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霽晴方好,院中積雪也嵌著一層光。暖晴拿著一把掃帚站在門邊,始終不忍心把雪清了。
“別看了,待會兒師父要過來了。”一位少年催促道。停頓片刻,他又問,“客室里住著的是誰呀?昨天師父煎了藥,今兒個一大早,師父又讓我燒熱水。”
少年一說完,暖晴就把手中的掃帚扔給了他:“你先掃著,我去客室看看。”
客室里,顧冉已經(jīng)醒了,正在給火爐里添著炭。以前,這些活兒都是由府上的下人、或是宮里的婢女來做,而且,整晚都會有人不間斷地看著炭火,早上醒來,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屋子里只剩下一些余溫,冷得讓人發(fā)抖。
暖晴來敲門時,顧冉拿著火鉗來開門。
猛然一股冷氣撲面而來,顧冉打了一個寒戰(zhàn)。暖晴看她一眼:“你會生火嗎?”
顧冉把人讓進(jìn)屋,又將門關(guān)好。暖晴身上的涼意,襯得這屋里有了一些暖意。顧冉走至火爐邊,又往里加了一塊兒炭:“第一次。不過,一回生,兩回熟。”
暖晴看她似是加完了炭,火鉗也被規(guī)矩地立在一旁,忍不住過去瞧了一眼,看著火爐里的小火,一點(diǎn)點(diǎn)燒了起來,才放心。
“他的熱退了嗎?”暖晴問。
“已經(jīng)退了,但還沒醒。”顧冉整了整衣服,未注意到手上沾了炭黑,這會兒,全都抹到了身上。
暖晴看她紅艷的外衣上多了幾點(diǎn)手印兒,笑出了聲:“你還是別碰了,這衣服挺好看的,臟了怪可惜的。豐年給你們燒好了熱水,你跟我把水打來,洗漱好了,到正廳來。師父有話問你們。”
顧冉點(diǎn)頭,剛隨暖晴挪了步子,身后一雙手環(huán)了上來,又把她抱得死緊。
沈?qū)幮褋頃r,身邊的人又沒了蹤影。他環(huán)顧一周,沒放過屋內(nèi)的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每一個角落都沒有他要找的紅影。以為自己又被丟棄了,焦急、慌亂、害怕,全都向他壓來。
他試圖告訴自己要接受事實(shí),這世上除了娘親,沒有人會要他。可就在他看到不知何時滑落到床上的玉釵,又聽到了熟悉的話音時,他想到了昨晚夢中的紅蝶,縈繞在自己的身邊,最后落在眉心,又變成一雙手臂,將他擁入懷中。
懷中的溫度,像極了暖陽,舒服愜意,讓人舍不得放手。
沈?qū)幵僖沧蛔。芟铝舜玻芟蛄送忾g,趁著這聲音還未消失,他要把人抓住,不能讓她走。
“我去打些熱水,你回去里間等我。”顧冉把腰上的手輕輕拿開。
“要多久?”沈?qū)幪ь^問她,兩只眼里都是不舍,再加上剛睡醒的緣故,怎么看怎么有些水汪汪。
顧冉覺得,太像兔子了,忍不住上手捏了他的臉頰:“一會兒就好。”
“要看她干活兒利不利索了。”暖晴對著沈?qū)幹噶酥割櫲剑@才看清了他的長相。若說她們豐年是乖巧懂事的小綿羊,那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就是初生在雪源中的小狼崽。
“沒錯,我動作越利索,花的時間就越少,回來得也就越快。”顧冉捏完,又戳了戳他的臉頰。準(zhǔn)備收手時,被沈?qū)幾プ×耸种浮?br/>
“那你快點(diǎn)兒。”
“好。”
暖晴帶著顧冉去廚房的路上,她問了一句:“這少年不是你弟弟吧?”
顧冉模棱兩可地回答:“眼見為實(shí),你看到的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暖晴覺得,她可能有些討厭顧冉的眼睛。因?yàn)椋@眼睛里藏了太多陷阱,尤其是笑起來時,那里頭就像起了霧,很容易讓人失了方向。
兩人忙活了一個時辰,把沐桶灌滿熱水,更換衣物也準(zhǔn)備好了,暖晴才拍拍手,道:“就一桶熱水,好好珍惜。別浪費(fèi)時間了,趕緊洗漱干凈了,到正廳來。別讓師父等太久。”
沈?qū)幰恢蹦蛔髀暤乜粗扰缱吡耍抛叩筋櫲缴磉叄€沒等繼續(xù)抱人,顧冉先蹲了下來,一手扯了他的腰帶。
沈?qū)幃?dāng)即就把顧冉推開,后退一步,又露出了戒備的眼神。
顧冉笑著背過身去,方才那一扯,她是故意的。看到他又換上了柴房里的那股兇勁兒,才滿意地道:“你自己來吧,我去外面等你。”
這才走了一步,就被沈?qū)幚×耸帧?br/>
她問:“你不要我走,還要我留在這兒看你嗎?”
