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五月底,唐蘅第二次來到貴州銅仁石江縣。</br> 上次來到這里是兩個月前,唐蘅記得那天晚上他對著李月馳吐了一通……這本來就夠難堪的,而李月馳又對他冷嘲熱諷,當時他簡直想連夜逃回澳門。</br> 僅僅過去兩個月,他卻要來這里長住了。</br> 重新踏上厚重的石板,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br> 李月馳在縣城的住處很狹小,是套四十來平的老舊單元房,一半給汪迪的服裝店作倉庫,一半給李月馳住。現在多出個唐蘅,自然要另租新房。唐蘅說干脆在縣城買一套好了,也方便安頓你媽和你弟,哦,那好像得買兩套——河邊有片新建的樓盤,唐蘅覺得還不錯,甚至挑好了門對門的兩戶。</br> 李月馳沉默幾秒,低聲說:“我沒那么多錢。”</br> 唐蘅說:“我有啊。”而且這小縣城的房子真的很便宜。</br> “你的錢你自己留——”</br> “李月馳,”唐蘅捏住他的下巴,感覺自己像電影里那些大腹便便的金主,“之前咱們說好的。”</br> 李月馳裝傻道:“說好什么?”</br> “我給你花錢,你不能拒絕。”</br> “那也不是這個花法,”李月馳笑了笑,認真地說,“我不會讓你一直待在這的,所以沒必要買房。而且你才上班兩年,能攢多少錢?”</br> “你知道我在澳門一個月工資多少嗎?”</br> “多少?”李月馳頓了一下,“我聽說大學老師的工資也不是特別高。”</br> “內地的確實不高,不過澳門,一個月六萬葡幣。”</br> 李月馳神情一僵:“……六萬?”</br> “嗯,”唐蘅繼續摸他的下巴,“合人民幣五萬塊吧,而且我讀博拿的是全獎,也攢了一些,還有那會兒我媽給的錢……”</br> 李月馳默默偏過頭去,仿佛忽然失去了奮斗的動力。</br> 唐蘅說:“學長,怎么啦?”</br> 李月馳說:“被自己窮到了。”</br> 唐蘅哈哈大笑。</br> 兩人商量一番,最終還是沒有買房。畢竟他們今后的確不會留在石江縣,只為了短期落腳而買房,確實沒太大必要。李月馳本想去那處臨河樓盤租一套房子,也被唐蘅攔下了。</br> 他們在店鋪的鄰街租了房,舊房子霉味重,但好在有寬敞的陽臺。</br> 銅仁的夏天常常下雨。唐蘅從淘寶買了一些綠蘿,這種植物喜陰喜濕,放在北向陽臺上正合適。沒有多久,碧綠的藤蔓就纏滿了陽臺的鐵欄桿。唐蘅又買來兩張搖椅,晚上李月馳從店里回來,會打包唐蘅喜歡的羊肉粉,兩人吃飽喝足之后就躺在椅子里聊天,搖著搖著,緊湊的對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這時李月馳起身,碰一碰唐蘅的臉:“困了去床上睡。”唐蘅瞇著眼不動,李月馳笑笑,俯身將他抱進臥室。</br> 當然,更多時候,唐蘅在李月馳的店里待著。</br> 他再次出現在石江,著實令縣里的領導緊張了一番,生怕他又是來搞事的。然而領導們一個個套過近乎探過口風之后,驚訝地發現,唐老師這次似乎真的只是度假。</br> 你看他吧,澳門的工作辭了,武漢的事也避而不談,在李月馳那店里一坐,竟然在給他的淘寶店當客服。</br> 在某位領導前來“探望”時,唐蘅老神在在地說:“我現在呀,什么都看開了。您聽沒聽過那句詩?蘇軾寫的,唉!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我現在真是覺得那些名啊利啊,都是一場幻覺……”</br> 領導雖然不知道詩是什么意思,卻聽得懂唐蘅的話,于是喜笑顏開道:“那您這次只是來度假吧?”</br> “對啊,”唐蘅說,“石江空氣好,我學長又在這,來找他玩嘛。”</br> “太好了,太好了……”領導夾起小皮包,準備走人。</br> “哎,王科長,”唐蘅叫住他,“我們新出了五香味牛肉干,你嘗點嗎?”</br> 最后,每個來“探望”唐蘅的人,都從李月馳的店里買了一堆牛肉干,當月營業額直接翻倍。</br> 唐蘅把下巴支在李月馳肩膀上,笑瞇瞇地問:“學長,我厲不厲害?”</br> 李月馳有些無奈,又很溫柔地說:“嗯,厲害。”</br> 周末的時候,李月馳帶唐蘅回到半溪村。</br> 他母親尚不知曉兩人的關系,李月馳只告訴她,自己和唐蘅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每次回去之前唐蘅都會收很多快遞,然后一股腦帶到村里。李月馳家漸漸有了變化,起初是換上新的燈,房間比以前明亮得多,也顯得寬敞了。后來又換了新的水管,新的電器,新的家具。再后來,唐蘅和李月馳的弟弟說了話。</br> 李月馳的弟弟叫李月鵬,長相和李月馳七分相似,不過稍胖一些,顯得有點憨氣。唐蘅對他說:“我是你哥的朋友。”他遲緩地打量唐蘅,仿佛在回憶什么。半晌,李月鵬用貴州話含糊地說:“你是手機的人。”</br> 唐蘅沒聽懂,問他:“什么手機?”</br> “我哥的……手機。”</br> “你在你哥的手機里見過我?”</br> 李月鵬呆了片刻,點點頭。