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br> 遠昌王是晉朔帝的大哥,今年已經四十有二了，只是膝下子嗣單薄。</br> 究竟有多單薄呢？</br> 單薄到他二十九歲才有了一個兒子，此后王妃壞了身子,也無法生育了。</br> 再再之后,遠昌王的幾房妾室無一有出。</br> 遠昌王很是寶貝自己唯一的兒子,于是在四十歲這一年,厚著臉皮、大著膽子來到晉朔帝跟前,求著做皇帝的弟弟封自己兒子一個侯爺當當，讓他這輩子能做個富貴的蠢蛋。</br> 遠昌王的獨子,就這樣年紀不大便做了錦山侯。</br> 遠昌王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有么厲害的手腕,所以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后，他便每日和家里人交代：</br> “我兒能不去皇宮便不要去了，你腦子不大聰明，省得污了你皇叔父的眼。萬一哪天降罪你爹我。”</br> 錦山侯確實腦子不大聰明，聽完嘿嘿一笑，連連點頭稱是。</br> “王妃若是入宮陪誰說話,也不要拿捏什么架子。”</br> “我省得。”</br> 遠昌王再扭頭看向幾房侍妾：“你們就每日吃吃喝喝就是了，等出了門,莫要打著遠昌王府的名聲去行事。更不得稱自己是皇親國戚，非要稱的話……那就說自己是禮王府的吧。”</br> 禮王也是當今皇帝的兄長。</br> 不過早八百年前就被圈禁了。</br> 侍妾們齊齊應聲：“王爺放心吧,我們心里有數的。”</br> 這邊正例行每日一囑咐呢,卻是有下人一路疾跑著進了門,上氣不接下氣，喘都喘不急：“王爺！王爺！宮里……宮里來人了……”</br> 遠昌王也很少會去見自己的弟弟。</br> 不敢見。</br> 何況見了也沒什么事好說。</br> 真論起來,他進了宮膽兒還不如自己的王妃大。</br> 這好好的……宮里怎么來人了呢？</br> 一時間，廳里的人全都頓住了。</br> 侍妾們曉得遠昌王指望不上，便齊齊看向了王妃。</br> 遠昌王妃尚算冷靜,撫著兒子的頭，道：“先將人請進來。手里拿圣旨沒有？要不要擺香案？”</br> 下人連連搖頭：“不曾見著圣旨，像是只來傳個口諭……人已經進來了，應當快要到了。”</br> 話說完沒多久，就有個小太監進來了。</br> 那小太監揚起笑臉，道：“見過王爺、王妃和侯爺……奴婢是孟公公身邊的，得了令特來請王妃和侯爺入宮。”</br> 遠昌王愣了愣：“沒有本王？”</br> 小太監笑道：“奴婢得的話是這么說的，確實沒提到王爺。”</br> 遠昌王如何放心得下？</br> 傳王妃進宮也就罷了，偏偏還多了個他兒子。他這兒子又笨又紈绔，誰曉得是不是兒子惹出什么事了呢？</br> 遠昌王一顆心吊得老高，咬咬牙道：“本王也許久不曾拜見陛下了，今日便一同前往吧……”</br> 小太監點點頭，道了聲：“請。”</br> 錦山侯卻是戀戀不舍：“不成，我今日還沒有喂我的石頭呢。”</br> 遠昌王氣得眉毛都快飛起來了：“喂什么石頭！喂什么喂！快走……”</br> 錦山侯悄悄把桌上的罐子摸到袖子里，藏住了。</br> 遠昌王生怕去遲了，也不好同他爭執，只惡狠狠地叫他：“好好藏住了。”</br> 一行人方才坐上馬車，往宮里去了。</br> 就這么一會兒等的功夫，鐘念月倒是不知不覺真將藥膳吃了大半。</br> 可見還是怪之前的做得太難吃了些。</br> 孟公公瞧著她一口一口地吃，心下都頗有了些成就感。他將那食盒蓋上，又忙道：“姑娘可要起來走一走？免得積了食。”</br> 萬氏聞聲沖孟公公感激地笑了笑，隨即便將鐘念月扶了起來。</br> “我扶念念在殿外走一走。”