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這世間的變化無常,終究是逃不一個“緣”字。
生,緣起;亡,緣滅。還在這世上漂泊著的人或神亦或鬼,無論是隔了千山萬水還是百世光陰,終會再次相逢,續上未了的前緣。
距新仙京建成已經過了半年有余,各方面都恢復了秩序運轉起來,過往如何現在仍舊如何,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君吾跳反以后,上天庭眾神官群龍無首。出于種種原因,仙樂太子謝憐拒絕了接手這帝君之位,加之也無其他合適人選,最后便由明光將軍裴茗挑起這個擔子。
雖說是裴茗接手了帝君之位,但眾神官對他的稱呼未變,還是喊裴將軍或明光將軍。原因嘛,無非就是一想到“帝君”這兩個字不自覺就會想起君吾。君吾雖反,但這幾百甚至上千年的威壓不是輕易就可以抹去的。
當然,新仙京里再無君吾,也再無神武殿和神武大街。
對于君吾就是白無相以及仙京大亂、皇城大戰中的所有事情,神官們都心照不宣地選擇了閉嘴不談,除了盡力封鎖消息外,對外對信徒也統一口徑說君吾在大戰中為維護三界安寧隕落了。
要知道,信徒是神官的根基。若是讓外界知道三界第一神武大帝還有鬼王的身份,幾千年來形成的信仰體系會受到沖擊吧?信仰若是出現動搖,虧的還是眾神官。
再說了,君吾創立上天庭以來,三界是相當安穩的,總結一下君吾的功與過,那也是七分功勞三分過。如今君吾被鎮壓,大勢已去,說他為維護三界而隕落,給人們留下君吾救世的虛名也沒什么壞處。
隨著時間的流逝,隕落的神官會漸漸地被人們遺忘,就算是三界第一神武大帝也逃不過的。神都被遺忘了,更何況一個虛名?
至于風水二師與黑水沉舟之間的故事,人界倒是知道的七七八八。
對于水橫天給弟弟換命一事,眾人的看法各種各樣,有夸有罵有無動于衷。
夸是夸師無渡有勇有謀,為幼弟逆命與天爭;罵是罵師無渡心狠手辣死有余辜;無動于衷的人要么是無權無勢之人——毫不關心,要么是位高權重之人——明白師無渡這般做的緣由。
隨著風水二師隕落的消息在三界傳開,人們對二師的宮觀砸的砸、拆的拆,以致人間再難尋得一間完整的風水廟。
都道人走茶涼,在新仙京重建之前隕落了的神官們的信徒在發現自己信奉的神官不在之后,大多都是改信其他神官,當然也有少數人仍堅持信仰,倒是難能可貴。
話說回來,裴茗自從接手帝君之位后變得十分忙碌起來,雖然很多事務可以分攤給其他的神官們去做,但是仍有許多是不得不本人親自去的。
這日,裴茗偷得浮生半日閑,惦記起了下界的師青玄。
雖說之前也沒少惦記,但這次不一樣。
師青玄待在在皇城的乞丐堆也有兩年多了,一半乞討,一半隨眾人去尋點零碎的生計做,算是過日子了吧。
師青玄在乞丐堆里待了這么久不是沒想過離開,可能是那股愧疚感一直彌漫在心間,又或者想體驗體驗賀玄當年所受的苦——雖然不及萬分之一,所以才一直沒有離開。
原因很多講不清楚。
自己對過往始終耿耿于懷,白天能坦坦蕩蕩接受生活里撲面而來的交織的善意與惡意,午夜夢回時卻沉浸在那愛恨糾纏、血淚與歡愉并存的回憶里走不出來。
過往人間里吸引自己的東西變得黯淡無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而活著,就像是身處茫茫大霧中如何是好,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壓抑著恐懼與不適蹣跚前進。
希望有人能夠帶自己走出迷霧,希望有人能夠撫平自己內心的不安與恐懼,希望......
