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將至,于芷苓忽然被傳召進宮。她捧著一只手爐走在宮道上,越想越覺得奇怪。
寒冬已至,太子邀她聽曲也就罷了,竟還選在了御花園。他自己不怕凍著,難道樂師的手,就能在這冬日里撥得了琴弦嗎?
蕭梓霽這人,似乎總喜歡強人所難。
于芷苓一直低頭走著,直到一雙玄色錦靴進了視線,她才緩緩抬眸。
是沈寧。
自秋苑初見之時,她就覺得,這位平北王,一身冷意難掩,但他指下流淌的琴音,卻是柔腸寸斷。
她想,他或許是個面冷心熱之人,于是,便產生了濃濃的好奇。
對他的琴,對他的人,更對他的心。
甚至,在接到賜婚圣旨的那一刻,她悵然,如果自己所嫁之人,是沈寧該多好。
也是在那一刻,她意識到,一面之緣,一琴之音,自己早已芳心暗許。
然而,心湖才泛起一圈漣漪,馬上就要嫁做他人婦。
于芷苓暗自嘆息,真是天不從人愿。收起心緒,她福身道:“芷苓見過王爺。”
沈寧頷首,側身給她讓路。方才一直注意著手中的食盒,才未看到她走過來。
于芷苓也留意到,他小心翼翼地,護著手中之物,便問:“王爺這是要去送什么東西嗎?”
沈寧眉間的冷然化去一些:“給相思做了糕點。”
他的細微柔情,一絲不落地被于芷苓收于眼底。她歡喜沈寧的柔情,卻不是很喜歡,這分柔情,是為了他話中提到的人。
于芷苓抱緊了手中的暖爐:“天氣寒涼,芷苓不耽擱王爺的時間了。”
沈寧再次頷首,快步朝芳晴殿走去。
于芷苓看著他毫無留戀之意的背影,明知不該,還是出聲將人喊住:“王爺!”
沈寧站定,也不轉身,只聽于芷苓問:“相思姑娘的寢宮在哪里?”
他不答。
于芷苓也不敢去思考他的沉默是何意思,只怕他趁著自己猶豫之時徹底走掉,立刻又問:“芷苓想去聽相思姑娘的琴,可以嗎?”
這個借口,她自己都覺得拙劣。
再有五日就要嫁入東宮,自知不該在此時去糾纏沈寧,但是,不是還有五日嗎?現在,她還不是東宮的太子妃。她依舊是于芷苓。
引路宮人早已看出不對,互相交換了眼神后,低頭退至一旁。
沈寧微微蹙眉,沒有回答,直接走了。
分明已經入了冬,于芷苓卻覺得有些熱。短短不過兩句問話,她的脊背已經汗濕。
待沈寧的背影出了視線,她才挪了步子,繼續朝御花園走去。
沒有說話,便當做是沒有拒絕。
沒有拒絕,那便是可以吧。
看著桌上的紅豆糯米糕,顧冉彎了唇,想象著沈寧在御膳房忙碌時,旁邊那些宮人,會露出怎樣的驚訝神色。
大抵是驚得合不攏嘴吧。
“糯米糕有些涼了。”沈寧將她抱坐在腿上。
顧冉用臉頰蹭著他的脖頸,感受著他身上的涼意,略顯不滿地道:“你身上,可比這糯米糕涼太多了。”
沈寧將她抱緊,汲取著她身上的暖意:“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于家千金,耽擱了一會兒。”
顧冉有些不悅地戳穿他的心思:“與我說這個做什么?想看我吃味嗎?”
聽到沈寧大方稱“是”,她毫不留情地在他肩上一咬,道:“那你此時應該告訴我,為什么要耽擱一會兒。出于禮貌的解釋,我不想聽。”
沈寧笑答:“只是寒暄幾句而已。她說,她想聽你的琴。”
“是想來聽你的才對。”顧冉悶聲道,“把你做的糯米糕喂我。”
沈寧將顧冉扶坐好,用筷子夾起一塊,送到她的嘴邊。看她吃完,才問:“什么味道?”
顧冉答:“酸的。”
沈寧又將熱茶送到她面前,看她抿了一小口后,再問:“這回是什么味道?”
顧冉再答:“苦的。”
最后,沈寧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現在呢?”
顧冉笑了:“甜的。”
于芷苓到了御花園時,蕭梓霽已經等在亭中。
紅蘿炭燒得正旺,驅走不少寒意。
于芷苓走上前:“參見太子殿下。”
她依舊是一身紅衣,就連披著的毛領蓮蓬衣,也是大紅色。其上繡著的寒梅,倒是壓了不少艷麗,多填了一分清雅。
然而,這分清雅,與她的靈動,有些矛盾了。
蕭梓霽的眸中浮上失望,邀她入座后,又讓宮人加了一個紅蘿炭爐。
他道:“前幾日聽說樂師作了新曲子,曲名極為有趣,便想著邀芷苓一起聽聽。”
于芷苓好奇:“是什么樣的曲名?”