</br> 孟公公噎了噎，心道咱倒也不是那個意思。</br> 這人都扶到外頭去了，陛下來瞧的個什么？瞧惠妃么？</br> 座上的晉朔帝低聲道了一句：“外頭風大。”</br> 萬氏步子一頓：“是是。倒是忘了這個……”她心疼道：“念念可是吹不得風的。”</br> 惠妃都快把帕子揉爛了。</br> 總覺得萬氏是故意在晉朔帝跟前賣著慘呢，竟是將鐘念月說得那般柔弱。</br> 萬氏便扶著鐘念月在殿內走動了幾圈兒。</br> 鐘念月眼可見地乏了。</br> 惠妃忙出聲：“月兒是不是又病了？”</br> 萬氏頓了下：“是病了。”</br> “小姑娘就是這樣，年紀小，體弱。何況阿如你懷她的時候，還跌過跤。”惠妃努力找補著好姨母該有的模樣，她道：“我那私庫里，還有陛下昔日賞賜的一支老參，不如給月兒拿去補身體吧……”</br> 她話音落下，卻見外頭悄無聲息地停了個小太監，那小太監道：“陛下，人帶來了。”</br> 孟勝便暫且丟開了手邊的事，出去將遠昌王一行人迎了進來。</br> 遠昌王是不敢看座上男子的，哪怕這人是他的親弟弟。</br> 遠昌王埋著頭，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拜大禮：“拜見陛下。”</br> 他心頭這會兒正沒底呢。</br> 怎么好好的，把他們帶到這妃嬪宮中了呢？這般與規矩不相合……</br> “起來吧。”晉朔帝的口吻溫和。</br> 遠昌王可不敢真以為他是溫和的。</br> 遠昌王三人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一眼瞧見的卻不是晉朔帝，而是萬氏和萬氏扶住的鐘念月。</br> 這是惠妃宮中，怎么會有其他女子出現呢？</br> 遠昌王妃驚異片刻，不過很快就想到了萬氏的身份——當是鐘大人那位夫人吧？與惠妃有干親的。扶著的就該是鐘家的掌上明珠了。</br> 而微微一轉頭再看。</br> 惠妃卻不知為何臉色有些古怪。反正不像是笑模樣，倒像是有些尷尬。</br> “不知陛下何故……”遠昌王干巴巴地開了口。</br> 萬氏都微微怔住了。</br> 怎么女兒說要錦山侯陪著玩，陛下就真將人請來了呢？連遠昌王都來了。</br> 孟公公此時笑道：“還請錦山侯上前一步。”</br> 鐘念月先是瞧了瞧遠昌王，此人生得黑面絡腮，面容兇惡。實在不大像是與晉朔帝一母所生。</br> 再瞧一瞧遠昌王妃，生得美麗端莊。</br> 那錦山侯呢，身形微胖，面容圓潤，五官隱約可見一分遺傳自王妃的秀麗。</br> 錦山侯牢牢扣著小胖手。</br> 動也不動。</br> 在這里才站上一會兒，他便滿頭大汗，身形戰栗，像是站也站不住了。</br> 人是她要的。</br> 總不好把人嚇住的。</br> 不等錦山侯上前，鐘念月便輕輕掙開了萬氏的手，走到錦山侯跟前去，問：“你揣的什么寶貝？給我瞧瞧。”</br> 遠昌王陡然瞪大了眼，沒想到陛下還未開口，這第一個出聲的竟然是這小姑娘。</br> 這小姑娘竟還伸手去拉自己兒子的袖口。</br> 那里揣的……</br> 遠昌王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使他本就兇惡的面容，看上去更兇神惡煞了，仿佛要生吃了鐘念月一般。</br> 萬氏見狀皺眉。</br> 惠妃心下暗暗失笑，哦，倒是忘了，遠昌王就此一個獨子。要他兒子陪別人玩蛐蛐兒，沒準遠昌王還覺著是在羞辱他呢。</br> 眾人正心思各異時，鐘念月沒見怕遠昌王，倒是錦山侯先驚得渾身發軟，只聽“咚”一聲，他懷里那個小盅掉了下來。</br> 蓋子在地上滾了一圈兒，緊跟著便見一只蛐蛐從里面爬了出來，兩根觸角耀武揚威地支棱著，渾然不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樣的境地。