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伶人就是機伶。楚河漢界那兒若不是遭遇了險著,怎么會上趕著把車馬招回來保王?如煙笑道:“有侍兒找我麻煩,好像是有來歷的,不方便硬碰。咱們且縮著頭點兒。”
宣悅笑了:“什么時候不都得縮頭嗎?龜齡鶴壽,縮頭縮腳,這都是上等的榜樣!”玩笑開罷,手在桌面上劃一個字:“是這家?”如煙但見個“關”字,微詫道:“你知道?”
宣悅把桌面一抹,笑:“小郡爺說了有這么幾家,叫我替你留意著。真有來頭能做侍兒的也不過一路,可不是怕你心煩,一時沒敢說,沒想到就碰上門來。”
原來他們都知道。如煙怔怔想。不過瞞著她一個罷了,說什么好心歹意,總有借口,就遮瞞了她的眼睛。
宣悅在旁邊作著難色,咳嗽一聲,如煙驚覺:“還有什么事嗎?”
“事情小郡爺不原不讓我說”宣悅神情垮下來,俯至如煙肩下,“可是有人參劾郡王,聽說本子今兒該送到太子爺手里了,小郡爺說消息不一定確切,不叫我告訴你。可是、可是如果能看一看折子”
她的語氣是真的焦急。
如煙輕道:“他桌上的東西,何曾讓我看見?”
宣悅已經(jīng)俯到如煙的足邊,珍珠簪子擦著細呢子桌幔,悉窣作響。
如煙嘆道:“宣悅姐姐,起來吧。小郡爺?shù)氖拢夷茏龅绞裁吹夭剑倸w試試看。若是不行,我回頭來跪你不遲,何必勞你這樣。”
她這話,雖好像什么都沒答應,卻遠比那滿口答應的重了百倍。宣悅聽在心里,當下又叩了個頭,方起身歸座。貼虹也回來了,站著替她們拈線,直到天近黃昏,下頭把各人用的飯菜端了上來,宣悅與如煙同時瞄瞄書房那邊:門還關著呢,誰敢去叩門?只有苦笑著嘆口氣。宣悅拉貼虹出去吃飯,如煙自取出蜜餞罐子來,含兩塊杏脯,看著外頭漫天云彩發(fā)呆,目光落到窗欞上,見著個小物色,心中一動,忙叫進宣悅,讓她按自己的意思把房間里略加布置。宣悅雖聰明伶俐,也有些困惑。如煙只道:“就這樣吧。再不行,我也無法了。”
說話間,夕陽已快要落下山頭,一個宮娥探進頭來,道:“如煙姑娘在這兒呢?”后頭分明還有話,意思里待說待不說。如煙明知有什么貓膩,只能裝一無所知樣子,笑問她有何事。她苦著臉求情,道是太子在屋里不出來,她們不敢敲門,問如煙能不能幫忙進去問問。宣悅聽了這話,就瞥如煙一眼。
如煙何嘗不知道她的意思?這種請托,明里是拍她馬屁,暗里實在是害她進書房叫人,是侍妾的大忌。若是爺心里煩、直接把人吼出去,那她沒臉不說,連情分都傷了,日后不好相見;若是爺真肯賣她這個面子、乖乖出來吃飯呢,其他女人怎能不從此更忌憚她?俗話說人的名、樹的影,這正兒八經(jīng)的樹起標桿招起風來,以后就別活了。
是以這種事情,本來該一推六二五,但如煙回望宣悅一眼,反而給宮娥答應下來。
凡事總是一體兩面,她如今已夠受人忌憚了,再多得個臉,也不過百上加斤,統(tǒng)共其實添不了多少份量,而更重要的是,為了宣悅剛才托的事,如煙須得盡早把伯巍叫出來,縱使冒險也無可奈何。
于是去叩門,帶著笑輕輕道:“吃飯這種事呢,也不算什么大不了。要不先吃了,再回來用功,可好?”
