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無憂。
近夜時, 在花廳玩鬧了一下午的顧家孩子們又跟著前來稟話的宮女繞過各種雕梁畫棟的紅墻金瓦, 去往了匾上書著‘養心殿’的大殿之中。
殿內燃著明亮的燭火, 四處仆人如云, 往來上菜亦是有試菜太監先嘗過后才恭恭敬敬,悄無聲息的放在桌上。
薄家父子在這不稀奇,大嫂和大哥竟是不知道怎么也在,叫后到的顧小七眼睛都忍不住掉到那邊去。正想著要不要與大哥說說話,問問他身體狀況, 哪知就被身后伸出來的魔爪給突然舉起來,在空中被甩著轉了個圈圈, 才落下。
顧小七暈乎乎地回頭,還能是誰這么污了?除了老爹, 沒人成天喜歡把他舉來舉去。
顧世雍被小兒子煩了一眼,笑道:“才一下午沒見, 從哪兒惹來的火氣,居然燒到你老子身上?”
顧小七微微一愣,完全不知道自己有火氣來著,說:“我沒有啊。”
顧世雍卻拉著小家伙的手走到大兒子顧山秋的身邊,說:“還說沒有, 我怎么聽說今天下午你又鬧著要讓你四哥陪你把花廳旁邊拔出來的東西煮來吃嘍?”
顧小七張了張嘴巴, 一臉震驚,電視劇里都講皇帝無所不知,老爹這才到京城幾個時辰啊,居然也無所不知了!
“瞧你這鬼機靈的樣子, 呵,如今你老子和你娘都忙,不要讓我們擔心,明日起便跟著你哥哥們去南三所住,每日的十篇字,我會讓薄先生抽空檢查,其余時間由柳公之子,也就是你嫂子他父親柳悟塵擔任你們的先生,明白了?”顧世雍說完,揉了揉小兒子的腦袋,然后站起來便走去同老妻說話。
顧小七連忙拽著幾乎和他們顧家就是一家人的薄厭涼,道:“怎么不是你爹教我們?”
薄厭涼小朋友看了一眼不遠處坐在桌邊就位的柳氏,見那柳氏正與皇后顧楊氏坐在一起,卻又相顧無言,靜靜地等待,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又像是什么都很在忽,耳朵正對著他們這邊。
他小聲道:“父親近日忙碌,那悟塵先生乃有名的文學志士,我亦是很期待悟塵先生的教導?!泵髅靼装椎目蜌庠?。
躺在榻上的大哥這時候也慢悠悠地溫和插了一句:“岳丈大人我是見過的,最是彬彬有禮,飽讀之士,小七你們跟著我岳丈大人一塊兒讀書,日后定然是要比我與你二哥更加有才學的?!?br/>
大哥說話的時候頭都不能動一下,顧寶莛看著穿著柔軟褻衣蓋著薄被身體像是被靈魂放棄了一樣沉睡著的大哥,幾乎已經要記不起來第一次見大哥時候,大哥是什么樣子了。
“大哥,你怕我追上你嗎?那要不然我每天下學來找你好了,把一天學了什么都講給大哥聽。”顧小七乖乖道。
顧家老大顧山秋鳳眼彎了彎,聲音慢慢的,和當時剛做完手術便教訓了他們幾個小孩一頓的威嚴嗓音比起來,像是少了一股朝氣:“好呀,那大哥就等著小七來找了,左右如今大哥也沒有事情可做的。”
“沒事兒做正好,我總聽娘說,大哥從小便跟著爹東奔西跑的,娘說一不留神大哥就變大了,瞧著都不知道怎么和你說話,以后娘就不會感到難過了,能天天看著大哥呢,大哥變成什么樣子,都在娘眼皮子底下。”
顧小七小朋友還說,“等大哥好了,我和娘還等著大哥帶我們去逛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呢,大哥到時候可一定不能耍賴,娘總說每年做的新衣裳,大哥你回來總是穿不了,都小了,到時候咱們一塊兒出去買,讓店家好好的幫大哥裁一身合體地衣裳,好不好?”