</br> 惠妃最怕這些蟲子類，一見了模樣，嚇得驚叫了一聲：“啊啊！”</br> “陛下！”她喊。</br> “快，快將這東西弄走！”</br> 遠昌王兩眼一黑，差點當場昏倒給他兒子看。</br> 他就說這蠢兒子面不得圣吧？</br> 錦山侯今年也才十二三歲，嚇得呆呆地就往地上坐。</br> 鐘念月忙一把牽住了他的衣襟：“你待會兒坐死它了。”</br> 錦山侯呆呆應聲：“……哦。”</br> 然后便無措地站在那里，不動了。</br> 鐘念月揉揉額角，心道真是大開了眼界了。</br> 在原著中錦山侯也是有戲份的。</br> 因喜好女主的容顏，硬是要求娶她。錦山侯的父親又只這一個兒子，自然縱容著了。太子得知后，卻是勃然大怒。勢要將錦山侯這個紈绔弄死。</br> 如今一瞧。</br> 這赫赫有名的書中一紈绔，今日卻像個傻蛋。</br> 鐘念月低頭瞧了瞧滿地亂爬的蛐蛐：“你快捉住它呀。”</br> “它一會兒跳到陛下鞋面上去怎么辦？”鐘念月道。</br> 她從前看書的時候，總聽人說斗蛐蛐，其實她自己是沒玩過的。如今見了，才覺得這蛐蛐著實長得有夠丑的，倒也不怎么想玩了。</br> 還是收起來罷。</br> 鐘念月這話落在孟公公和晉朔帝的耳朵里，自然不是她不想玩了的意思。</br> 孟公公低低笑道：“姑娘這是惦念著，莫要臟了陛下的鞋面呢。”</br> 惠妃還處在驚嚇中，一時倒也沒聽見孟公公的話。</br> 眼見著那錦山侯又蹲下身，笨拙地去抓蛐蛐，惠妃嚇得又尖叫了兩聲。</br> 再看那萬氏呢？</br> 卻是動也不動呢。</br> 惠妃暗暗咬牙。</br> 萬家的血脈就當真這樣厲害么？外表再柔弱，骨子里也是萬家的剛強？</br> 錦山侯在地上爬了兩下：“……捉住了。”</br> 他呆呆望著鐘念月，還把手伸過去，要將那蛐蛐遞給她。</br> 鐘念月覺得這東西實在丑，可錦山侯的模樣又可憐又可愛又好笑。</br> 鐘念月便笑了下：“我才不要這個呢。”</br> 錦山侯聞聲也不生氣，又抓著那蛐蛐往袖子里揣。</br> 遠昌王看得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br> 他的老天啊。</br> 他這兒子怎么蠢出這副德行了？</br> 遠昌王伸出手正要去按兒子的胳膊，便見那小姑娘拽了下他兒子的袖子，脆生生道：“你貼身放著，不怕渾身長疙瘩么？又紅又癢，難受死你。”</br> 遠昌王一怔。</br> 他還當這小姑娘要說怪惡心的呢。</br> 此時只聽得座上的晉朔帝低低喚了一聲：“念念。”</br> 惠妃被這一聲呼喚，登時驚醒了。</br> 她也不叫了，只狼狽地貼住了椅背，只覺得今個兒實在將臉都丟光了。</br> 陛下喚得實在親近。</br> 這年頭從惠妃腦中過了一圈兒。</br> 或許是今日她受的刺激實在是多了，這念頭轉過一圈時，她竟然連怒意、妒忌，都生不出來了，只坐在那里愣愣的。</br> “好玩嗎？”晉朔帝問。</br> 遠昌王妃心下驚異，隱約覺得抓住了什么要點。</br> 今日傳她與兒子入宮……是為著……玩？而且是為著，讓這小姑娘玩？</br> 鐘念月搖了搖頭道：“斗蛐蛐倒也不大好玩。”</br> “為何？你還不曾斗過。”晉朔帝再度出聲。</br> “它丑，我不喜歡。”鐘念月說得理直氣壯。</br> 惠妃聽著只覺得這像是胡攪蠻纏。</br> 偏晉朔帝一點頭，道：“嗯，丑便不玩了吧。”</br> 鐘念月扭頭再去瞧錦山侯。</br> 這微圓的少年，眼底都噙上淚水了。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br> 鐘念月從兜里抽了條帕子出來，遞給他：“你擦擦么？