伯巍當時確實正煩著心,見有女孩子敢來打擾,回頭就想吼,猛見是如煙立在門邊的暗影里,臉那么小,像月夜的花瓣,他滿腔惱火忽然“咝”就散光了,對著她愣片刻,道:“你先吃,我就來。”
如煙知道這已經(jīng)是優(yōu)待,當下不再說什么,行禮離開。伯巍坐在桌邊,雙手托頭,對著案上的一份折子繼續(xù)發(fā)呆,忽的恨一聲,回頭問梁中使:“你怎么說?”
梁中使順著眼睛,并不敢看折子一眼,小心翼翼道:“照老奴說,這么盯著它看也不見得能看出辦法來,太子爺何如先用了膳,歇息一會,也許反而倒有了主意,也未可知?”
伯巍長長嘆一口氣,掩了折子:“就這樣吧。”負著手走到外間,見食具都備妥當了,如煙卻不見人影,他不由問:“如煙呢?”宮人回道:“如煙姑娘說回去繡作了。”伯巍皺眉道:“什么大不了的活,叫她吃飯,她又去做什么!”本來就煩得沒胃口,索性不吃了,舉腳就來尋如煙。
她坐在那里。燈剔得雪亮,照著她凝然的樣子。聽見那雙腳步聲過來,她笑了笑。
所謂運籌帷幄,不過布下局去,等人上鉤。人若是死不就范,她固然無法;人既當真過來了,她也不過笑一笑。
伯巍踏進門,見一頂雪白帳子如云霧般撐開來,上頭流蘇才綴了一半,如煙跪坐在里頭,容顏隔了霧,似乎傾身盯著什么看,一動不動。
他好奇心大起,問:“看什么呢?”如煙回頭,“噓”他一聲,又是擠眼睛,又是搖手,叫他悄悄兒過來,然后指給他看:“螢火蟲。”聲音輕而溫柔。
他聽見是這種小蟲子,當下想“嗐”一聲,及至抬起眼睛順著如煙的手指看去,帳上停著的卻不過是只黑乎乎飛蟲,又丑又蠢,也沒有挑燈籠,便搖頭道:“這哪兒是螢火蟲?”
如煙知道他果然不認得,計策又把穩(wěn)三分,當下撒嬌道:“你去捉下來嘛!捉了,我告訴你。”
他人高馬大,手掌寬厚,站上去,一抬臂就把這只半死不活的蟲子合在掌中,彎腰要給如煙看,她小小雙手壓住他的手掌,看看窗口垂死的黃昏、又看看旁邊明亮的燈火,神秘兮兮道:“出去,它才亮呢。”
原來這螢火蟲,在暗處才放光,若在光明處看,也就是虻蠅般的普通蟲子罷了,難怪貴公子們不認得。它又喜在夏夜活動,秋天時已經(jīng)陸續(xù)要消失。獨這一只在深秋的黃昏,不知怎么爬在窗臺上,病懨懨的,只余一絲兩氣,倒成全她這番把戲。
如煙拖伯巍出去,與他賭戲,叫他合掌至月亮出來,方放手觀看,又泥著他吩咐把晚膳擺在外頭石桌上,說好輸家要給贏家喂飯。這等嘻哈一陣,他眉間縱有千斤鎖,也且放了一字寬。
無何,月亮上了樹梢,夜色徹底的降下來,伯巍張開手,那只蟲子靜靜趴著,死了也似,過了一呼吸的時間,尾巴方有微弱的綠光閃爍,漸漸變強,成了個美麗小燈籠,頭也仰起來,呼吸著夜風,翅膀顫動兩下,似乎要飛走,伯巍忙雙手把它合住,指縫里看著綠光,詫異而新奇:“這,真的就是螢火蟲啊!”
是,幸好它堅持到此刻都沒死,讓伯巍親眼看著綠光從他手中亮起。這是很動人的一幕吧?他心甘情愿依賭約給如煙喂飯,看她吃得香甜,他胃口也好上三分,整整劃下去一大碗,呷了口湯,忽然問:“你跟小草自幼友好,對吧?”