希望什么?做得到的人早已死去。
兄長也好,明兄也罷,一并死在了黑水島上,活在了自己記憶里。
過往為何覺得人間有吸引力呢?大概是有恃無恐吧,兄長在身后,摯友在身旁。
縱使現在和身邊的人相處的不錯,但終究不是自己所想要的待在一起的人。
自己想要和誰待在一起呢?想要哥哥,想要......明兄。
當乞丐的伙食很差,也極其不穩定。有上頓沒下頓還算好的,有時甚至一頓都沒有。
雖然師青玄跌下來之后仍有人愿意幫自己一把、拉自己一把,但師青玄拒絕了。
人各有命,順其自然吧。
現在的日子跟以前比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時間長了,師青玄也就習慣了。
算是應了師青玄自己的那句話“在人間待久了,都是會被磨得失去靈氣和斗志的。”過往如何風光無限,如今都墜落泥潭萬劫不復了。
但這不是終點。
人生并不是一條平行線,大起大落乃常態,消亡之時方是塵埃落定之刻。
人定勝天,事在人為。
只要還活著,還存在于這世上,往后如何,怎么都不為過。
明光殿這邊。
重建后的明光殿比起從前寬敞了好幾倍,還增加了偏殿,整座宮殿也氣派輝煌了許多。
偏殿內,靈文端起面前的茶杯,看了一眼說找自己有事商量,人到了卻又沉默沒開口的裴茗道:“裴將軍急沖沖找我來所為何事?我殿中還堆了許多公文等著我去批呢。”
裴茗眉頭微皺,道:“是關于青玄的。”
靈文嘗了嘗杯里的茶,抬頭看向裴茗示意他繼續說。
“青玄在那人間的破廟待了也有兩年多了,皇城一事后我就找過他說要拉他一把,他推辭說不用。后來我又多次找過他,他也總是推辭,真的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我,骨子里倔得很!聽說太子殿下和雨師大人他們也找過青玄,青玄也沒答應,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雖然經歷了那樣的事,重新振作起來也確實很難,但這都兩年過去了還在破廟里與與乞丐為伍像什么話?”
“上一次找他的時候還是我們一道去幫他治手腳,好說歹說給他摁住了不想治的念頭。那時我問他以后有什么想法,總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吧,青玄說還要考慮考慮。如今半年過去了也不見青玄有什么動靜,若是水師兄在又怎會放任他如此。”裴茗說到最后嘆了一口氣。
靈文放下手中的茶杯,挑眉調侃道:“若是水師兄在怕是要用大水沖了那破廟,再把青玄綁回去,天天拎過來拎過去,恨不得掛脖子上,省的一不留神又溜到人間去了。”
說完話鋒一轉,又道:“老裴你是想來硬的?水師兄如何你是知道的,這兩兄弟雖表面上截然不同,骨子里卻是一樣的,軟的不行硬的未必行。”
“不然能怎么辦?水師兄對他這弟弟向來寶貝得很,青玄雖頑劣總是跟我作對,但到底是年紀小不懂事。水師兄的寶貝弟弟,無論如何都要拉一把的。”裴茗道。
“黑水島上具體事宜你我也問過太子殿下了,發生了那樣的事,換誰誰都會一蹶不振的。風水二人相依為命走過幾百年,有水師兄在,青玄這幾百年里遇到的坎大概就只有那爛嘴怪和換命一事了。如今爛嘴怪已被吞噬,唯有那換命一事青玄肯定是耿耿于懷,加上親眼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殺掉自己最親的兄長,換命一事恐已成心結.....老裴你想如何做?”靈文道。
“水師兄讓青玄來求我庇護想來是不愿看他做個普普通通的凡人的。如今上天庭的風神位還空著......”
靈文打斷裴茗說:“玄鬼雖未將青玄的命格換走,可青玄如今這般模樣應是有不愿再用那黑水沉舟命格的原因在的,怕是不愿再做神官了,更別說重新做回風師。”
裴茗低頭苦思了一下說:“那就折中一下,點將吧。點到我殿中,不用玄鬼的命格,既不是普通的凡人也不是正式的神官。當初水師兄去渡劫前跟我念叨過,說青玄想去人間當散仙。此事翻篇后,若青玄愿待在人間就隨他去了。水師兄不在了,沒人再能一直護著他,人間游歷一番...也是好的。”
......
