青、一層藍、一層灰,漸漸的暗下來,于是星星都綴滿夜空,月牙兒也在云里穿行了。外頭先還有吹打聲,不覺終歸于岑寂,只余風聲、蟲鳴和著依稀的人語。
如煙玩心大起,將房中幾套茶具全拿出來,窗前一個個杯盞依次放好,里面注入不同高度的茶水,就頭上取下支短短玳瑁銀簪,叮叮咚咚敲打起來。
這聲音當然比不上簫笛那么美妙,可它多么特別、多么活潑。叮叮咚咚、叮叮咚咚,聽啊聽啊這個不會唱歌的東西原來也會唱歌,正在唱的是她的歌。
她看不見,那個年青的男人,王太子,他正離席更衣,凈了手之后,就側耳凝立,問:“這是什么聲音?”
“呃,是誰家的吹打吧?”隨從回答。
“哪有這樣的吹打?!蓖跆臃瘩g道,又側耳片刻,“好像是那邊?咱們看看去?!?br/>
腳步就這樣踩過山徑。暮色里,鋪路石板喪盡它自陽光中取得的溫暖,一點點變涼。蟲聲此起彼伏。歌聲斷續(xù)不已。被女妖吸引的昆蟲暈頭轉向,走進死胡同、奔上岔路、回頭轉個圈,孜孜不倦再度出發(fā)。
“殿下,這會子錯不了啦,是前面?zhèn)鱽淼?!”隨從高興的稟報。王太子吃驚道:“給南小郡爺休息的房間?難道我出來一會兒,這小子又逃席溜進那里玩去了?他今天是怎么了!”話音未落,“鏘!”這段歌聲斷絕!
王太子臉色一變,快步趕來。幽凈小窗前還橫著一道女墻,要從另一個院子的月亮門中繞過去,王太子的鼻尖微微出汗了。
他未必是真的以為小郡爺在里面吧?否則,心為什么跳得這么厲害?像奔往命中的魔障。像是他身體中的某部分已被咒語和冥冥中她的什么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了。它斷,他也斷,無從幸免。
他一步跨進門中。
幽室無人,一只敲破的茶盞落在地面,雪白茶胎、透綠茶水、潑濕的地面,那些完好的茶盞漠然注視著他。
晚一步,他總是晚上一步,似乎還有機會,卻早已覆水難收。
這個男人惘然呆立,聞見房間中有一縷味道,似有還無,像清晨留下來的一個夢,明明該有些什么在那里的,搜索枯腸總惘然。
“那么剛剛是南小郡爺嗎?”王太子問。
沒有人回答。
如煙已經(jīng)被塞回了原來那頂轎子里。
她不小心打碎了茶盞,小郡爺也沒有怪她,只是本來就該安排她回去的,沒什么耽擱,快速打發(fā)了轎子。
似乎根本沒有刻意安排,但也就是這樣子了。命罷,命罷,命也不過是人的游戲。
如煙在轎中,不覺乏意上來,微微的盹著了,依稀聽見有人問:“到了嗎,到了嗎?”
什么?什么到了嗎?那首兒歌是怎么說的?
“老狼,老狼,幾更天?”
“初更天。”
“老狼,老狼,天亮了沒?”
“沒有,別急,夜還很長很長呢?!?br/>
如煙回去時,法明峰上酒筵正酣,紫宛抱了琵琶清醇唱令道:“逝者如斯夫,人說道難得糊涂,誰不曾豆蔻梢頭二月初,算沒個一斛珠,買韶華解鞍稍駐?!崩疃凡挥X大醉,攜壺踉蹌出席,到山口敞開衣襟吹風,見如煙回來了,指著大笑道:“一枝花兒赴瑤池回來,一枝花兒不見了。一枝花兒睡不著覺,一枝花兒不如醉了?!?br/>
如煙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有垂眸福了一福。李斗便不再笑,看著她,吐出三個字道:“太累了。”
如煙抬起眼睛,凝視他,并不搖頭,也不點頭。李斗錯開目光去,仰天倒向山石上,大張眼睛凝望著星空。隨從上前道:“爺醉了,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吧?”
回去,各自都要回去。如煙向房中管事的簡單交代了,卸下簪環(huán)去休息,頭剛放下,猛然想起一事,睜圓了眼睛。
貼虹。
一枝花兒不見了。
貼虹。
貼虹貼虹貼虹。嘴唇描繪這兩個字,雙手用力的比劃這個名字,如煙把她的名字寫在地上,到處找、到處問,并沒有找到她。
因為筵席上,吳三爺也不見了。
然而人們并不說話,依然是管弦,依然是糕點菊葉,依然重陽。在這個熱鬧的世界里,一個小女孩悄悄默默的消失了,沒有人在乎。角落里的廚娘正忙著罵一個粉頭:“他還沒松口哩,你將這金器偷拿回來作什么?吵出來怕捶不死你。”“他那邊總能想法子抹平?我這個月該的份例還沒掙上,怕打呀,大娘!總歸你想想法子幫我把這東西拿出去賣了,換錢回來叫我應付過這一關,謝謝大娘咯!”粉頭哀哀道,“今晚我去頭筵旁邊挨著轉轉,說不定能見著個貴客的面,見我可憐,就賞一錠白的也未可知?”“叫媽見你這副模樣的挨在頭筵旁邊,打出你的白兒黃兒來也未可知!”廚娘啐了她一口,將她手中那一小包東西接過來收在袖中,回頭見如煙,嚇一跳:“你干什么?找人?貼虹?她自然會回來的?!蹦敲促\眉鼠眼的笑。是。當然會回來,但是回來的是變成什么樣子的身體。
月亮正藍。媽媽在樓廊的影子里,眼眸中汪著點光。如煙蓬著頭在光和影子中奔走,胸膛像要炸開來。有什么法子吧?一定會有什么法子吧?!鮮血怎么可以一流再流,流過這一世,這一世又有什么意義!
而亭上田菁的歌聲柔膩似黃梅天氣:“鳳皇于飛,人說道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休提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縱是個丑奴兒,也該得百步相隨?!?br/>
(按:本節(jié)與上節(jié)中所有酒令句子均為熒某自行組織,除原創(chuàng)外,不少是改編、或直接引用某古詩詞,因用得實在太多,難以一一加注,請各位看官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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