沈?qū)幉徽f話,也不放手。
顧冉轉(zhuǎn)身:“那我看著你,你快去洗漱。”
沈?qū)庍@才跑到木桶后邊,把自己遮了起來:“你別看,等會兒我叫你,你再轉(zhuǎn)回來。”
水花聲響起時,沈?qū)幷f:“好了。”
顧冉回身,走到木桶旁,盯著他的發(fā)頂看了一會兒,心血來潮地伸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眼前的一片光景換成黑暗,沈?qū)幱行┎贿m應(yīng),他想去拉顧冉,卻被顧冉制止:“別動。你這么看著我,沒人會相信你是我弟弟。”
“我不是。”沈?qū)幒苷\實(shí)。
“昨天我與這里的一位先生說,我們是姐弟。”顧冉感覺到了掌心的眼睫在顫動。
“你說謊。我們不是。”沈?qū)幚_她的手時,看到她在笑。
“那等會兒這位先生問我,我該說什么?”顧冉把沈?qū)幫浦谒修D(zhuǎn)了圈兒,變成了背朝向自己。
屋子里的炭火燒了起來,隔間又氤氳著熱氣,兩人頭上都出了一層薄汗。
“說實(shí)話。”沈?qū)幙粗妫械臏囟茸屗X得有些不真實(shí)。
“聽你的。”顧冉順了順?biāo)念^發(fā),想了又想,還是給他洗了。
沈?qū)幝犜挼匾粍硬粍樱岊櫲皆谧约荷砗竺睿父褂|在他的頭上,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感覺,從頭頂傳至全身,舒服得讓人貪戀不已。不知不覺,竟有些享受地靠在木桶邊緣,瞇起了眼。
待到顧冉給他洗漱完,他還有些意猶未盡,想讓顧冉再多觸碰自己。
“衣服我放在這里,你穿好了,到外間來找我。”說完,顧冉便出了隔間。
沒一會兒,沈?qū)幐顺鰜恚砩洗┑氖桥缒脕淼囊律选km然不是什么上好布料,普普通通的一身黑色,還被洗得有些泛白,其上也不見什么花紋點(diǎn)飾,卻比他之前那一身打著補(bǔ)丁、線頭亂飛的破布衣,看著好了不知多少。
見沈?qū)庍€光著腳,顧冉把他帶去了床上,拿給他一雙新襪新鞋:“不管合不合適,待會兒我們都要道謝。”
沈?qū)廃c(diǎn)點(diǎn)頭,把新襪套了上去,卻意外地合腳。自母親去世后,他還是頭一回穿上新衣。心里不免有些激動,站起身在床上走了幾步。
過新年,穿新衣。雖然新衣來得有些晚,但至少還是穿上了。
待到顧冉洗漱完,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去正廳前,她拉著沈?qū)幗o他梳了頭,又隨便捏起一綹兒,辮了個發(fā)辮,藏在他的發(fā)間。
滿意地一抬眼,顧冉看到自己怔在了鏡中。恍惚間,鏡子里的模樣,與她記憶里的一幅畫像重疊。
畫像上的女子,身著紅衣,長發(fā)高束,一雙丹鳳眼,柔情繾綣。那女子站在一顆桃花樹下,提著一盞燈。
許多人說,她與沈相思長得一樣。
當(dāng)初她還不覺得。至少沈相思的那雙含情目,她就沒有。那種眼睛,一看就是歲月沉淀了許多故事在其中。像她這種沒什么經(jīng)歷、跟朵兒小白花似的人,根本就不會有。另外,她還不喜歡紅色。
現(xiàn)在再一看,先不說神態(tài),至少衣著打扮是一樣了。
多半是晴暖找不到與她合身的衣服,她才不得不繼續(xù)穿著這身紅衣。
沈?qū)幰恢蓖高^鏡子看著顧冉,看她愣神,他就安靜地等著,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她。
顧冉搖搖頭,趕緊回神。拉過沈?qū)幍氖郑溃骸拔覀內(nèi)フ龔d。”
暖晴剛把碗筷擺好,一紅一黑兩道身影就出現(xiàn)了。她心道,師父果真料事如神,這倆人至少得耽擱一個多時辰。還好他與豐年沒有太快準(zhǔn)備早膳。但都這個時辰了,早膳吃過,兩個時辰都不到,又該吃午膳了。
“你們兩個磨磨蹭蹭,真能耽擱時間。”暖晴指著正對屋門的位置,道,“師父最愛坐這兒,除了這兒,你們隨便坐哪兒都行。”
說完,她又給顧冉介紹:“這個是豐年,你們可要好好謝謝他,還有他的衣服。我叫暖晴。”
顧冉剛想道謝,柳旬推門而入。看著幾個年輕人還站著,他招呼著人快坐下。
“先生之恩,紅豆無以為報,若是先生院子里有什么苦力差事,紅豆愿意為之。”顧冉?jīng)]有入座,等柳旬坐好后,她跪了下來。
看著顧冉跪下,沈?qū)幰矝]有猶豫,跟著跪在她的身旁,看向柳旬的眼中,無半點(diǎn)懼意。
“昨日那人為何追你們?”柳旬沒讓他們起身。
顧冉道:“那些人是人牙子,前不久抓了我們。昨天,我們二人逃出來時,把那位留著八字胡的領(lǐng)頭打傷了,他來尋仇。”
柳旬雖然白頭,面容蒼老,但那雙眼里全是精光,他又問:“姑娘會武?”