</br> 唐蘅把這事告訴李月馳。李月馳沒說什么。唐蘅再三追問,李月馳沒辦法,只好把那只舊手機遞給唐蘅。沒錯,就是六年前唐蘅送給李月馳的三星。他發給李月馳的短信都好好地躺在收件箱里,點開來看,總是很長很長一段,唐蘅有些恍惚地說:“我那會兒話真多。”</br> 李月馳輕聲接上后半句:“為了省話費。”</br> 唐蘅點開手機相冊的時候,指尖是輕顫的。</br> 映入眼簾的第一張照片拍攝于2012年4月23號,是他拖著箱子的背影。唐蘅想了想,大概是他從北京飛回武漢,李月馳去天河機場接他時拍的。</br> 往后翻,照片的時間越來越早,卻無一例外都是他,或與他有關。他睡著的時候,他低頭吃熱干面的時候,他翹著腳倚在床上看書的時候,他的吉他,他的藏藍色大衣,他的一撮橙紅的發尾。</br> 唐蘅揉了揉鼻子,把手機還給李月馳,問他:“現在要拍嗎?”</br> 李月馳笑道:“我們去個地方。”</br> 唐蘅坐在后座,伸手摟緊他的腰,摩托車“嗡”地啟動,山風劃過耳廓,唐蘅把臉貼在李月馳的后背上。</br> 隔著薄薄的t恤,他能觸到李月馳緊繃的肌肉和硬邦邦的骨骼。李月馳還是瘦,唐蘅暗自下定決心,以后把他喂胖一點。</br> 摩托車繞過幾道彎,山路曲折,風里都是盛夏所特有的,清新的植物味道。</br> 李月馳把唐蘅帶到一座小山坡。溪水淙淙流淌,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在水面上,波紋都變得亮晶晶的。兩人找了一塊石頭,坐著,肩膀和肩膀抵在一起。四周非常安靜,唯有風吹林葉,發出細微的聲響。</br> 唐蘅腦袋一歪,沒骨頭似的靠著李月馳,問他:“你經常來這?”</br> “高中的時候來這背書。”</br> “一個人?”</br> “不然呢?”</br> 唐蘅滿意道:“很好。”</br> 李月馳笑了笑,虛虛環住唐蘅的腰。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就這樣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李月馳忽然問唐蘅:“你怎么不穿那個牌子了?”</br> “哪個?”</br> “你很喜歡的那個,這里,”李月馳點點他的胸口,“有一顆紅色的心。”</br> “川久保玲。”</br> “嗯。”</br> “以前年輕嘛,而且上班之后總是穿正裝。”</br> “不上班的時候可以穿啊。”</br> “一件t恤幾千塊,”唐蘅搖頭道,“沒必要。”</br> 的確,一方面的原因是唐蘅自己已經過了穿潮牌的年紀,而且他又當老師,若是在課堂上和學生撞衫,就太尷尬了。然而另一方面的原因他沒有告訴李月馳,那就是在他們分開的六年里,每當他無意撞見那顆紅色愛心的logo,總會想起他們初遇的夜晚。</br> 那天晚上他穿的就是川久保玲的白t,后來他把這個牌子的衣服視為幸運衫,再后來……唐蘅覺得不提也罷。</br> 李月馳輕聲說:“你穿那個很好看。”</br> 唐蘅開玩笑道:“我穿什么都好看。”</br> “以前,我做過一個夢,”李月馳放慢了語速,認真地說,“我夢見我帶你回來了,就在這個地方,嗯……夢里也是夏天,你穿著那個牌子的白t恤,坐在河邊唱歌。”</br> “什么時候的夢?”</br> “很久以前了。”</br> 唐蘅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掏兜,他記得昨天幫李月馳核完賬之后順手把筆裝進兜里了……果然,他從衣兜里摸出一只紅色碳素筆。</br> 紅色的。正好。</br> 唐蘅低頭,用碳素筆在胸口涂了一枚潦草的愛心:“這樣行不行?”</br> 李月馳失笑:“行。”</br> 然后他平靜地看著唐蘅,好像已經知道自己即將等來什么。</br> 唐蘅動了動嘴唇,感到喉嚨發癢,也許是因為緊張。</br> “可能會走調……”唐蘅說,“太久沒唱了。”</br> “就咱們兩個,”李月馳沖他眨眨眼,“我不告訴別人。”</br> “那我唱《南方》吧……”</br> “嗯。”</br> 以前他總是在武漢唱《南方》,但其實這首歌寫的是離開武漢之后對那里的回憶。此刻,他身在貴州,好像總算恰當了。</br> 好在當他順著音調回憶那些歲月時,回憶里的人就在身邊。</br> “那里總是很潮濕,那里總是很松軟。那里總是很多瑣碎事,那里總是紅和藍……”走調沒有?不知道。算了,能唱出來就不錯了,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能唱歌了。</br> 唐蘅正唱得入神,一串鈴聲突兀地響起。</br> 歌聲被打斷,李月馳皺了皺眉。唐蘅看見屏幕上“蔣亞”兩個字,非常不爽地接起電話:“怎么了?”</br> “兒子!!!”蔣亞喊破了音,“唐國木被正式批捕了!!!”</br> 作者有話說:</br> 月馳gg的夢指路83章末尾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