你方才在地上把手都弄臟了。”</br> 錦山侯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這下倒也不眼底噙淚了，耳根子甚至還有些紅。</br> 他每日里沒個正形，生得又遠不如其他王公貴族之后俊俏，再加上他親爹也長得兇惡，人人都怕他親爹。那些小姑娘哪里愿意和他玩兒？</br> 這還是頭一個呢。</br> 還是個生得這樣好看的。</br> 錦山侯結結巴巴地問：“那、那你玩什么？”</br> 鐘念月：“我家里養了只鳥兒。”</br> “我、我也有。我給你看……”錦山侯掏了掏袖子，什么都沒能掏出來，沮喪道：“我的小水在府里，忘記帶了。只帶了石頭出來。”</br> 說話間，那帕子卻是掉地上了。</br> 錦山侯忙又蹲下身去，將帕子撿起來，仔仔細細地把自己的手擦了。</br> 晉朔帝見狀，便又換了個問法，他問：“你覺得錦山侯好玩嗎？”</br> 遠昌王：？</br> 他兒子又不是玩具，怎么是好不好玩呢？</br> 遠昌王妃倒是已然懂了晉朔帝的意思，雖不知這小姑娘為何得了陛下的青睞，但既然陛下待她這樣寵愛……</br> 何不就讓兒子斗膽去做個陪玩的呢？總歸是只有好處的。</br> 遠昌王妃轉頭，期待地盯住了鐘念月。</br> 鐘念月點點頭道：“他好玩。”</br> 她頓了下，道：“可我想要他聽我的話，他能聽么？”</br> 這么傻的小孩兒，可千萬別再和原身一樣，去給太子和女主的愛情做墊腳石啦！</br> 萬氏低喝一聲：“念念，怎么能說這樣無狀的話？”</br> 哪能要王爺的兒子，堂堂侯爺聽她的話呢？</br> 惠妃也覺得鐘念月太驕縱跋扈了些。</br> 偏那廂晉朔帝連臉色都不變，低聲問：“均陽，你說呢？”</br> 均陽是錦山侯的名字。</br> 錦山侯有些怕晉朔帝，他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回、回皇叔父，我、我聽她的話。”</br> 晉朔帝低低應了聲：“嗯。”</br> 他甚至還輕笑了一聲，夸道：“好孩子。”</br> 錦山侯從未見過他這皇叔父這般溫柔過。</br> 自然，他從前也不大看皇叔父，聽都不敢聽皇叔父說話。</br> 他呆了會兒，心道今日真是極好的。</br> 遠昌王此時打了個寒噤，隨后慢慢地緩過了勁兒。</br> 他這弟弟溫柔起來，未必就是真的。</br> 那聲“好孩子”倒更像是在夸個什么好使的物件。</br> 而這“物件”……他弟弟是不感興趣的。</br> 是那個小姑娘感興趣。</br> 于是他弟弟便將他兒子作物件“送”了。</br> 遠昌王倒并不覺得羞辱，反倒狠狠松了口氣。</br> 這有用才好呢。</br> 他那蠢兒子，原想著這輩子都沒什么用了，就怕那日犯蠢得罪了他皇叔父，就去見閻王去了呢。</br> “均陽近日可有在國子監讀書？”晉朔帝又問。</br> 遠昌王這會兒漸漸放松了下來，也和王妃一樣明白了，喚他們來是為著這姑娘，自然就不怕了。</br> 遠昌王忙笑著答道：“在呢，只是去兩日就不去了，又要哄著才肯去。”</br> 晉朔帝聽了這話，倒是有了一分感同身受。</br> 這跟前的少女，也是要哄著才肯吃藥膳。哪日沒人哄著了，回家去了，這便偷了懶了，不肯吃了。</br> 錦山侯聞聲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又結結巴巴地問：“皇、皇叔父……她、她也在國子監讀書么？”</br> 晉朔帝：“是。她在水字班。”</br> 萬氏心下萬分驚愕。</br> 陛下怎么知道得這樣清楚？</br> 晉朔帝頓了下，道：“每日她要玩的時候，你便陪著她玩。”