顧山秋躺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比他當年追著敵軍混入黃沙漫天的迷谷之中,被困的那三個月還要漫長。
這一個月里,他沒有力量,任人擺布,他就連大小便都不能控制,他需要有人無時無刻的幫忙翻身,需要有人喂飯喂水,需要在夜里猛然驚醒的時候強制自己冷靜,告訴自己,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是因為身體出了一點小問題,只要等四處經脈打通了,便能夠回到從前。
他也是一直這樣同夫人這樣說的,他說他會好起來,到時候會親自帶智茼騎馬,帶智茼去看自己的士兵,去看他打下來的江山,去學習騎射學習兵法。
他才二十六,他不會永遠躺在床上等另一個人用近乎屈辱的方式照顧它一輩子。
他剛剛幫助父親完成大業,未來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幫忙,從那些零散四處奔逃的前朝余孽,到邊疆試探不止的烏合之眾,從前朝的爾虞我詐到未來的治國修養,顧山秋跟隨父親一步一個腳印,每一滴血都刻著要為這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雄心壯志!
所以他也無時無刻地堅信,自己會好。
可是,突然的,小小的七弟對他說起了母親。
那個從兒時起,便好像永遠只是會對著他含淚微笑的顧楊氏似乎還沒有單獨來見過他。他不像二弟那樣,張口閉口都是‘娘’,他如今更說不出來,怕一開口,便是痛哭,怕自己會崩潰地在娘的面前露怯,問娘自己如果永遠都這樣該如何是好?
一個男人哪怕再頂天立地,再年老體衰,再奸詐狡猾無惡不作,都會再母親的面前回到小時候。
顧山秋知道,娘是故意不單獨見他,娘怕自己哭,也怕哭了以后,便不吉利,讓原本能夠好的身體都哭得不好了。
顧山秋慶幸自己還有控制表情的能力,又剛好躺在床上,于是眼眶里四處打轉的熱淚便被他強行逼了回去,并繼續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笑著答應說:“好啊,等大哥好了,就帶你和娘出去逛街,你讓娘等一等,等我好……”
顧楊氏最是感性,忍不住便一下子掉起眼淚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那被歲月侵蝕的面上流過,但卻又連忙用袖子擦了擦,埋怨道:“說的什么話,山秋你就快好啦,黃花姑娘都說你現在慢慢手指頭有了感覺對不對?就快啦,這段時間你就當放假吧,你跟著你爹跑了十幾年,一次假也沒有,好好休息,等你好了,你爹肯定又要把你從我這兒劫走不還了?!?br/>
坐在主位上的顧世雍淡淡笑了笑,打趣說:“小七你看看你,本來好好的,把你娘弄成這樣。”
顧小七心虛的從大哥榻邊兒下來,黏黏糊糊的去抱了抱顧楊氏,顧楊氏寶貝地反將嬌兒摟到腿上,親了親眼角,說:“莫聽你爹瞎說,小七可半句話也沒有說錯,是娘眼睛進了沙子,一會兒就自己好了?!?br/>
顧世雍不再提這件事,招呼大家坐下,說:“行了,快吃菜吧,好不容易讓廚房做頓肉包,冷了可不好吃了?!?br/>
坐在老娘懷里的顧小七看了看桌上菜色,全桌總共十個顧家人外加兩個薄家人,統共十二個人呢,桌上卻只有六道菜,每一道都是分量十足的素材,唯一的肉菜便是傳說中的肉包。
顧小七手上抓了一個,掰開一看,里面的肉是羊肉,味道很腥不說,肉粒也少得可憐,其他全是白蘿卜絲。
顧小七吃不慣這樣的包子,腦袋里便惦記著自己的小豬崽子,他把羊肉都挑出來放到娘的碗里,只吃蘿卜,順便抬頭問老娘:“神醫爺爺送我的豬呢?還有白將軍,他們都在哪里呀?”
