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島上。
賀玄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師青玄閉上了眼。
師青玄以為賀玄會做些什么來平復他的仇怨,可是等了半晌卻只聽到“啪”的一聲,接著便感覺到手上和腳上的鐐銬松開了。被高高吊起的雙臂沒了鐐銬的束縛后便垂了下來,而師青玄整個人也失去支撐靠在了墻上。
“自己站起來?!辟R玄冷聲道。
師青玄睜開眼睛時,只見賀玄背對著他,一手提著師無渡的頭,另一只手抓著兩把支離破碎、沾滿鮮血的扇子,朝神臺上擺著的四壇骨灰走去。
賀玄把師無渡的頭和兩把扇子放在四壇骨灰面前,而后又一揮手,神臺上便空空如也,顯然是開了縮地千里將神臺上的東西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賀玄做完這些之后又轉身看向師青玄,師青玄還坐在地上靠著墻默然地看著賀玄沒有任何動作。
“我讓你站起來。”賀玄冷漠中帶著不耐。
師青玄早已是凡人之軀,經歷了幾番波折早已精疲力盡,親眼看著兄長在自己面前尸首分離,視覺的沖擊和最后的哀嚎更是讓師青玄感到無力。但,師青玄還是站起來了。扶著墻,掙扎著,十分艱難的,一點一點站了起來。賀玄從頭到尾都漠然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沒有任何要伸手扶一把的意思。
少君傾酒,黑水沉舟。兩人八字相同,名中帶玄,從命格交換的那一刻起便注定糾纏。但,兩人之間早已隔了萬丈鴻溝,鴻溝里是血海深仇,無法跨越,更無法填埋消解,也許遙遙相隔便是最好的結局。
“過來?!庇质抢浔囊宦暋?br />
師青玄垂下眼眸低著頭,依言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站在離賀玄兩步遠的地方。如今的師青玄就像一個壞掉的漂亮布偶,臉和衣服都沾上了親兄的鮮血,手腕被鐐銬磨得傷痕累累。頭抬不起來,眼里無神,臉色蒼白灰敗,哪里還有曾經作為風師的半點光亮?
賀玄抬手施法開了縮地千里,很快兩人站著的地方便已不是陰冷、充斥著血腥味的大殿,而是一條筆直寬敞的大道旁。
“前方便是皇城,那里有你最喜歡的酒樓?!?br />
“你走吧,然后永遠都別出現在我面前。這樣,我可以當你在這世上不存在。”
“還有,我姓賀,一直都是?!?br />
賀玄說完后,師青玄在原地站了一會,但終究是什么都沒說,沒有回頭,一步步往前走了。賀玄看了一會師青玄的身影也走了。一個向皇城走,一個不知所蹤,曾經形影不離如今形同陌路。
師青玄渾渾噩噩地向前走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往何處,更不知道前方是何種不幸在等著自己,他能做的只有向前走,不能回頭。
賀玄在師青玄走后便開了縮地千里去了自己的另一個府邸。推開安放著從黑水島轉移過來的東西的大殿殿門,在為神臺上的四壇骨灰上香之后,又在神臺前將師無渡的頭顱挫骨揚灰,連同那把水師扇一起毀掉。
在拿起風師扇時卻猶豫了。
最后,賀玄手里攥著那把支離破碎血跡斑斑的風師扇在神臺前跪了一天一夜。為放過那個人而跪,為下不去手而跪,為存留自己在人世間最后一點念想而跪。
恨意上頭使賀玄的行為態(tài)度都極為冷漠甚至瘋狂,殺死師無渡之后看到師青玄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賀玄又在心里不斷跟自己說:
他是無辜的,放他走吧。
你的仇人已經死了,放過他吧。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本就殊途,放他走吧。
他什么都沒有了,跟你一樣了,你放過他吧。
看在幾百年的交情上,放過他吧,讓他走,永遠別出現在你面前。
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恨意,賀玄放過了師青玄,看著他站起來,送他到皇城,又看著他走。賀玄沒有幫那個愛干凈的人擦一擦臉上的血跡換一套干凈的衣裳,也沒有管那人最后會去往何方到往何處。故事翻篇,君已陌路,多做多錯。
之后便是銅爐山開萬鬼燥,等賀玄醒來再次見到那人時:
那人與乞丐為伍,亂發(fā)污衣,還斷了一手足,真是應了風水廟里神像的下場,故意的么?我分明讓他完好無損地走了。
抓他后衣領的時候比從前還容易,是瘦了吧,但與我何干?扇子不過是我從前給他修東西修多了,報了仇以后閑下來看到了便忍不住去修罷了!至于借錢,沒有錢如何修?欠債?怕什么!過幾年去做生意賺了錢再還不就行了。
皇城大戰(zhàn)后不久:
他在找什么?找了那么多次還沒放棄,是在找扇子嗎?哼,拿到了還不好好珍惜掉了都不知道,以為風師扇壞成那樣子很好修嗎?
