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br> 遠(yuǎn)昌王得了孟公公的話,心道了一聲,這小姑娘著實是夠嬌的。</br> 但真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鐘念月雪白的膚色,便還是老老實實地低了下頭,弓了弓腰。</br> 萬氏看得莫名其妙:“王爺這是……”</br> 她還不曉得自己的女兒,每回入宮都是懶得自己走動的呢。今日那軟嬌就是特地給鐘念月備的。</br> 錦山侯見狀,心道連這都不知?我都知曉!</br> 他忙道:“是騎大馬!騎大馬!”</br> 萬氏哭笑不得。</br> 這她自然知曉,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更覺得驚訝。</br> 在她心里,她女兒是什么都當(dāng)?shù)闷鸬摹?lt;/br> 可其他人未必這樣想。</br> 她不愿意女兒在皇宮中落了把柄。</br> “王爺且先等一等。”萬氏將鐘念月拉到一旁去,低聲道:“念念,日后莫要在陛下跟前提什么要求了……救了陛下,乃是臣民的本分。若是要求過多,只怕……”她后面的話沒敢說完,仍舊顧忌著是在宮里呢。</br> 鐘念月乏力地打了個呵欠,隨即搖頭道:“正該說呢,不僅要說,還要多說。立下這樣的功勞,卻什么都不肯要,你以為陛下會放心么?”</br> 鐘念月懶洋洋道:“不會。陛下只會以為你圖謀更大的東西。”</br> 萬氏一下怔住了。</br> 是……是這個理。</br> 萬氏怔了一會兒,回過神,笑道:“嗯,娘的心肝兒如今長大了,聰明得緊,娘想得還不如念念周到呢。”</br> 鐘念月張開雙臂抱了抱她。</br> 萬氏受用得很,表情愈發(fā)溫柔。</br> 等再回到偏殿中,萬氏便改了個口風(fēng),只道:“辛苦王爺了。”</br> 錦山侯忙大聲道:“不辛苦,不辛苦。父親日日馱我,他說自己做牛天下第一好的!”</br> 遠(yuǎn)昌王暗暗罵了句小兔崽子,然后才將鐘念月背了起來。</br> 錦山侯渾然不知父親的不高興,還揪著父親的衣擺,吭哧吭哧憋出來一句話,道:“父親,也馱我一起吧……”</br> 顯是想和鐘念月一起呢。</br> 遠(yuǎn)昌王張張嘴,還不等他暴怒發(fā)話,鐘念月探了頭,道:“那遠(yuǎn)昌王就要被我們壓垮了。”</br> 錦山侯道:“父親身形這樣高,他同我說,什么都壓不垮他。”</br> 遠(yuǎn)昌王聽了這話又想哭又想笑,又真夠生氣的。</br> 他兒子真是個豬腦子!</br> 說什么都信!</br> “你要累死你爹?”遠(yuǎn)昌王問他。</br> 錦山侯這才閉嘴不多話了。</br> 他抓著遠(yuǎn)昌王妃的手,跟在一旁,只時不時地望著遠(yuǎn)昌王背上的少女。懷里重新揣好的罐子都不覺得沉了。</br> 一行人到底是出了宮。</br> 遠(yuǎn)昌王將鐘念月放上馬車時,鐘念月都已經(jīng)睡著了。</br> 等回到府中,鐘大人也已經(jīng)早早回來了。等真見了妻女,他方才松了口氣,道:“我見都這個時辰了,你們還不曾歸來,實在叫我好生惦念。”</br> 萬氏心道,我也沒想到呢,晉朔帝一駕到,便到這個時候了。</br> 鐘大人肅色道:“陛下遇刺的事,我心下已經(jīng)有眉目了。”</br> 萬氏:“什么?你如何知道的?”</br> 鐘大人將聲音壓得更低,道:“只怕是先定王的遺臣,仍舊死心不改呢。”</br> 萬氏眼皮一跳,心下多少有些遺憾,道:“那念念救駕的事,多半不會昭告天下了。”她也并非想要貪什么功勞,不過是想著女兒能更好罷了。