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計時第七天。
秦桑如往常一樣早起去學校早自習, 出門前她給還在睡的姥姥熬了點小米粥,還買了小籠包。
往常這個點,蔣曼早該起床了,有時候已經出門去溜達一圈了。
今天倒是有些反常。
不過秦桑沒在意, 只當老太太難得睡一回懶覺, 便也沒去打擾她。
結果上午第一節課剛結束, 秦桑去了趟洗手間的功夫,夏螢她媽便火急火燎的跑來了教室里, 讓她馬上趕去鎮上中心醫院。
說是她姥姥暈在巷子里, 被鄰居們發現, 送去了醫院。
有鄰居特意跑到學校來找秦桑的班主任, 讓她給秦桑批個假。
秦桑聽了班主任的話, 心跳驀然加速, 一股強烈的不安從心底深處冉冉升起, 她急得雙眼通紅。
班主任讓夏螢陪她一起去醫院, 怕秦桑自己一個人在去醫院的路上出事。
……
趕到中心醫院時,大夫正在對蔣曼進行搶救。
人雖然救回來了, 但醫生給秦桑的答復卻是,病人如果留在他們醫院里可能活不過今晚,建議秦桑轉院。
這件事情對秦桑而言,發生得太過突然。
她甚至來不及喘一口氣, 便趕忙借醫院的電話給秦宵河打電話。
事到如今, 她除了秦宵河,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
秦桑甚至開始懊悔,如果她早一點勸服姥姥接受秦宵河的建議留在海城,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了?
都怪她,要不是她貪圖和姥姥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要不是因為她要高考……姥姥怎么會累得突然病發的。
秦桑張著嘴,順著走廊里的墻壁滑坐在地上,右手攥成了拳頭,不停的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好悶好痛,她快要喘不上氣來了。
“桑桑,桑桑……”
夏螢的聲音在耳邊打轉,秦桑試圖去捕捉她的臉,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她胸悶到呼吸不暢,大腦供氧不足,產生了強烈的暈眩感。
最后連夏螢的聲音都遠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直至晏錦言的聲音在大腦里響起,秦桑才重獲了光明。
……
窗外,天色烏蒙,是暴雨來臨前的征兆。
秦桑撲了撲眼睫,耳邊響起了秦宵河的聲音,帶著擔憂:“桑桑,你終于醒了!”
“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秦桑沒回話,她的意識還停留在夢里。
夢里晏錦言坐在他家屋檐下,面前放著畫板,手里拿著畫筆頗為無奈的沖秦桑笑道:“別亂動。”
他的嗓音溫潤好聽,特別磁性。
秦桑感覺胸腔內的悶痛感好像減輕了不少,所以她醒過來了。
醒來后,她花了十幾秒鐘的時間收攏神思。
進而將目光集中在床前的秦宵河身上,秦桑想到了什么,騰然起身:“我姥姥呢?”
她想起了病發暈厥被鄰居送去醫院的蔣曼。
秦宵河神色一僵,臉上的擔憂轉為了惆悵:“桑桑,你姥姥她……”
“她怎么了?我姥姥她怎么……”
秦桑翻身下床,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身處醫院里。
空氣中浮蕩著消毒水的味道,偌大的VIP病房里,卻只有她和秦宵河兩個人。
“你說話啊!我姥姥人呢?”秦桑急眼了,墊腳揪住了秦宵河的襯衣領子,一雙桃花眼睜得又大又圓,眼瞳里布滿了血絲。
秦宵河看著她,心疼不已。
好半晌,他才低啞著聲音開口:“桑桑,閨女……”
“你姥姥她在重癥室里。”
秦桑昏迷的這段時間里,臨川鎮中心醫院那邊派了救護車,專程將蔣曼和秦桑一起送到了海城。
此時已是傍晚,蔣曼的病情將將穩定下來,但主治醫師告訴秦宵河,蔣曼可能熬不過今晚了。
從查出癌癥到現在,她生生堅持近兩年的時間,已經很難得了。
但這些話秦宵河不知道該如何向秦桑開口。