顧楊氏眼睛還有些泛紅,聽見小兒子問話,思索了一會兒,想起來了,說:“你爹不是說你與哥哥們都要搬去南三所住嗎?娘就尋思白將軍跟著你一塊兒住,但那豬還是尋個地方娘幫你養,你成天要讀書,哪有功夫喂豬,是吧?”
顧小七點點頭,說:“那等佩奇長大了,我就鹵了它,把最好的蹄子給娘吃!”
“成天竟是做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你可是我顧世雍的兒子,怎么成天想著養豬?”老爹似笑非笑地逗小家伙。
顧小七立即‘哼’了一聲:“那好,以后我的佩奇長大了,給所有哥哥吃,也給厭涼兄和薄先生吃,爹不許碰一下!”
顧世雍挑了挑眉:“那我還是先下手為強,現在就去把你的那什么佩奇給烤了算了。”
顧小七‘啊’了一聲,眼見就要和老爹急,這豬他可是拿來做實驗的!到時候野性沒了,騷味沒了,肉也肥嘟嘟了,才能鼓勵農戶養豬啊!到時候人人都能吃上肉,那不美滋滋嗎?
“好啦好啦,娘幫你看著你爹,他不敢碰你的豬。”
顧楊氏連忙哄嬌兒,安撫完畢,又埋怨了一通夫君:“你說你跟個小孩子開什么玩笑,他喜歡養就養嘛?!?br/>
顧世雍則道:“現在人都要吃不起東西了,還養豬這不是浪費糧食嘛?”
顧楊氏嘆了口氣,有點為難:“這……”
顧小七認真看了看老爹的表情,一時間也有點怯弱不知該怎么接話。
顧世雍卻是一笑:“行了行了,先養著,等咱們家也揭不開鍋了,打打牙祭也算是不錯的選擇?!?br/>
顧小七聽了這話,也沒有高興得起來,心想自己的確是步子邁得有點大,他是吃飽了,想著吃肉,外面的百姓可還連飽飯都沒有一頓,自然也就不奢望吃肉。
他記得現世的和平歲月在還沒有雜交水稻出現的時候,大家也都是吃不飽飯的,所有的米面都是精貴的不能再精貴的食物,肉就更不用說了。
在稻梁縣的時候,自己稍微餓一頓就要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那些常年吃不飽飯的人呢?他們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真的會像書中所寫的那樣易子而食嗎?
如果當真到了那一步,他們再被拯救,恢復理智后發現自己的孩子都被吃掉了,肯定會瘋吧!
顧小七慢吞吞的嚼沒滋沒味兒的包子,感覺自己坐在這里,面前能夠有六盤菜都是一種可怕的奢侈。
果然還是應該找機會把土豆從四哥那里偷來種一種!
不要再等了,就現在!
顧小七能夠理解大家對待未知事物的謹慎,但他既然來自未來,知道一切捷徑又為什么不走?!
他該行動才對,他現在才五歲,就算說破嘴皮子,說那土豆是好東西,估計也沒有人會當真。
他需要做出成績,最好是直接從土里拉出幾十斤的土豆,告訴老爹:爹,看,別求著那些臭官捐糧了,咱們有的是?。」茱枺?!
可問題在于自己該怎么獲得被四哥收起來的土豆,那可是全京城唯二的兩株啊!四哥性子顧小七是知道的,認定了什么事情是絕對說不通的 ,可那偷也得偷幾顆小土豆出來!甭管怎么種,先埋進土里再說!
至于偷東西……顧小七慢悠悠的將目光落在曾經打遍熊孩子無敵手的薄厭涼小兄弟身上,然后眼前一亮!
正在吃包子,跟薄先生一樣斯文的薄小郎感受到了某人的視線,敏銳地抬眸看去,七狗子就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嗯,還有一幅漏風的小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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