如煙點點頭,想起貼虹當年那一副老大姐似的爽直模樣,笑容都變得柔和。
“如果有人告訴你,她犯了錯。你會怎么辦?”他問。
如煙呼吸凝滯一秒,看了看他的臉色,明白過來:并不是貼虹犯了錯,只是他遇到這樣的難題,打著比方向她詢問罷了。
這種問題不好認真回答。如煙笑嘻嘻道:“只好看是什么事了。要是我承受得起,就由她去;要是我承受不起,那得好好的傷一番腦筋。”
伯巍嘴角扯了扯:“如果那是極大的錯事,而且干系不小呢?”
如煙察覺到事態(tài)嚴重,低頭在心中過了幾遍,方道:“那我得好好問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如果她有委屈,我希望能幫她出頭;如果她真的錯了,她接受懲罰的時候,我希望能陪著她。”
伯巍笑起來,伸手捋如煙的頭發(fā):“你這小家伙!小草是你的丫頭,她要受什么懲罰,該從你手里出來。你倒陪她受什么罰?以后別這么傻。”
如煙當真傻呼呼陪笑。他的神情已經(jīng)撥云見日,像做了什么決定似的,一時喝完湯,匆匆凈口揩面,看樣子要回書房去。如煙心里有了個猜測,暗自發(fā)急,卻不好說得,知道他要送她先回去睡,便搶先道:“我想在這里多捉幾只螢火蟲,放在帳子里,好不好?”
伯巍皺眉看看樹叢:“天氣涼了,蟲不多了。”真的,放眼只能略看到一兩粒綠光。可如煙堅持留下來,甚至甜甜問他:“待會兒我了,可以給你看嗎?”用那樣的微笑與眼神,誰會說不可以?
他就進屋去。那只半死的螢火蟲,趴在石桌邊上,還在發(fā)著微光,如煙小心把它捉進衣兜,與幫忙的宮人們一塊兒捕蟲子,還備了白紗袋,好叫她試試“囊螢夜讀”的風味。可是,白紗袋里還沒裝了多少小客人,她就哭著去找伯巍了。
最先的那只螢火蟲在她手里,已經(jīng)完全死透。“剛剛還陪過我們,現(xiàn)在死掉,原來是這么容易的!巍哥哥,我如果剛剛多認真考慮一下就好了,就不應該這么輕率的把它放在口袋里!”
多虛偽啊,這個家伙。親手捂死了一只小蟲子,就為了暗示太子再行三思,不要馬上把那份可能有關童年好友的折子批出去。一邊哭,她還一邊偷眼瞧著桌上,有份折子后頭洋洋灑灑批了許多,只沒蓋上太子的印。
“大概趕上了。”如煙想著,哭訴得更露骨一點,伯巍果然把筆一摔,鎖緊眉頭:“小家伙!唉,你別哭,我自個兒也煩著呢。”
裝哭本來就累,如煙趁機止了,踮腳去按他的眉心:“巍哥哥,你怎么了?是寫不出文章嗎?”
伯巍長長嘆氣:“我要處置一個人,須擬個妥善辦法。”
“那這個辦法擬出來了嗎?”她明知故問。
“算是有了個。”伯巍吐出半句話,一臉的痛苦表情。如煙乖巧繞到他身后去,幫他按摩頭部和頸項:“有了就好了啦!寫出來,再看一遍,潤色潤色,就好了啦!”語氣之天真,讓她自己都覺肉麻。
伯巍成功的被激發(fā)出孩子脾氣,踢了桌子一腳:“我不要再看!”瞄了如煙拿過來的那死蟲子一眼,又認命的垂下頭去:“當然,我要多想想。”
計策順利得讓人沒有成就感,笑容還是應景的自動浮現(xiàn),如煙雙手捧著他的大腦袋,獻讒言道:“那要不這樣,你先玩一會兒?玩的時候就什么都別想了,然后才可以更專心的拿主意嘛!是不是?”
