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寶莛他們剛到坤寧宮的時候, 顧世雍的龍攆也恰好抵達南三所后面的皇極殿。
前朝的時候, 皇極殿被用作是太上皇的休息之所, 后來太上皇出家, 此地便空了出來,按照禮數來講,這樣一所宮殿給太子都是一種過高的待遇,更何況是已經成家卻破格依舊住在宮里的顧山秋。
聽見下人稟報父親龍攆抵達的顧山秋提前在黃花的攙扶之下靠在床頭,但卻因為身體根本就沒有支撐上半身坐姿的力氣, 于是顯得格外沒有坐相,只略略清瘦的臉上威嚴依舊。
隨著房門被推開, 顧世雍的身影從屏風外面繞了進來,帶來的, 還有一碗用小瓷碗裝著的紅燒肉。
顧山秋一見父親,便說:“請恕兒子不能給父親行禮。”
顧世雍隨意地坐在床邊兒上, 笑容爽朗,將紅燒肉故意湊到大兒子面前晃了一圈,說:“你我父子之間,私底下還用得著行禮?快快看看這個,你猜這是何物?”
父子兩個說話的時候, 一身明顯不同于宮女穿著的黃花姑娘已然識趣地悄悄退下。
顧山秋眉目英俊, 素來不茍言笑,卻也在聽了父親的這番話后,鳳眼的視線落在那一碗聞著便叫人唇齒生津的肉上,眸中有些好奇:“此物是豬肉?不會是小七養的那只吧?”
“哈哈, 正是!”顧世雍用手里的木筷子夾了一塊兒送到大兒子的嘴邊,說,“來,嘗嘗,原本喊你過去,你偏說身體不好,不想隨便挪動,這不,你老子想著這么好的東西,你若是不能吃一口,實在是太可惜了,也白瞎小七狗兒天天念叨?!?br/>
父親都將那切成丁,顏色深紅的豬肉放到自己嘴邊了,顧山秋哪有拒絕的道理?他張嘴便吃到嘴里去,細嚼慢咽,一邊品味與從前吃的豬肉的不同,一邊慢慢驚訝地評價道:“此物當真是豬肉?!”
“是吧?小七那腦袋瓜子,大概是從小就饞,所以盡好琢磨這些吃食,他說將豬崽子都閹割過后,說不定就沒有那種臊味,當真是沒有,你娘親自喂養了三個月,那公豬野性全無,也不曾發-情,長得極快,幾乎兩三天不見,便又大了一圈,肉質也十分肥美?!鳖櫴烙赫f完,又夾了一塊兒塊狀物送到大兒子嘴邊,“喏,再嘗嘗這個?!?br/>
顧山秋十分配合,只是這回吃進去的,卻似乎不是他能夠形容的東西,他能嘗到一種奇妙的粉狀感覺,異常美味,于是揣測道:“這是小七種的土豆?”
顧世雍放下碗,手放在腿上,笑道:“是的,此物已派人詢問過,那住在清靈寺的紅毛洋人,只不過唯一懂得與他們交流的前朝大臣已經死了,所以我們也就只能靠著他們畫的圖和一些手勢來猜測,這個土豆,在他們的國家,仿佛也并不是什么吃的東西,倒是會將花戴到帽子上做裝飾?!?br/>
“他們還給了一塊兒懷表給我,希望我能資助他們一艘船回國,我還沒有想好……”顧世雍眸色深淵一樣讓人看不見底,“那表精細至極,表面玻璃色澤趨近于無色……”這些都是他們如今根本無法做到的!
那是一個未知的國家,他們不知道那邊的人是好是壞,他們甚至長得都不太一樣,語言也不通,唯一可以窺見一二的,只有那并不如何害怕的與神俱來的高傲,顧世雍光是看那洋人的氣度,便不難發現這個洋人在大洋彼岸的國家里應當是個人物,興許有些地位,這樣,就更不能放他走了。
顧山秋不過是聽父親隨意感慨的兩句話,便瞬間能明白父親的憂慮,不過應該也是有好事的不是嗎:“那這土豆……”
“太少了?!鳖櫴烙嚎粗潜凰旁诖差^柜上的小碗,聲音低沉,“但再過三年,想必天下窮苦人家,也不至于餓肚子了?!?br/>
“那真是太好了,父親?!鳖櫳角飶娜雽m開始,便憂心忡忡,聽了這話,便將心放下了大半,只要有希望,那么什么都不再是問題!他們想要拯救的天下苦難百姓,終于是有望達成!
顧世雍笑道:“的確是很好,那洋人迫切想要回國,我讓老四和他接觸了一段時間,得了他們商船出事的大概位置,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些什么,但已著手去辦。”
“老二如今與廖家的小姐相處也是不錯,我打算等來年秋天讓他們成婚?!?br/>
“老三也要準備了,今日他跑去柳家湊那一大場熱鬧,聽說惹了不少姑娘小姐,也不知道是像誰?!?br/>
“前幾日你小姨托你母親說是想要給他們家那女嬰補辦一個滿月酒,想要請你弟弟們都過去一趟,我給回絕了,如今世道艱難,還想著大操大辦,也不想想現在有多少人吃不起飯,當真是以為一步登天,便萬事不管了。”
顧世雍說到這里,幽幽地看著老大。
顧山秋笑容苦澀,道:“父親是想說今日柳家大辦清談會之事?”