秦桑怎么可能聽得進去這些,她要的只是蔣曼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桑桑,你姥姥現在還昏迷著。”
“你……去看她最后一眼吧。”秦宵河的語氣低沉悲涼,帶著許多無奈。
他這個做父親的沒能為女兒撐起一片天,這才使得秦桑在這種時刻,還得紅著眼忍著淚,盡可能的讓自己堅強。
每每思及此,秦宵河便覺得歉疚。
這些年他虧欠了秦桑太多,只能以后再慢慢償還了。
秦桑沒理會他憐惜的眼神,直接越過秦宵河,往病房外走。
她滿腦子都是秦宵河的話。
去看姥姥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
秦桑笑了,眼珠轉了一圈,努力往上看。
即便如此,她還是阻止不了淚水奪眶而出。
實在是太疼了,撕心裂肺的疼。
秦桑在醫護人員的引領下,艱難的走到了重癥室門外,隔著門上的玻璃,她淚眼朦朧的看著里面插著氧氣管,沉睡不起的蔣曼。
“姥姥……”秦桑喃喃,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
她又想起了早已過世的姥爺和媽媽,他們離世的時候,秦桑沒能送別。
所以這一次她一定要一直守在姥姥身邊,陪她到最后一刻。
……
晚上九點十分,重癥室里的儀器發出了警報聲。
守在門外的秦桑眼睜睜的看著一幫醫護人員涌進了室內,大概半個小時后,生命儀器變成了一條筆直的線。
秦桑用手捂住了嘴,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巴拼命張著,她哭得額頭青筋冒起,卻是一點聲響也沒有。
秦宵河見了,心里五味陳雜,也跟著濕了眼眶。
“桑桑,爸爸在,哭出聲吧,哭出聲來。”男人將秦桑擁入懷中,寬厚的大掌拍打著她薄弱的后背。
秦桑的臉埋在他懷里,身體僵直著,一動不動,始終沒有哭出聲。
她不是不想痛痛快快的哭出來,只是太疼了,疼到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秦宵河拿她沒辦法,只能安慰地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人終有一死,你姥姥她走得并不痛苦。”
胃癌患者的死亡,向來是最痛苦的。
晚期病患,或枯瘦如柴,或食不下咽。
蔣曼的情況還算好的,只不過她的癌細胞最終還是轉移到了腦部,這才會突然昏倒病發。
“桑桑,你放心,爸爸會照顧好你的,今晚就跟爸爸回秦家住吧。”
蔣曼沒能戰勝病魔,猝然過世。
秦宵河打算明日將蔣曼的尸體送回臨川鎮,在臨川鎮為她辦一場轟烈的喪事。
對此,秦桑沒有意見。
她今晚打算留在醫院里,但秦宵河和蔣曼的主治醫師都勸她,讓她回去好好休息一晚。
明天以最好的精神狀態去送她姥姥。
秦桑略一思量,答應了。
她跟著秦宵河回了秦家老宅。
這是秦桑第二次來秦家,第一次是六歲那年,同姥爺一起,來秦家找秦宵河。
不過那一次她沒能進入秦家的門,只被姥爺牽著手,在秦家老宅外面站了許久。
今天她進了那扇門。
秦宵河領著她進門的,她終于看見了秦家真實的樣子。
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是一棟西歐復古式大別墅,室內裝潢奢華磅礴,色調偏冷,顯得特別嚴肅。
秦宵河帶她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秦家沒有分家,整個家至今還是老爺子做主。
膝下兩子,秦宵山和秦宵河兄弟倆連同妻兒都住在這棟城堡一樣的大別墅里。
夜深了,秦家老爺子早就歇下了。
秦桑進門后,只遇見了大房的秦念,然后便被秦宵河帶入了他的院子。
別墅分了三棟,正中間那棟是秦家老爺子的領地。
左邊是大房秦宵山的私人領地,右邊則是秦宵河一家子的住處。
秦桑進入客廳時,客廳里的燈光還亮著,茶幾那邊還坐著兩個人。
聽見玄關處傳來的響動,沙發上坐著的兩人先后站起了身。
秦宵河的聲音在玄關處那邊響起:“桑桑,這雙鞋是你曼清阿姨專程為你準備的,你試試看穿著可還舒服?”