“都是些防身的皮毛功夫。”其實(shí),顧冉只是不確定,自己到底幾斤幾兩重。
柳旬捋著胡子,又看向沈?qū)帲骸吧倌耆耍憬惺裁疵郑俊?br/>
“沈?qū)帯!?br/>
柳旬再問:“你們兩個可是姐弟?”
沈?qū)幦鐚?shí)回答:“不是。”
“你可會功夫?”
“不會。”
柳旬突然換上一副惋惜的口吻:“可惜了,這小子是有血性之人,不學(xué)點(diǎn)兒功夫,可惜了。”
一旁的暖晴與豐年,聽柳旬這樣一說,不由得多瞧了沈?qū)幰谎邸S绕涫桥纾皇怯H眼所見,她還不會相信,眼前這個一身警惕之下,又藏著鋒利的少年,在一個多時辰前,抱著顧冉依依不舍。
“我是個會作畫的老頭子,和你一樣,只會些皮毛罷了。與兩個徒弟在這街上開了家小畫坊,賺錢生活。”柳旬看著顧冉,繼續(xù)道,“我已經(jīng)有兩個徒弟了,收留你們也不成問題。但那些人牙子,可沒有要放過你們倆的意思。”
顧冉聽懂了,柳旬意在收留他們,講起自己與兩個徒弟的營生,不過是要她的一個保證罷了。顧冉道:“我們絕不會給先生添麻煩。風(fēng)頭過去之前,我們二人,不會出去這宅子。”
柳旬點(diǎn)點(diǎn)頭,道:“吃飯吃飯,院中的積雪還沒清完呢。”
“快起來,師父同意你們留下了。”暖晴已經(jīng)入座,“吃完飯,你們兩個,同我與豐年去掃雪。四個人,還快一點(diǎn)兒!”
顧冉欣喜地點(diǎn)頭。看來,她運(yùn)氣還算不錯,新的一年,便遇著好人,望此后,她與沈?qū)帲阅苋绱税沩樌桨病?br/>
吃過早膳,暖晴把人都喊去院子里清雪。她與豐年負(fù)責(zé)前院,顧冉與沈?qū)庁?fù)責(zé)后院。柳旬自己回了屋,不知在做什么。顧冉這才得了機(jī)會,與暖晴、豐年道謝。
“謝謝。”
沒有多么莊重,也沒有多么嚴(yán)肅,輕輕一句話,兩個字,卻滿是誠意。
暖晴擺擺手:“師父人好,你們不給他老人家添麻煩就行。”
難得遇到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豐年也開心不已,問沈?qū)帲骸拔铱梢越心惆巻幔俊?br/>
沈?qū)幓氐溃骸翱梢浴Vx謝你的衣服。”
暖晴卻推了一把豐年:“你跟他客氣什么,想叫他什么,就叫什么。快干活兒!”
一句“干活兒”,提醒了幾人,各自拿著掃帚忙活了起來。
走到后院時,沈?qū)幫蝗粏柫艘痪洌骸澳阋矔形野巻幔俊?br/>
顧冉看他低著頭,緊張地用掃帚劃著地上的積雪,故意道:“不會。”
沈?qū)幰徽种械膭幼魍A税肷危_始認(rèn)真掃起雪來,卻不再講話了。
顧冉笑著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來,微微仰著頭,看到眼中的黯然,道:“你又沒讓我叫你‘阿寧’。你想不想讓我這樣叫你?”
“叫我阿寧。”沈?qū)幦恿耸种械膾咧悖咽执钤陬櫲郊缟希拔蚁搿!?br/>
“那你想不想學(xué)功夫?”
“你教我,我就學(xué)。”沈?qū)幙粗櫲降难劬φf。
“我在問你想不想。你不想,我就不教。”
“我想。你教我。”搭在顧冉肩上的手,變?yōu)榱俗ブ囊路?br/>
“那你還想學(xué)什么?認(rèn)字念詩會不會?”
沈?qū)幙粗难劬Γ抢锶切σ猓每礃O了。他有些失神,還想抱著顧冉:“你教我的,我都想學(xué)。”
等他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摟上了顧冉的脖子。
顧冉的手從沈?qū)幨种庀路酱┻^,到了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我教你認(rèn)字念詩,然后與先生學(xué)作畫,怎么樣?”
“好。”沈?qū)幬⑽⑹站o了手臂。
顧冉又拍了拍他,站起身,把扔在地上的掃帚撿起來,塞回沈?qū)幨种校骸皝頀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