</br> 鐘大人輕輕一點頭,不多說了。</br> 一旁的鐘念月睡得半夢半醒,鐘大人的話也就聽了個云里霧里。</br> 先定王……聽著像是晉朔帝的什么兄弟。</br> 興許是兄弟鬩墻,皇家辛秘,確實不好對外人道也。</br> 鐘念月懶懶地站起了身來,道了聲:“困了。”</br> 萬氏更心疼得緊,忙叫香桃先扶著她回去了。</br> 等鐘隨安下學(xué)回來,也還到鐘念月院子里走了一遭,聽錢嬤嬤說了句“姑娘睡下了”,這才返身回了自己的屋子。</br> 卻說這日過后,莊妃仍舊為著陛下去了惠妃的宮里耿耿于懷。再想到太子已經(jīng)在外領(lǐng)了事務(wù),大皇子清水縣一行也跟著前往了。唯獨她兒……什么也沒落下。</br> 莊妃生著悶氣,三皇子卻是不覺。</br> 三皇子一咧嘴,露出一個笑容來,陰沉又得意:“母妃有所不知,我聽聞近來父皇有意遴選與我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娜恕V慌率窍胍獮槲疫x新伴讀了。”</br> 莊妃道:“好好的,選什么新的?”</br> 三皇子皺眉道:“母妃,我如今的伴讀是外公家的子弟……”</br> “怎么?自家人用著不好?”</br> 三皇子心道,為何母妃不受寵,不正是因著不大聰明么。他倒也不覺得自己也不聰明,一揚眉,道:“這又如何能說明父皇對我的寵愛呢?”</br> 莊妃陡然沉默了。</br> 她想了會兒,卻還是覺得哪里不大對。</br> “你伴讀已有,興許是為別人……”</br> “宮里哪來的別人?太子在外,……總不會是為著大皇子?他才不喜讀書呢。”</br> 這一番話下來,三皇子心下已然認(rèn)定了,覺著這是自那回挨了打后,父皇要安撫他,賞賜他了。</br> 再往國子監(jiān)去,三皇子都不覺得心里頭難受了。</br> 只是今日方才一邁入,便聽得里頭熱鬧了起來。</br> 他定睛一看。</br> 竟是一頂軟轎在國子監(jiān)里行走。</br> 三皇子冷嗤道:“哪家紈绔子弟?如此這般不分場合,也不怕被驅(qū)逐出去。”</br> 話音落下,卻是一時無人附和。</br> 三皇子再定睛瞧了瞧。</br> 那轎子哪里有人攔?</br> 過往的國子監(jiān)中人,無一人去阻攔的。</br> 三皇子身邊的小太監(jiān)道:“那似是遠(yuǎn)昌王府的轎子。”</br> 三皇子一聽便有數(shù)了:“是不是那錦山侯硬要在國子監(jiān)中行轎子?”</br> 他心下不屑,便也不以為意了。</br> 誰會同這樣一個蠢蛋去計較呢?錦山侯這輩子便也不過如此了。</br> 三皇子走得近了,那廂軟轎停住。卻見后頭追來了個圓乎乎的少年,那不是錦山侯是誰?</br> 那轎子里的又是誰?</br> 三皇子一愣。</br> 眾人只見簾帳輕輕一動,露出了鐘家姑娘那張如花似玉的面容。</br> 三皇子一咬牙。</br> 可謂是新仇舊恨悉數(shù)涌上了心頭。</br> “難怪是個潑婦。”三皇子冷哼道:“原來是愛與錦山侯玩在一處,都是一路貨色。”</br> 鐘念月歪頭道:“香桃,你聽見了么?”</br> 香桃愣聲道:“什么?”</br> 鐘念月:“這國子監(jiān)何時養(yǎng)豬了?我怎么好似聽見了豬哼哼的聲音?”</br> “你敢罵我!”三皇子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瞪向她。</br> 他此次才不會莽撞地向她動手。</br> 但等出了國子監(jiān),他便好好折磨她。先叫人用麻袋將她綁了,再扔到護(hù)城河里頭去。聽她哭喊也不放她上來。