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br> 鐘府的下人們還恍惚著,當爹媽的倒是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聲音。</br> “是陛下？”萬氏愣愣出聲。</br> 鐘大人倒是下意識地否認了：“不可能。”</br> 萬氏也不曾見過晉朔帝幾回。</br> 唯一一次將晉朔帝的模樣瞧清楚了，是她還未與丈夫成婚時。那時晉朔帝尚且年少，與先帝的暴戾大不相同。群臣贊他麟鳳芝蘭、如璋如圭。</br> 不過那時,萬氏就總覺得坐在那皇位上的少年帝王,叫人打心底里的有點怕。</br> 這并不是個溫情的帝王。</br> 萬氏暗暗一搖頭,出聲道：“是太子同你說,這些都是陛下為你準備的？”</br> 鐘大人接口：“又或是,陛下已然知曉念念與太子之間的事……這便是陛下默許的意思？”</br> 我沒有，我不是,別亂說啊！</br> 鐘念月撐著椅子扶手,一借力，坐直了，連聲道：“是陛下自己給我的，……書容你說，是不是呀？”</br> 書容連連點頭：“姑娘在清水縣時，太子殿下忙于事務,倒也不曾說上幾句話。這些賞賜確實都是陛下給姑娘的。”</br> 書容其實也想不大明白中間回事，是因為姑娘救了陛下么？</br> 她猶豫著道：“那孟公公待姑娘很是親近的。”說來也怪,她覺著待大皇子都沒有這般親近呢。</br> 這一番話下來，著實將萬氏和鐘大人說蒙了。</br> 鐘念月抬手指了指那匣子,道：“這還是從清水縣令府上搜羅出來的呢……”</br> 鐘大人都驚得眼皮一跳：“贓物？”</br> 鐘念月：“爹爹,到我手里,自然就不是贓物了呀。”</br> 鐘大人不說話了。</br> 此行前往清水縣，竟然將那縣令拿下了？若是當場查抄,抄出這樣一匣子寶物后，便隨手給了一旁的鐘念月。那可見陛下待她確實大有不同。</br> 鐘念月又道：“哪里是因為太子表哥呢？表哥才不喜歡我，不過如今也好,我也不喜歡他了。”</br> 萬氏聽她前半句話，先是皺眉，等聽到后面便又忍不住笑了。</br> 萬氏柔聲問：“那念念如今喜歡誰了？”</br> 鐘念月低下頭，略作思量一般，道：“喜歡哥哥吧。”</br> 萬氏一愣，以為自己聽岔了。</br> 鐘念月撐著腦袋，細聲道：“如今哥哥比表哥待我更好了，我喜歡哥哥了。”</br> 鐘大人聞聲失笑，與萬氏道：“我早先便同你說，念念年紀小，根本分不清這愛慕之情有何不同……”</br> 萬氏驚愕地頓在了那里。</br> 半晌，萬氏才揉了揉額角道：“我如念念這般年紀的時候，便曉得為自己挑夫婿了。我還當念念也……罷了。倒是我想得復雜了。”</br> 她都做好了準備，女兒一定要的東西，她便費盡心思也要為女兒拿到了。</br> 錢嬤嬤在一旁悄聲與萬氏耳語了幾句，說的正是當初鐘念月說的那番不喜歡太子的話。</br> 萬氏聽得臉色變幻，哭笑不得。</br> “娘親，我有些累了。”鐘念月嬌聲道。</br> “是該歇息的，快，快些扶姑娘回院子。”萬氏說著便也站起了身。</br> 鐘大人不愧是刑部的官員，他皺了皺眉，緊盯著鐘念月，道：“在外頭生病了？”</br> 鐘念月點點頭：“是生了一場病。”</br> 她口吻平靜，沒有委屈，也沒有怨懟。</br> 可落在萬氏眼里，卻是更叫人心疼了。</br> 一旁的書容還忍不住小聲道：“一場大病。”</br> 這下鐘大人與萬氏哪里還坐得住？</br> 難怪……難怪備下這么多東西來，沒準就是擔心他們女兒病死在了外頭。</br> 萬氏眼圈一紅，掐住了帕子，這會兒哪里還覺得念念與太子極好呢？太子將人請去了，卻又不細心看護……</br> 她強忍住淚意，道：“錢嬤嬤、香桃，陪姑娘回院子里去。”</br> 書容被留了下來。</br> 顯見是要從她那里問出事情經過了。</br> 鐘念月是真的又困了，回了院子里倒頭便睡。</br> 這廂萬氏夫妻卻是一直說話，說到鐘隨安回府，方才收了聲。</br> “是我先前疏忽了，如今才驚覺，這京城里竟是遍地的流言。且不論念念是否真要嫁太子，也輪不到他們來評說。”萬氏不快道。</br> 鐘隨安進門時，便正好聽見萬氏這句話。</br> 他暗暗一皺眉，隨后抬頭朝那座上望去，只見美麗婦人端坐在那里，神情微惱。……果真是母親回來了。</br> 鐘隨安與母親萬氏也算不得如何親近。