顧世雍深色冷淡:“我想說的是,老大,你只一個正妻實在是無法將現在的你照顧周全,柳如琴對智茼比對你可要上心得多,待我登基以后,老二成婚之前,我會給你找一個合適的女子作為貴妾?!?br/>
顧山秋微微愣了愣,抿了抿唇,第一次沒有直接聽從父親的命令,說:“可兒子如今這個模樣……何必再耽誤她們……”
“我說的話,你只需要聽著,就夠了?!鳖櫴烙撼谅暣驍嗟?,“更何況宮中太醫已然說過,你只需要繼續施以針灸,日日鍛煉,總有一天會好起來。什么叫耽誤,你是我顧世雍的兒子,你會耽誤誰?”
顧山秋立即不敢多說一個字。
顧世雍則復端起碗,又露出笑臉來,給老大又喂了幾口土豆,然后才站起來,說:“好了,一會兒你也讓黃花嘗嘗小七種出來的土豆,我得回去了,七狗兒那小家伙成日叨叨個沒完,要我今天一定要跟他一塊兒吃飯,再不過去露臉,興許要生氣的?!?br/>
顧山秋卻還沉浸在放在父親所說的話里,計較著其中的意義,想著倘若當真有其他功勛大臣的女子進門,如琴大抵會更加杯弓蛇影,不知所措。
“對了,今日小七在清談會上表現是極好的,聽下人回報,還叫不少人喊他做老師呢,呵呵?!鳖櫴烙禾崞疬@個小兒子,實在是有些忍不住的笑意,“也不知道一會兒是不是又要找我要獎勵?!?br/>
其實今日顧山秋之子智茼也跟著柳如琴回了一趟柳家,說是要感受一下學士之間濃厚的文化氛圍,去結交一下各種有名之士,但小七都跟著眾人回來了,智茼他們也沒有回來,想必他們進行地恐怕并不好……
顧山秋擔心,卻又替小弟開心:“小弟實在是天生聰慧。”
“他哪里是聰慧,不過是懂些算術,但凡有人說話陰陽怪氣了些,恐怕他都要聽不懂,也就只能差使得動身邊的哥哥與朋友,可即便是這樣,所有人只要是想要唬他,那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鳖櫴烙弘m然是在說小七的不好,但卻語氣寵溺,“可好也就好在能使喚得動某些他老子都使喚不了的人,你說,是不是怪有意思的?”
顧山秋心忖,父親所說的應當是老六?還是說是薄公子?
他驚覺自己實在是遠離弟弟們太久了,數月不曾離開過榻上,現在已經有些跟不上父親所說的消息。
顧世雍看著老大那若有所思的樣子,垂眸淡淡道:“早日好起來,老大,不要總躺在這里,門窗緊閉,不要不吃飯,不要傷你娘的心。”
顧山秋死死咬著自己口腔內壁,重重點了點頭。
“還有,登基大典時間我定好了,適時便將土豆之妙用昭告天下,好安定民心,可要不了多久,那些大臣們便想要一個儲君,柳家一直主張天下之主不可身有異狀,十分‘忠于天命’,但又要求立嫡立長……”
“有些人不信老大你能好起來,我卻信的,老大,不要讓我失望?!?br/>
顧山秋聽聞此話,簡直腦袋里面都像是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病這個東西,不是說他想好就能好起來的,但是父親所說的‘好’,藏著顧山秋近日來一直無法抉擇的苦處,他根本無法‘好’起來,一邊是顧家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一邊是記憶里也曾在他撩開紅蓋頭,目光盈盈望著自己的妻子。
他不能親手將江山拱手送人,絕不!
亦無法親手斷了妻族之昭昭野心。
顧山秋還是覺得上陣殺敵更痛快簡單,所有擋在自己面前的人,便都是該死之人,所有攔路之人,都該是刀下亡魂,他可以對所有人心狠,卻獨獨無法讓身邊的人難過。
于是顧山秋偶爾會覺得自己就這樣躺著也怪好的,偶爾會在因為無法翻身無法動彈而瘋狂想要破壞一切的時候,安慰自己,這樣也怪好。
——這樣真的好嗎?
“所有人都盯著你弟弟們的婚事,也就小七現在還小,你一日沒有好起來,那些人再窮追不舍,我就干脆讓小七做那太子,等他長大,還有些年頭,可以慢慢教他如何深藏不露,教他殺人不見血,教他喜怒不形于色,教他所有天下之主該會的一切,再給他挑一個忠誠的妻族,倒也不晚?!?br/>
顧世雍一邊離開一邊留下這句話。
顧山秋卻皺了皺眉:“小弟還小,如何受得了?娘不會同意的?!鳖櫳角飵缀蹩梢韵胂蟮玫侥飼卸嗤纯?,所有的兒子,僅僅小弟一人能夠貼心,什么都沒有參與,終于是能夠無憂無慮的長大,卻又要被塞進這樣的漩渦里,怎能不心痛?
顧世雍這回沒有回答老大,頭也不回地走了,出房門的時候,敏銳地聽見了一些動靜,果不其然一踏出門,便看見似乎偷聽了他與老大談話的黃花……
只見黃花驚慌失措地跪下磕頭,身子不停地顫抖,顧世雍僅看了一眼,淡淡道:“你是神醫的養女,不必行如此大禮?!?br/>
他只字不提黃花偷聽的事情,像是根本不在意。
黃花卻抬起一雙淚眼來,拋棄了所有女子的矜持,博一次一生只一次的心動,不成功,便去死,她道:“民女黃花該死,無意聽見了陛下與大公子的對話,斗膽厚著臉皮,詢問陛下可還曾記得民女父親曾請求過陛下的事情……”
顧世雍并不意外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黃花,淡淡道:“自是記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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