</br> 三皇子冷笑一聲:“那日不過是我好男不同女斗,這才放過了你,今日……”</br> 錦山侯聽到這里想也不想,就擋在了那軟轎前。</br> 錦山侯從前也沒少聽人暗暗指他紈绔癡傻。</br> 錦山侯覺得自己才不傻。</br> 每回他都還要先掂量掂量,對方的爹,他爹打不打得過呢。</br> 若是打得過的,他就讓小廝上去把人打一頓。若是打不過的,他就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唄。</br> 這三皇子的爹……乃是他的皇叔父,這倒是天底下他爹最最打不過的人。</br> 可是錦山侯袖兜里還揣著給鐘念月的鳥。</br> 他才同她交了好。</br> 這念頭一轉(zhuǎn),那鳥在袖子里似是憋得久了,張嘴叭叭:“王八蛋!王八蛋!”</br> 三皇子聽得面色鐵青,怒氣更加升騰:“誰?誰在說話?”</br> 錦山侯頓時有了底氣。</br> 就這?還罵他蠢呢。</br> 錦山侯也不叫小廝一擁而上了。</br> 他一擼袖子,將藏的鳥兒塞到了鐘念月懷中,轉(zhuǎn)身便撲了上去,學(xué)著府里丫鬟打架的樣子,氣勢洶洶地喊:“我撕了你的嘴!”</br> 鐘念月抱著鳥兒怔了怔,還順勢踹了三皇子一腳。</br> 這錦山侯傻是傻了些,可他生得又比旁人沉,又襲承自父親的力氣。</br> 他一屁股就將三皇子坐住了,三皇子怎么翻也翻不起來,活像個四腳朝天的烏龜。</br> 太監(jiān)伴讀忙去拉他。</br> 錦山侯身邊伺候的人都嚇壞了,連聲喊著:“侯爺!侯爺!”</br> 三皇子氣急敗壞,真真是丟了大臉,氣急敗壞地喊:“鐘念月!我要在你身上劃數(shù)刀,再撒上鹽,……還有你,祁均陽,我殺了你!”</br> 錦山侯怒聲喊:“你劃我吧!我肉多!你一時才劃不完呢!”</br> 小太監(jiān)聽得想哭,想去捂三皇子的嘴卻又不敢。</br> 那廂國子監(jiān)的人匆匆趕來:“快,快報到宮里去!”</br> 他們哪里敢處置?</br> 一時場面又是大亂。</br> 半個時辰后。</br> 勤政殿。</br> 國子監(jiān)祭酒擦了擦額上的汗,立在晉朔帝跟前,都覺得心中有愧。</br> 這才多少日,便又鬧到陛下跟前來了。</br> 他小心翼翼抬起頭來,卻見陛下的面上似是閃過了一點奇異的神色。</br> 晉朔帝問:“三皇子同錦山侯打起來了?”</br> “是、是……旁邊還有,還有那位鐘家姑娘。”</br> 祭酒的話音剛落下,便聽得座上人道:“一并帶來吧。”</br> 孟公公似是還在旁邊笑了下,低低說了句什么,祭酒仔細(xì)聽了聽,像是說:“正是巧了,今個兒藥膳只怕也沒吃呢。”</br> 祭酒茫然:?</br> 三皇子打起來的消息,不多時也傳入了莊妃的耳朵。</br> 莊妃這回卻是不敢去做主了,咬咬牙,一狠心:“便當(dāng)做不知道吧。”</br> 不然明日她也要去陪太后抄佛經(jīng)了。</br>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br> 鐘念月一行人被帶進(jìn)了宮,懷里還揣了只鳥。</br> 一進(jìn)殿,那鳥就罵:“王八蛋!”</br> 祭酒:???</br> 錦山侯方才打人很有一把力氣,這會兒卻是又縮住了脖子,瞧著腦袋更圓了。</br> 他抓了抓鐘念月的袖子,道:“他爹是皇叔父……”</br> 三皇子鼻青臉腫地冷笑:“如今才知道怕了?”</br> 自以為自己看上去極有威懾力。</br> 他想通了。</br> 這回和他打架的可不是小姑娘了。</br> 與小姑娘打架打輸了是他丟人,這回可不是。</br> 父皇總是要為他做主的!</br> 一跨進(jìn)門,三皇子便躬身道:“父皇,錦山侯養(yǎng)的鳥實在口無遮攔,在國子監(jiān)罵兒臣,到了殿前,還敢這樣言行無狀!”