</br>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br> 萬氏面色稍緩，憶起方才鐘念月說更喜歡哥哥了。</br> 她是知曉的，女兒先前與兒子算不得親近。她那時也不覺得奇怪。像她自己，上頭什么堂兄、親兄長，就足有十幾來個。這兄妹情誼也是要講緣分的，哪能個個都好呢？若是強求，只怕起了反作用呢。</br> 如今倒也是怪了……不知她走的日子里，念念和兄長怎么又親近起來？</br> 也是好事。</br> 萬氏心道。</br> 萬氏略作思慮便出了聲：“你妹妹回來便念著你呢……”</br> 若是一個月以前的鐘隨安，是萬萬不會信的。</br> 可如今，每日里用著妹妹的廚子，腰間掛的是妹妹送的荷包，更有些零碎送到他房里來的玩意兒……</br> 鐘隨安低聲道：“她回來了？我去看她。”</br> “你妹妹在外頭還大病了一場……”</br> 鐘隨安聽到這里，腦中一嗡，不等萬氏將話說完，他便一轉身，疾步跨出了門。</br> 萬氏話音落下時，卻是連他的人影也見不著了。</br> 以鐘隨安的年紀，這每日里身形都在變化。他又高了些，腿也長了些，如此三步并作兩步，沒走多久便到了鐘念月的院子。</br> 院子里的下人見了他都是一驚：“大公子？”</br> “姑娘呢？”</br> “在屋里歇著……”</br> 鐘隨安走上前去，等再回過神，他已經將那門推開，人立在門里頭了。</br> 錢嬤嬤轉過頭來，乍見個人影立在那里，還被嚇了一大跳呢。</br> “大公子？”</br> 鐘隨安低低應了聲，這才回過神似的，放緩了腳步，慢慢走到了床榻邊。</br> 到底是兄妹。</br> 錢嬤嬤欣慰一笑，讓出了床榻邊上的位置，壓低聲音道：“大公子請。奴婢去倒杯茶來。”</br> 鐘念月在夢里又是渴又是餓。</br> 這些日子里揪晉朔帝的衣襟子揪習慣了，她本能地抬手，抓了下，卻是抓了個空。</br> 鐘念月癟癟嘴，一下醒了。</br> 看見鐘隨安的那一剎，她還恍惚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br> 她眨了眨眼：“哥哥？”</br> 鐘隨安低低應了聲：“嗯。”</br> 他的目光落在妹妹雪白的面容上，有許多話想說，但都全堵在了喉嚨口，怎么也說不出更多的了。</br> “哥哥來尋我有什么事么？”鐘念月問。</br> 鐘隨安張了張嘴：“……”卻是什么也說不出來。</br> 此時錢嬤嬤托著茶碗回來了。</br> 鐘隨安手指蜷起，緊緊拽著腰間那荷包，從喉中擠出一句話來：“我的同窗……”</br> “都道這荷包做得很是好看。”</br> 香桃在一旁聽了，當下驕傲地挺起了胸。終于有人同我一樣，覺得姑娘做的荷包好了！</br> 鐘念月捏了捏那個走線粗糙的荷包。</br> 震驚于那些昧著良心夸獎的國子監同窗。</br> 鐘念月懶洋洋地倚著靠枕，又問：“哥哥便是來與我這些話的么？”</br> 不是。</br> 鐘隨安心道。</br> 他用力抿了下唇，手指僵硬地從荷包中摳出三兩個碎銀，道：“還有你的廚子……日后月錢，我來出。”</br> 鐘念月又震驚了。</br> 鐘隨安不僅為人刻板、不通人情，與鐘大人像了個十成十。</br> 原來還是個傻的哥哥！</br> 鐘念月不客氣地從他手指間摳走了銀子，笑吟吟道：“多謝哥哥，哥哥待我真好。”</br> 鐘隨安緊繃的身體這才緩緩放松了，面上也涌現了一點笑容。</br> 他低低應了聲：“嗯。”</br> 他的妹妹依舊好好的。</br> 出去一趟再回來，也還是會甜甜地喚一聲“哥哥”。</br> 鐘隨安不知該同鐘念月說什么好，同她說胭脂水粉？還是那書本里都寫了什么？她聽了怕是要覺得無趣的。</br> 鐘隨安也時常覺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br> 鐘隨安垂下目光，將鐘念月從頭掃到了腳，確認她并無大礙，這才站起身，茶也不喝了，道：“我還有功課未曾做完，便先回房里了。”</br> 鐘念月點點頭：“去罷。”</br> 鐘隨安走到門口，停頓片刻，還是忍不住又回了頭，問：“在外面怎么生的病？”</br> 鐘念月輕聲嘆氣：“吃了不該吃的東西。”</br> 鐘隨安應了聲：“這樣啊。”</br> 這才推門出去了。