“嗯。”秦桑冷冷應了一聲,自然明白這位“曼清阿姨”便是秦宵河的妻子陸曼清。
片刻后,秦宵河帶著秦桑進了客廳。
看見沙發前站著的陸曼清和大兒子秦舟,秦宵河主動為秦桑介紹。
“桑桑,這是你曼清阿姨,這是你大哥秦舟。”
秦桑抬起那雙哭紅的眼睛,淡淡瞥了兩人一眼,微微頷首,算是見了禮。
她沒辦法開口親切的稱呼那兩人。
即便姥姥說,媽媽所經歷的苦難,與秦家無關,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可現在的秦桑,還無法理解姥姥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她只固執的認為,是秦宵河做錯了事情,是秦宵河對不起媽媽。
但理智告訴秦桑,秦宵河的妻子和兒子是無錯的。
所以她面對他們時并沒有表露出絲毫不滿的情緒,只是她能做到的也只有不遷怒他們而已。
要她笑臉相迎,秦桑自認做不到。
“桑桑……”秦宵河顯然看穿了秦桑的心思,想說點什么,卻終究是舍不得開口。
于是秦宵河只好歉疚的看一眼陸曼清。
女人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倒也不在意秦桑的冷淡,音色溫柔的開口喚她:“桑桑,阿姨帶你去你的房間看看好不好?”
秦桑抬眸,忍不住又打量了陸曼清一眼。
她不敢相信陸曼清會用這么溫柔的語氣跟她講話。
畢竟她可是秦宵河在外面和別的女人生的女兒,陸曼清作為秦宵河的妻子,理應討厭她才對。
“桑桑你好,我是你大哥秦舟。”旁邊剛剛年滿二十歲的秦舟也開口跟她打了招呼。
語氣和陸曼清一樣溫柔,一雙桃花眼里流光溢彩,看著秦桑像是很歡喜。
秦桑打量了他們母子一番,想從他們身上找出一絲對自己的不滿,最終無果。
她驚訝且狐疑,不明白陸曼清和秦舟為什么要對她這么溫柔,這么友好。
如此一來,倒顯得秦桑自己小家子氣了。
她抿唇,思索再三,最后沖陸曼清和秦舟鞠了一躬,聲音細如蚊蠅:“打擾了。”
其他話她也說不出口。
陸曼清和秦舟皆是一愣,而后母子倆有些忍俊不禁。
還好忍住了,畢竟今天秦桑的姥姥才剛剛過世,他們看見秦桑后就算再歡喜,也得忍耐些。
陸曼清領著秦桑上樓,去了專門為秦桑準備的房間。
房間很大,并非單純的一間臥室,看起來更像是套間。
自帶洗手間和衣帽間,還有一個特別寬廣的外陽臺。
房間的裝潢偏粉色調,與秦家其他公共區域的裝潢色調截然不同。
特別少女心。
秦桑進屋后,愣了許久,還是陸曼清開口才拉回了她的神思。
“這屋子的裝潢早在一年前就完工了,房間里的家居用品是我和你爸爸一起挑選的。”
“我們也不清楚你喜歡什么色調,便按照大多數女孩子的喜好去裝的。”
“桑桑,你要是不喜歡就跟阿姨說,阿姨讓人幫你重裝。”
陸曼清跟她講話時的語調始終溫柔得像是能掐出水來一樣。
秦桑對她的態度也不好再繼續淡漠下去,語氣溫順乖巧了些:“不用了,謝謝您。”
她沒有正面回答陸曼清,到底喜不喜歡這屋子的裝潢。
陸曼清也不強求,只帶著她進了洗手間,問秦桑:“要先洗個澡嗎?衣帽間里有給你準備的衣服可以替換。”
秦桑點頭,又道了謝。
陸曼清安排得面面俱到,秦桑真切的感受到了她的溫柔以及她對自己的喜歡。
所以在陸曼清離開她的房間之前,秦桑叫住了她:“曼清阿姨。”
女人腳步一頓,身子有些僵硬,而后不敢相信一般回頭看向秦桑,面上驚喜難掩。
她驚喜于秦桑終于愿意開口喊她。
秦桑卻問:“您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這和她設想的不一樣。
秦家的人理應如同她討厭他們一樣,討厭她才是。
陸曼清再次愣住,半晌才明白了秦桑的意思,她笑笑:“我為什么要對你不好呢?”