蕭梓霽道:“強人所難。”
于芷苓一怔,遂明白他一語雙關。
果真不能期待。這人是講不出什么好話的。
于芷苓抱著手爐,聽著炭火的剝裂聲,盯了蕭梓霽半晌,才道:“這曲名倒是符合殿下。”
“符合我?”蕭梓霽的食指敲著桌面,“芷苓從哪里看出符合我的?”
“秋苑,殿下讓相思姑娘撫琴。”于芷苓提醒他。
蕭梓霽回憶一番當時的情形,繼而否認:“這可不是我強人所難,當時說你琴藝絕佳的,可是母后。”
于芷苓頓時語塞,他這意思,是讓她去指責皇后才是罪魁禍首。
見她沉默,蕭梓霽追問:“我說的不對嗎?”
于芷苓直言道:“殿下既知皇后娘娘有意為難,為何不替相思姑娘解圍?”
“解圍?”蕭梓霽敲著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我沒有嗎?不過,也不需要我。”
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一改語氣,立馬作輕松態:“芷苓今日好生安靜,我還當你是個嘰嘰喳喳的性子。”
瞧著四下無人,于芷苓索性大著膽子瞪他一眼:“殿下準備的‘強人所難’,何時可以聽到?”
蕭梓霽想了想,道:“樂師今日不能來了,奏樂這事,不如就由芷苓代勞吧。畢竟,這曲子叫‘強人所難’。你說對不對?”
想不到,他竟是在這兒等著,來為難自己。
于芷苓故作苦惱:“殿下說這曲子叫‘強人所難’,可是芷苓怕自己琴藝不佳,無法完整表達其中之意。”
隨后,她又笑了笑:“不如,殿下與我一起撫琴如何?畢竟,這叫‘強人所難’呀!”
蕭梓霽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他不發話,就聽于芷苓命令宮人:“去將殿下準備好的琴,抬上來吧!天氣這么冷,可別因為耽擱,凍壞了殿下的身子。”
宮人一聽,趕忙去將琴架好。讓太子生了病,他們不僅要挨頓罰,說不定連命都會沒了,誰也不敢多耽擱。
待一切準備妥當,于芷苓又讓宮人去填炭火。
蕭梓霽撐著下頜,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你倒是有點兒東宮太子妃的樣子。”
于芷苓將手爐放在桌上:“不知東宮太子妃,可否邀殿下共彈一曲?”
蕭梓霽回絕:“‘邀’是出于禮貌,可不符合今天要聽的曲子。”
于芷苓起身,臉上依舊笑容不退:“芷苓不愛強人所難,只想尊重他人意愿。若是殿下愿意,芷苓亦是開心的。”
蕭梓霽看了她半晌,才又命令宮人:“再去填張凳子來。”
過了晌午,于芷苓才得以離宮。
宮人重新準備了手爐,并將它交于蕭梓霽的手上。蕭梓霽接過后,卻是又將它塞進了于芷苓的手里。
他道:“換一個新的。”
隨后,又為于芷苓戴上風帽:“這里到芳晴殿有些遠,走過去,可別凍壞了身子。”
于芷苓不解,沉默著看他。
于是,蕭梓霽耐心地解釋:“平北王與沈相思住在芳晴殿,你要想過去聽曲,這手爐還是換個新的好。從這里走過去,可是要花些時間的。已經入了冬,我的太子妃,你可不能染了風寒。”
于芷苓的手指,因握手爐太過用力,而泛了白。
他知道了。
“為什么?”于芷苓低聲問著,“為什么……”
蕭梓霽松開了攥著風帽的手,轉身背對著她道:“大抵是覺得你穿紅衣好看。就看了一眼,就覺得好看。芷苓,我只說一遍,別想著退婚這事。”
言罷,蕭梓霽頭也不回地走了。
于芷苓抱著手爐,沿著來時的路,走到了她與沈寧的相遇之處。
駐足,抬頭望向天時,有片片雪花落下。她閉上眼,感受著落雪消融,在臉上散開的涼意。
原來,他住在芳晴殿。
于芷苓睜眼,將手爐放在腳邊,又摘了風帽,手負于身后,一邊輕快地邁著步伐繼續向前,一邊哼起了小調。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1”
落了雪的宮道,一片寂靜。
一只小小的手爐,正燃著最后一點相思。
十二月初一,于芷苓嫁入東宮,直到守歲宴上,她才又見了沈寧。
顧然的手,也逐漸康復,她卻未再提起聽琴一事。
入了春,平北王進了政議院。聽說,丞相很欣賞他。
于芷苓撥著琴弦,指尖下淌出一段無名的悅耳琴音。
平北王,已經是個被她封于心底的人了。她所有的少女情思,也在那個雪天里,全部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