</br> 錦山侯連連點頭。</br> 晉朔帝輕點了下頭，道：“賞。”</br> 一旁便有小太監托著托盤上前去了，上頭放了一個小匣子。</br> 遠昌王感恩戴德，喜極而泣，忙跪地雙手幫著兒子接過了：“多謝陛下。”</br> 惠妃不由多看了一眼。</br> 晉朔帝先前并不知會傳遠昌王一家前來，那為何還會提前備了禮？</br> ……難不成都是備給鐘念月的？！</br> 惠妃被自己的猜測驚住了。</br> 晉朔帝此時像是分外好說話的樣子，微微笑道：“大哥何必多禮？”</br> 遠昌王只能一番憨笑。</br> 晉朔帝站起身來。</br> 其余人便也連忙跟著站直了。</br> 惠妃心道，陛下是要走了？</br> 也該走了。</br> 再不走，她胸中要哽得難受了。她從來未曾想過，有那么一日，陛下來她宮中，卻并不叫她覺得歡喜。</br> 晉朔帝卻是環視一圈兒，道：“惠妃宮中到底還是小了些……”</br> 惠妃一聽這話，登時腦子里一熱，眼底重現了一分亮光。</br> 她不妒忌她那外甥女了。</br> 不管陛下是為著什么緣由都好，便如今日為了鐘念月而賞賜錦山侯一樣。陛下又會否賞賜她呢？</br> 說她宮里小了些，難不成便要擢升她的位分？</br> 人就做不得好夢。</br> 那好夢一來，就越想越沉迷，好似真要有了一般。</br> 還不等惠妃臉上露出笑容呢，便聽得晉朔帝道：“孟勝，將錦山侯、鐘家姑娘都請到武英殿罷。”</br> 惠妃表情一僵：“……”</br> 說罷，晉朔帝就先行起駕了。</br> 只剩下孟勝在后頭處置剩余的事宜。</br> 惠妃眼睜睜地瞧著晉朔帝走遠了，心疼得幾欲滴血。</br> 這會兒再做好姨母還來得及么？</br> 萬氏左右一張望，正不知如何是好。</br> 孟公公道：“夫人也一并吧。”</br> 于是不多時，惠妃宮里就又冷清了下來。</br> 遠昌王一家子，連帶著萬氏母女都被孟公公給帶走了。</br> 惠妃輕喘了兩口氣，轉頭瞧見蘭姑姑等人，一個個都呆立著，像是也不敢相信今日發生的事。</br> 惠妃覺得面上無光，又心頭燒著一股無名火。</br> 她咬咬牙，道：“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些將這殿里臟了的打掃了……”</br> 莊妃……莊妃若是知曉，會如何笑她？</br> 莊妃還真不知道這么一出事。</br> 只知曉陛下去了一趟，又走了，走時還帶了那鐘夫人走。</br> 豈不是給足了惠妃的面子？</br> 這下倒好。</br> 這倆人都氣得要命，誰也沒討著好。</br> 而這廂到了武英殿外。</br> 孟公公笑道：“勞煩遠昌王、王妃、錦山侯，且先在偏殿歇一歇。”</br> 遠昌王自然連忙順從了。</br> “姑娘請。”孟公公對鐘念月道。</br> 鐘念月疑惑地一腳邁進了門。</br> 萬氏也要跟上。</br> 孟公公卻是將她也攔住了，道：“夫人也先歇一歇罷。”</br> 萬氏抿了下唇，只得等著了。</br> 等鐘念月前腳進去，后腳殿門便關上了。</br> 萬氏心里有些沒底。</br> 畢竟陛下待女兒的好來得突然，這說不準一會兒要說些什么話呢……惠妃還說女兒驕縱無狀呢……</br> 萬氏緊皺起了眉。</br> 這廂鐘念月剛踏進去，便聽得晉朔帝問：“今日的藥膳如何？”</br> 鐘念月點點頭：“比前些日子的好吃多了。”</br> 晉朔帝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br> 難怪那幾日小姑娘在他懷里哭得厲害，大抵是本就夠苦了，吃的也盡是苦的。</br> “你今日可高興？”</br> “高興的。”