后來經過一番仔細商議,這僅剩的上天庭‘三毒瘤’的二人開始著手準備將師青玄的命運再翻一翻。
皇城破廟。
師青玄這幾天得了空就在發呆想事情,有人問他在想什么。
“在想以后。”師青玄道。
“老風怕不是受了那前幾日被家人尋得帶走的趙哥兒的影響?”
“不得不說,挺羨慕趙哥兒的,回家以后前程可有著落咯,像我這般的,嗐!”
“話說,老風你的朋友來尋你那么多次你都沒走,為什么啊?”
“是啊是啊,老風你那幫子神仙朋友來找了你那么多次,為什么不跟他們走啊?要是我有這般多次尋我要幫我的朋友,我二話不說立馬就跟他走!早日離了這里也是好的,可惜沒有啊!”
“那樣太麻煩他們了,人各有命,我心里有數的。”師青玄道。
眾人聽到他這般說都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了。
過了一會,一個新來沒多久的乞丐問了。
“老風,你當初是為什么來到這的啊?”
這話一出,那新來的乞丐就被其余眾人一人一手按了下去。
“嗐!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要去揭別人傷口上的疤呢?”
眾人看了一眼師青玄對新來的乞丐道。
師青玄發了楞沒說話。
師青玄的沉默帶動著剛剛吵鬧的眾人也開始安靜下來。
“哥哥為我做錯了事,害了...一位故人一家五口的性命,他將我和哥哥都抓了過去,給了兩條路哥哥選。哥哥拼死搏了第三條路給我,那人把我放在這,不要我了。”師青玄回過神垂眸,簡單地描述了一下,聲音里藏著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痛苦。
師青玄至今仍無法面對這件事情的始終,也不敢細想賀玄這幾百年忍辱潛伏在自己身邊的事,他怕。
師青玄的話引得眾人一陣唏噓,都閉緊了嘴巴不說話。
以前從未聽老風主動說起過,問了也不說,如今聽說了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最后還是師青玄戲謔地開口,打破了空氣中的安靜,道:“嗐!不是你們想聽的嗎?你們以前不也一直想知道的嗎?這會怎么都不說話了?”
“老風對不起啊,我只是好奇像你這般的人怎會淪落到這里,按理說不應該的。”新來的乞丐撓撓頭,一臉懊悔道。
“罰你也講講你為什么來這里就算扯平了!”有人叫道。
說到這個,新來的乞丐倒是有點垂頭喪氣了,道:“我之前在桐安鎮那邊開酒樓的,生意還不錯。后來被對家打壓生意就開始不行了,到最后酒樓也倒閉了。我變賣掉屋子帶上還剩下的全部家當想來皇城做點別的,結果快到皇城時都被偷了,到了皇城也沒地去就來這了。”
“算了,你也是個可憐人,不打擊你了。”
“哎!老兄,我以前也做過生意,不過跟你不大一樣,是我那臭婆娘卷了我的家產跑路了,一分都沒給我剩下!”
“兄弟,我從前......”
“……”
眾人紛紛說起自己從前來,師青玄靜靜地聽著。
說到最后話題又回到師青玄身上了。
“老風,我覺得吧,你如今手腳無礙,又無甚毛病,還這般年輕,與其耗在這里,還不如向前看去尋一條出路。”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以前家里頭富足,后頭又有兄長在背后也沒學過什么東西。”師青玄有點低落。
“老風,有時候還是要靠朋友才能挺過去的,你那幫朋友不是都很厲害嗎,不會就向他們請教啊!”
“對啊對啊!”
師青玄有點哭笑不得,心道:學什么啊?神官靠法力就能搞定很多事了,又不是凡人。
“老風,聽完你的事我又光顧講我自己的事了,有些話忘了與你說。”新來的乞丐道。
“你說。”師青玄道。
“我覺得吧,你哥這樣護你,還拼死為你搏出一條活路。我也曾為人兄長,你哥拼死為你掙第三條路的目的大概可以用一句話來講。”
“什么話?”
“我債我身償,愿子莫失少年狂。”
師青玄聽到這話怔住了。
周圍的乞丐還在嘰嘰喳喳地講話,但師青玄一句也聽不進去,腦子里只有那句話。
我債我身償,愿子莫失少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