再后來,謝憐的新觀禮時:
一年多沒見了,他還是與乞丐為伍,似乎還與那些乞丐關系很好,真是到哪都改不了亂交朋友的脾性!凡人大多都很健忘,過去一年多了,怕你忘了我便把五十多碗飯菜湯全都倒別處去引起轟動,如何?知道我來過了吧?別想忘了我!
噩夢醒時:
黑色的帳頂,不是地師殿,鬧別扭了就要跟我睡的人也不在枕邊。
清醒時:
我睡了多久了?夢里他化青煙不見了那現實呢?現實里他如何了?
花城準備走之前:
血雨探花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Я宋顼垼斘也恢讲湃サ氖瞧兴j觀么?好吧,血雨探花說不是謝憐做的,那就問題不大。味道還不錯,血雨探花說是他做的飯,有點不敢相信,他從前哪里會這些。吃味起來尋麻煩?那是誰?怎么可能會是我,血雨探花在胡說八道,我不聽,我又不斷袖!話說回來,他頭回做飯還讓別人先吃上了真教鬼臉色扭曲!
花城走后:
我醒后去皇城破廟尋過他,沒找到,破廟里住的人好像也不是從前那波。他跟謝憐關系還不錯,通靈問問血雨探花也許能知道他去哪里了。陰險狡詐血雨探花!批半年賬本作為交換才告訴我,真是可惡。好吧,反正我也閑得很。嗯,裴茗三年前就把他帶走了,還點了將,這三年裴茗押著他練劍還丟公務給他處理。他為什么要跟裴種馬走?點將?不敢用我的命格了么?還是不想?練劍?不用扇子了么?那我修它做甚?處理公務,他和誰一起去的?罷了,想這么多做什么?又與我無干系。
賀玄停止沉思,拿過賬本,提筆認真對賬。
話說回來,師青玄從謝憐處出來后便去往雨師鄉(xiāng)。雨師鄉(xiāng)離菩薺觀甚遠,但也只是一個縮地千里就能解決的事,燒法力也沒有關系,燒的是裴茗的法力。至于畫縮地千里的陣法嘛,三年里裴茗也不止押著師青玄練劍,還押著師青玄練習畫各種陣法,所以也不用慌。
剛踏進雨師鄉(xiāng)的地盤沒多久就有幾個彎著腰在地里干活的農人認出了師青玄。
“風師大人!好久不見,又來做客啦?”農人們熱情地跟師青玄打招呼。
“是??!我又來做客了!”師青玄也熱情地回應。
師青玄跟雨師鄉(xiāng)的農人說過很多次自己早已不是什么風師大人,稱呼的話叫名字就好了,但農人們還是一口一個風師大人,還喊得不亦樂乎順口極了,最后師青玄也就隨他們去了,愛怎么叫怎么叫吧。
師青玄走近時看到農人都戴著農用手套,一只手在地面摸索好像在推測位置,接著,另一只手拿著一柄短刨鏟往地里刨了幾下便有淡紅色的東西露了出來。
“你們在挖什么啊?看起來很好玩的樣子?!睅熐嘈滞r人放在旁邊的背簍里瞧了瞧,只見一堆淡紅色的,形狀圓圓的或長長的東西,繼續(xù)道,“這是什么啊?長得奇奇怪怪的。”
“我們在挖紅薯!背簍里就是我們挖好的紅薯?!?br />
“好玩沒有,好吃倒是真的!風師大人晚間的時候可以過來嘗一嘗這紅薯的味道。管夠!”
“是嗎?那我倒要好好嘗一嘗了!以前在雨師鄉(xiāng)沒見過這種農作物,是新引進來種的嗎?”師青玄問。
“是的。趙家后生今年年初時娶了個外鄉(xiāng)的媳婦,他媳婦家里是種紅薯大戶,倆人成親時他媳婦家里送了不少紅薯過來分給大家,大家嘗過了都覺得味道挺不錯。后來向趙家媳婦取了經發(fā)現種起來也挺簡單就引進來種了。”
“原來如此,難怪看著眼生?!睅熐嘈?。
“我們還跟趙家媳婦學了紅薯的好多種做法,風師大人晚間可以早點過來看看我們怎么弄,順便學習學習。上次風師大人烤羊腿就學得挺不錯的?!?br />
“哈哈哈!那是你們教的好?!?br />
......
師青玄在雨師鄉(xiāng)待了幾天后就跟雨師篁辭別。
“青玄,你此去有何打算?”雨師篁問。
“先去南邊的一個小鎮(zhèn)處理點事,昨個裴將軍新給派的公務。處理完繼續(xù)往南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睅熐嘈?。
“南邊是南陽將軍和玄真將軍的地盤,青玄你若是遇到什么事萬萬不可逞強?!庇陰燇蝾D了頓,拿出一頂白色帷帽遞給師青玄,繼續(xù)道,“南方濕熱多蚊蟲,我便贈你這個作防護吧。若是有什么急需幫忙的可通靈告知我?!?br />
“好,多謝雨師大人。青玄先告辭了。”師青玄接過帷帽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