</br> 小廝就在院子外等著他，見他出來，立即迎上去道：“姑娘如何了？”</br> 鐘隨安搖搖頭：“如今瞧著尚好。”</br> 小廝也問：“公子還說別的了么？”</br> 鐘隨安沒有言語。</br> 小廝喃喃道：“公子怎么不和姑娘說，公子問了好多人，自己的荷包好不好看呢？”</br> 鐘隨安面色嚴肅，大步向前行去，并不接小廝的話。</br> 只是耳根紅了點。</br> 若是說出來……</br> 聽著像是個傻的。</br> 鐘隨安心道。</br> 晉朔帝回京的第二日，眾人方才知那清水縣里處置了不少人。</br> 一場雪災害得不少百姓無家可歸。</br> 太子如今正留在那邊，在錢大人的協理下，處置余下事務。而大皇子卻跟著回來了，面色還不大好看。眾人心下頓時有了新思量。</br> 惠妃自然也得了消息。</br> 她抄了半月的佛經，手腕正疼著呢，暗地里不知咬了多少回牙，如今倒是也露出了笑容：“陛下這是一罰一賞呢，罷了，罰我我也忍得。太子手里能抓住多少東西，那才是最真切最重要的。”</br> 惠妃念頭幾轉：“萬氏不是回來了么？請她和鐘念月一并入宮來坐坐罷。”</br> “是。”</br> 于是鐘念月這日剛用過午膳，就同她娘一并入宮去了。</br> 幸而這月輪到惠妃執掌后宮了，蘭姑姑頭一回這樣積極，張羅著給那鐘家姑娘備下了軟轎。</br> 軟轎將鐘念月與萬氏一并抬到了惠妃宮中。</br> 萬氏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呢，暗暗心道，惠妃備了轎子，可見是將念念放在心上的，并不似夫君說的那樣流于表面、別有所圖啊。</br> 惠妃這些日子為著抄經，多少憔悴了些，錦衣華服穿在身上，竟是有些掛不住。</br> 幸而她生得也美麗，且將那氣勢撐住了。</br> 這廂鐘念月二人踏進門。</br> 那廂惠妃便親熱地喚了聲：“阿如。”“月兒。”</br> 這一照面。</br> 惠妃驚覺，萬氏在寺廟里住些時日，竟是更見美麗了，哪里似她這樣憔悴？</br> 要說昔年，惠妃就怕萬氏叫晉朔帝看上了，幸而萬氏滿腦子只有情情愛愛，一心只與鐘彥恩愛。晉朔帝對女色也并不大有興致，只忙于政務。</br> 惠妃目光轉了轉，落到鐘念月身上。</br> 她這個便宜外甥女，也一日比一日長得開了。</br> 惠妃撫了撫胸口，揚起笑容：“坐，快坐。何必同我客氣，講那些規矩？”</br> 等鐘念月二人落了座，惠妃又忙令人去備茶和點心，她道：“這點心是御膳房新搗鼓出來的，我也是因著陪太后抄了半月的經書，才得了這么一碟子賞賜呢。要說這里頭用的是些什么食材，都是些稀奇又貴重的玩意兒……”</br> 在皇宮中，皇上、太后有所賜，哪怕只是一碟子食物，也是極大的榮寵。</br> 惠妃拿出來說，自然是為了突顯，她待鐘家何等的親近看重了。</br> 萬氏聞聲，也柔柔笑了：“我知娘娘一向有什么好事，都是記掛著我們的。”</br> 這廂話才說到一半呢，卻見底下宮人急急忙忙跑進來。</br> 惠妃皺眉：“慌什么？”</br> 這般莽撞，豈不顯得她御下不嚴？</br> 宮人滿面驚喜，手腳慌亂，提了一口氣，驚聲道：“陛下，陛下朝這邊來了，不多時便要到門外了，娘娘該要接駕去……”</br> 惠妃心下微喜。</br> 太子被委以重任，留在清水縣處置事務。今日陛下又來看她來了……這不正說明她母子的好運道來了么？</br> 莊妃若是知曉，豈不是要活活氣死？</br> 惠妃面上也涌現了喜色：“利落些，快……”</br> 說完，她又驚覺自己今日的形容怕是不夠好看，忙又要宮人去取釵子和胭脂來。</br> 萬氏怔了怔，拉著鐘念月起身道：“我與念念可要避一避？”</br> 鐘念月懶懶地一眨眼，便只靜靜地盯著。</br> 而那頭孟公公當先踏進門來，笑道：“不必了。”“惠妃娘娘，旁的也不必準備了，陛下已經到了。”</br> 說罷，便見晉朔帝行進了門。</br> 他今日身著玄色衣衫，便不似在外時那般風雅姿態了。只叫人覺得身上的帝王威嚴更濃重了些，一時間殿內的氣氛都凝滯了些。</br> 惠妃與萬氏，還有滿屋宮人匆匆行禮。</br> 鐘念月卻是先瞧了瞧，只見晉朔帝身旁還緊跟著一個小太監，那太監手里拎了個食盒。</br> 鐘念月微一屈膝，也要行禮。孟公公忙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