他再次乖乖中計,離開書桌,像只愚蠢的大象,跟著前頭懸的香蕉,一步一步往前走。
為了防止他今晚把公文處理掉,如煙多找了點事情給他。譬如為死去的小蟲子找來白綾布料裹尸,挖個洞埋進去,造個小墳,還討論著為它寫一首挽詩。伯巍寫挽詩時再次動情,吟誦得悲切深刻,仿佛另有所指。那時宮人們也提了一小袋子螢火蟲了,如煙拿著照書本,幾乎不可以辨認字跡,伯巍自己說了聲:“還不如夜明珠呢。”于是把南海的鮫珠取了來試,果然更勝一籌。她喜不自勝,把玩許久,現(xiàn)出些倦意。夜已深。如煙抱住伯巍的袖子,往書房側(cè)間的榻上蜷身而臥。伯巍憐她,果然不忍送她回去,就任她枕著他袖子蜷了,他還輕輕拍著如煙的背,哄她入眠,哄著哄著,他自個兒的眼皮都垂下來,與她一同睡去。
她睡眠之香甜,倒是不攙假的,可是四更初敲時,卻像被人推了一把也似,清泠泠張開眼睛。
“花深似海”里做事,從來不分日夜,也計較不得辰光。如煙早練就出來,無論何時,倒頭就能睡,而且只要事先在腦海里撥足了弦,那么到預定的時辰,定必能醒來,并不勞誰拉扯。
她確是個資質(zhì)優(yōu)良的間諜。
伯巍睡在外側(cè),一只手臂還護在如煙身上,她見自己的一縷頭發(fā)正挨在他耳根旁,便小心偏頭吹兩口氣,著發(fā)絲呵他的癢兒。他哼了一聲,翻個身,她趁勢輕巧的脫身出來,貼著墻又伏了片刻,窺他沒有任何動靜,就耗子般躡著手腳移到床尾,越過他、下了榻,閃進書房,貓腰摸到書桌前頭,瞧那一摞的書本、折子都已經(jīng)合在一起,仰頭只看到它們的邊兒,似乎不好分辨,卻當不得她白日里早留下心,知道折子都是綾子緣邊的、綾子上又都有花紋,紋理上的斷頭絕不能一樣,因此記住它一角的斷紋式樣,抬首分辨了,舉手就抽出來,擱在地上一打開,大篇墨筆淋漓,果然是伯巍吃飯前后傷腦筋批的那一本。
如煙猜這本就是跟小郡王有關的一本。因為色冷峰的別館里,伯巍曾對小郡爺?shù)溃骸拔覀儙讉€談得來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今日他竟拿貼虹與這折子上的難事作比,背后人選當要從這句話中推想。李斗向來疏狂不問政事,小郡爺那邊卻正著宣悅來求助,脈絡豈不是已經(jīng)昭然。宣悅托她找的東西,除開這本,再不作他想。
夜明珠還在案上發(fā)著柔光,如煙卻不曾走近它秋月朗朗,從窗口撒進來,落在地面,有如一方白絹。她仗著眼神清利,就蹲在地上借著月光讀折子,如此一來,外頭巡邏兵士從窗口看進來時,須見不到她。
那折子文字映入眼簾,如煙卻怔一怔。
只見它通篇不干南郡王府半個字,單是一個小吏通過刑部指控得游縣的縣令有包庇亡命之徒私種煙土作物的事。伯巍的批文雖只有一半,理路已經(jīng)清楚,不過是分配誰誰誰、誰誰誰前去“密訪”、“嚴查”,依然不曾提著南郡王。
她頭一件驚的是:煙土案子從去年開始辦,一路到如今,依然有折子送到太子案上,可見流毒難禁,后頭魑魑魅魅的不知已經(jīng)盤得多深;第二件驚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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