</br> 錦山侯憋得臉紅脖子粗,一句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br> 他從來就是口舌笨拙的。</br> 何況是在皇叔父跟前……</br> 怎么是好?</br> 怎么是好!</br> 殿內(nèi)正寂靜無聲時,鐘念月行了行禮,抬頭道:“三皇子今日倒是極有孝心的。”</br> 三皇子一聽她起了個頭,就覺得一片手腳發(fā)麻。</br> 哪怕她開口是夸贊,也叫他高興不起來。</br> 鐘念月不緊不慢道:“他說要在我身上劃無數(shù)刀,再撒上鹽。……興許是要烤了獻(xiàn)給陛下吃吧。”</br> 她伸出一截胳膊來:“那不如陛下直接咬我好了。還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呢。”</br> 錦山侯望向鐘念月的目光,爆發(fā)出了極亮的光華。</br> 他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狠心,道:“吃我吧,我肉多!”</br> 隨即三皇子便聽得他父皇低笑了一聲。</br> 孟公公也笑道:“奴婢看錦山侯哪里愚鈍呢?分明也是聰明的。”陛下想要挑的,不正是這般耐打耐摔,又能護(hù)著姑娘,又有趣味兒百般順心的玩伴么?</br> 三皇子聽見這段話,只覺著自己的認(rèn)知全都崩塌了。</br> 滿京城都知曉錦山侯是個蠢貨。</br> 怎么還成了聰明人了?</br> 孟公公走下臺階,扶了扶三皇子。</br> 晉朔帝淡淡道:“祭酒退下吧。”</br> 祭酒自然忙不迭先退下了。</br> 三皇子有些茫然了,渾然不知父皇究竟要如何處置。</br> 正疑惑間。</br> 晉朔帝道:“想吃烤肉?”</br> 三皇子:“不,兒臣不……”</br> 他那番話太過狠毒。</br> 三皇子越想越著急,匆匆抬起頭去看父皇,卻發(fā)覺父皇看的壓根不是他。</br> 父皇正在看……鐘念月?</br> 晉朔帝道:“你如今吃不得,將養(yǎng)一年,明年秋獵去吃,如何?”</br> 說罷,晉朔帝方才看向三皇子:“你既然這樣喜愛將人劃了撒鹽,便從今日起,再好生學(xué)一學(xué),明年給她烤肉吃罷。國子監(jiān)也暫且不必去了。”</br> 三皇子如雷轟頂,臉色漲紅,訥訥說不出一句話。</br> 晉朔帝道:“恰巧你今日來了……”</br> “孟勝。”</br> 孟公公應(yīng)聲:“有幾位伴讀正候著呢。”</br> 三皇子心下疼得要死。</br> 伴讀。</br> 他的伴讀想必也沒了。</br> 孟公公笑道:“奴婢這就去請過來,叫姑娘好好看一看。”</br> 三皇子驚愕,甚至是驚駭?shù)孛偷嘏み^了頭。</br> 不是給他挑的伴讀?!</br> 沒誰理會三皇子的震驚。</br> 不多時,孟公公便領(lǐng)著幾個少年少女進(jìn)門來了。</br> 這幾人皆是出身不低,什么王爺家的,公主家的,還有將軍家的……</br> 一個個都生得或英氣或秀麗。</br> 晉朔帝溫聲問:“念念覺得哪個瞧著更有眼緣些?”</br> 鐘念月:?</br> 鐘念月隨口也就那么一說:“都長得挺好看的,不如都要了叭。”</br> 三皇子怒目相視。</br> 她以為這是什么?</br> 田里的大蘿卜么?說全拔了就全拔了!</br> 錦山侯倒是悄悄掉了幾滴眼淚,頭一回心生悲愴。</br> 他再不讀書。</br> 連陪玩都沒他的份兒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