鐘念月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坐上孟公公為她取來的凳子，道：“我往日也沒有什么朋友，今日就算多了一個朋友了。”</br> 哪里算朋友？</br> 晉朔帝心道。</br> 不過是個玩的罷了。</br> “朕讓遠昌王府給你在國子監里，也備一頂軟轎如何？”</br> “那敢情好。”鐘念月雙眼都亮了。</br> “嗯。”晉朔帝應了聲，此后無話。</br> 殿內一時寂靜下來，卻又不說要她走的話。</br> 鐘念月有些摸不著頭腦。</br> 孟公公在一旁可急壞了。</br> 心道這前些日子，姑娘撒嬌不是撒得好著么？這日也哭的夜也哭，非要揪著陛下的衣裳不放。這怎么一回來，就全沒了呢？</br> 哪怕哼哼唧唧說上一聲，身上疼呢？</br> 半晌，晉朔帝道：“你過來。”</br> 鐘念月哼哼唧唧道：“不要，走不大動了，累了。吃了藥膳還要消食，消了食又累得慌。”</br> 孟公公心下松了口氣，心道這才是那個姑娘呢。</br> 陛下就喜歡姑娘這樣嬌嬌俏俏地撒著嬌，依賴著陛下呢。</br> 晉朔帝哼笑一聲，道：“那便不走了罷。一會兒叫遠昌王背你出去。”</br> 鐘念月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br> 嗯？</br> 晉朔帝的大哥也能背她么？</br> 還是晉朔帝親自開的口。</br> 晉朔帝問她：“你覺得遠昌王模樣生得是不是兇惡了些？”</br> 鐘念月頓了頓：“是有一些。”</br> 客觀來說，還不止一些。</br> “他今日低頭看著你的時候，你怕不怕？”</br> “那倒是不大怕的。不過是比我高一些，大不了下回我站在凳子上同他說話好了。”</br> 晉朔帝又低聲笑了。</br> 他道：“嗯。”“叫遠昌王背你出去罷。他在你跟前低了頭，自然再也兇不著你了。”</br> 鐘念月呆了片刻。</br> 聽著這般口吻，倒好像在晉朔帝心中，這個親大哥，也談不得如何親密，更說不上有幾分手足親情。</br> 見鐘念月不應。</br> 晉朔帝臉上的笑容反倒更濃了些。他倒不覺得是鐘念月怕了遠昌王，畢竟她什么都不怕，膽子大著呢。</br> 多半是，并不大喜歡遠昌王。</br> 若是在他懷中。</br> 她不是便心安理得了許多么？</br> 這樣更好。</br> 這便是他獨一份兒的。若是人人都有的，又有什么趣味？</br> 晉朔帝道：“去罷。”</br> 孟公公這才連忙又去扶鐘念月，將人扶了出去，親手交到了遠昌王的手中。</br> 等再返身回來，他便聽得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似是漫不經心地問：“如今王公貴戚之中，還有哪個與她年紀相當？”</br> 孟公公怔了下：“陛下的意思是……”</br> 晉朔帝道：“寧平郡主如何？似是年紀相仿罷。”</br> 他把玩著手邊一枚印章，說出口的話駭人，口吻卻是隨意得很：“一個玩伴怎么夠呢？”</br> 便是太子，身邊伺候的宮人也有無數呢。</br> 再說三皇子幼時，莊妃為他備下的玩具也不少呢。</br> 孟公公欲言又止。</br> 陛下好似要把什么小玩意兒都拿來給鐘家姑娘……想想這倒也不奇怪。</br> 陛下做了這么些年的皇帝，無人挑得出半點錯處來。他平定四海，朝內升平。那枯燥日子已經過了不知多少日了……如今，已無一人能忤逆得了陛下，無一人能指摘左右得了陛下，陛下便要隨心所欲些，那不該是理所當然么？</br> 天色漸晚，殿內燭火搖曳，晉朔帝的面容隱入陰影間。</br> 他突地又想起什么來，道：“哦，還記得要挑幾個長得好看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