這次換秦桑愣住了,一時間啞口無言。
只聽陸曼清接著道:“桑桑,你的身份并不可恥。”
“我和你爸媽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情,你并不清楚,所以你覺得是你爸爸對不起你媽媽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你放心,阿姨和你爸爸一樣是真心喜歡你的,真心把你當自己的女兒看待。”
“所以桑桑,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害怕。”
“你在這世上不止你姥姥一個親人,你還有你爸爸和曼清阿姨,還有你大哥秦舟。”
“不論如何,我們一家子都會陪著你的。”
女人的語速平緩,說每一句話時,她眼里都透著真誠。
秦桑心里柔軟了半分,鼻尖有些發酸。
她又想起了剛過世不久的姥姥,眼眶瞬間紅了。
陸曼清見了,折身回去給了她一個擁抱,“沒事的孩子,阿姨和你爸爸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秦桑哽咽了,沒有推開女人,反倒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溫暖。
陸曼清給她的感覺,竟真有幾分像媽媽。
是和媽媽一樣溫柔的人。
……
哭過以后,秦桑聽陸曼清的,洗了澡。
洗完澡出來時,窗外暴雨已至,雨水打在陽臺欄桿上噼里啪啦。
秦桑隔著落地窗的玻璃往外看,隱約看見秦家對面那幢風格相同的古堡別墅。
她想起了晏錦言的話。
晏錦言說他家就在秦家對面,說他八歲那年,其實是見過秦桑的。
只是那時的他們還不認識,秦桑自然也不知道,在她被姥爺牽著手站在秦家大門外苦等的時候。
后面不遠處的晏家老宅里,有個八歲的小男孩,也正透過落地窗的玻璃,遠遠看著她。
秦桑睡不著。
她只要一閉眼就會想起醫院里的場景,想起生命儀器上的那一條直線,以及病床上閉著眼,一動不動的姥姥。
所以秦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在深夜十二點時,她悄悄邁出了秦家大門,往對面不遠處的晏家老宅去了。
秦桑想,既然她已經來到了秦家,何不趁此機會,去見一見晏錦言。
姥姥去世后,秦桑最想見的人就是晏錦言。
她多么希望陪在她身邊的人也是晏錦言,那樣她就可以趴在他懷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而現在,她要去找晏錦言,然后如她所設想的那般,趴在他懷里。
……
暴雨打在秦桑撐著的雨傘傘面,她快步走著,很快便到了晏家老宅門口。
紅色的雨傘微微往上抬了一些,傘下露出少女哭紅的雙眼,往門口的“晏宅”二字上一掃,復又低了下去。
秦桑想上去摁門鈴。
又怕吵到晏家一家子,遲疑著縮回了手。
她站在大門門口,猶豫了很久,一方面想今晚就見到晏錦言,一方面又告訴自己不如明天一早再來。
可最終感性戰勝了秦桑的理智。
她現在就想見到晏錦言,現在,立刻。
秦桑沉眸,現在心里默默地向晏家人道歉,然后抬手去按門鈴。
就在她伸出手的那一秒,雕漆大鐵門開了。
秦桑愣住。
直至背后兩束車燈打在她身上,將她前面的路照得一片光明。
秦桑后知后覺的回身,雙眼被車燈刺得閉了一下,她趕緊壓低雨傘遮住刺眼的光。
而后車的主人切換車燈閃了她兩下,車窗搖下了,駕駛座探出一顆年輕的腦袋,沖雨里的少女嚷:“讓個道唄,三更半夜的站在我家門口扮什么女鬼,嚇唬誰啊?”
話落,駕駛座的少年縮回了腦袋,趕緊把車窗玻璃搖上去。
也不知道那撐著紅色雨傘的是哪個神經病,半夜三更的在他家大門口擋道,也不知道讓一讓,害他搖下車窗探出腦袋提醒她,還淋了雨。
靠。
晏辭抬手扒拉了兩下被雨淋濕的發,眼神不耐的瞟向前方,結果那打傘的女生還是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