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祖父本就是與今上談好的,和平放權,平穩交接,不過是丟了往日的富貴榮華而已,我已不覺難受了,你又替我哭喪著臉作什么呢? ” 林照無奈地嘆了口氣,腦海里突然想起什么,低眉一笑,逗弄鐘意道,“不說這些喪氣的了,說起來,鐘妹妹,你與燕平王世子是怎么認識的,你好像還沒有與我說過吧?”
鐘意一怔,小北山的事兒真說起來也并不多光彩,鐘意猶豫了一下,終也只是含糊道:“只曾在小北山偶然碰見過一回,倒也說不上如何熟悉……那,林姐姐是都已經知道了?”
鐘意一時不知道該是放松還是失落,這事兒她本一直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與林照開口呢。
“我該知道什么,還是不該知道什么?”林照低頭呷了口茶,暗笑道,“我只是覺得,那位殿下可真是有夠厲害的,不過一面之緣都能借著鬧出許多是非來,得便宜退了長寧侯府的婚事還不知乖,硬要給自己刻下癡情人的印子……”
“說起來,真要按他們那邊的說法盤下來,我都該好好謝過鐘妹妹了。”林照越說越覺得好笑,偏過頭來忍俊不禁道,“畢竟,先前燕平王妃給府上提的是側妃,長寧侯府的婚事一退,那邊的說法當即又含糊起來了?!?br />
“看這意思是要在我與余姚楊氏間挑一個拔上來了……真不愧是天潢貴胄,這譜兒擺的,知道的知道是選世子妃,不知道的怕不是都要誤會是選皇后了?!?br />
鐘意卻半點也笑不出來,她一時聽不出林照這話是反諷還是暗嘲,臉上僵了僵,呆呆地為自己辯駁道:“但,我先前在小北山時,確實是不知道林姐姐與……”
說著說著,鐘意便自覺消音,說不下去了。
——畢竟,這話放現在來說確實是太假惺惺了,鐘意自己說的難堪,林照也未必想聽她說這些。
終究就算是說出個花來,也都無濟于事,歸根結底,鐘意現在也不可能主動放棄燕平王世子遞過來的好意,但一想到日后要與林照共侍一夫……此情境雖非鐘意本心所愿,但將心比心地想一想,異地而處,若是鐘意站在林照今日的立場上,心里自然是極不舒服的。
以“無知”作為辯解,未免也顯得過于蒼白淺薄了。
更何況,鐘意自己知自己事,她心里清楚:在她最早從林氏口中得知林照早已與燕平王世子定下過婚約時,她都尚且并沒有多少后悔,現在再作出一副“先前是因我不知道,如今真的是對不住”的追悔莫及樣子來,未免也太過令人作嘔了。
——就是林照能為此抬抬手放過了這一茬,鐘意自己都邁不過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太糟糕了,鐘意不由在心里想,怎么事情就非得撞成這個樣子呢……林照已經是兩輩子來為數不多待自己以真心的人了,最后卻仍還是抵不過造化弄人,陰差陽錯,讓兩人站到今日這般尷尬的處境上來。
或許自己身邊是真的留不住人吧,鐘意忍不住自嘲地想。
林照卻是被鐘意這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句話打了個措手不及,怔愣片刻才回過味來,陡然坐直了身子,面色冷肅地喝問道:“姑姑又對你作什么了?”
鐘意的眼睫顫了顫,深深地看了林照一眼,苦澀道:“這回倒也不全算是舅母逼我。她想為表兄襲祖職,偏偏卡在了兵部的一道手續上,求到了如今在兵部說話頗有分量的定西侯那里去,定西侯府不作理會,她就動了歪腦筋,想把我抬給那定西侯世子。我不想坐以待斃,三月三那天,就……”
“簡直是個瘋子!”林照氣得霍地一下站了起來,震怒道,“林家現在還沒有倒臺呢,祖父還在,她急個什么勁兒?把你送去給定西侯世子那畜?她也真想得出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你為何不早與我說?”
話到最后,卻是忍不住對鐘意也發起脾氣來了。
鐘意的眼眶有些紅,卻不是委屈,而是為林照今日的這番話。
——確切的說,這還是鐘意第一回被人急自己之所急、氣自己之所氣,如此情真意切地為自己所經受過的不公鳴不平。
倒是也值了。
“早先是覺得自己能處理過去,后來三月三小北山的事情后,卻是從舅母那里得知林姐姐與……就更不好……”鐘意解釋的含糊,其實事情哪里有她敘述的那般簡單,林氏自打動了把鐘意送到定西侯府去的心思后,就再沒讓鐘意出過承恩侯府的大門半步。
——至于書信往來,那更是不用想了,林氏既想斷了鐘意與外界的聯系,那鐘意還真翻不出她的“五指山”去。
若非后來鐘意拿出那繡著“燕”字的汗巾帕自請三月三之行,怕是一直到被送到定西侯世子的床上,鐘意都往外面遞不出絲毫的消息,更遑論找林照求助了。
“不好什么?覺得心里羞愧,對我不住,沒臉來見我了?”林照簡直要被鐘意給氣笑了,伸手狠狠擰了鐘意的臉蛋一把,一時幾乎要說不出話來,“你啊你,腦子里整日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啊?”
“急得要命的要緊事半點口風不露,無關輕重的繁雜小事倒是想的挺多……既如此,你又何必稱我一句‘林姐姐’,不如直接叫‘林大姑娘’算了?!绷终杖滩蛔〕爸S道,“反正你這心里眼里,也半點沒有把我林照當知心人的意思。”
鐘意被她刻薄得半句話也說不出,只蒼白著一張臉,小心翼翼地望著她,像一只弱小無助又敏感警惕的小刺猬,弱弱地試探著在林照面前袒露出軟軟的肚腹來,即使被正在氣頭上的林照給順手擰了掐了好幾把,痛得她直發抖卻也不敢蜷縮起身子來,生怕背后的刺扎著了對方作亂的手,再惹了對方的不快。
——可那分明是個再弱小不過的小東西,即便就算是亮出背上那幾根無關痛癢的軟刺來,于林照來說,想碾死壓死,也依然還是輕而易舉的小事情。
但偏偏林照還真就吃這一套,心窩一下被戳軟了。
“罷了,先前我心煩祖父之事,確實也無暇他顧,”林照皺著眉頭揉了揉額角,放軟語調,輕聲道,“如今既已解決了,便是好事?!?br />
“你也是想太多,嫁到燕平王府于我來說,不過是換到了另一個多方博弈的棋盤,繼續混日子罷了。那燕平王世子,最多是日后要交易、討好的上官……我怎會因為你想的那件事而遷怒記恨于你?!?br />
“我先前那些話,也真不是沖你,我怎會不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林照無奈極了,低聲對鐘意從頭解釋道,“我是瞧著這幾日傳言越走越歪,風聲不對,看不下某些人的作風罷了?!?br />
“那燕平王世子,分明是借機生事,借題發揮,你想想,倘若是真心愛慕之人,怕是藏著護著還來不及,又豈會放出‘心有所屬,另有所愛,故而退婚’的那些渾話?”
“再任由它們肆無忌憚的流傳,把人給推到風口浪尖上,再給招惹了長寧侯府的好大一番惡感……這種人,口中道著‘癡情’,眼里全是‘算計’,可還是別糟?!嫘摹?、‘癡情’這些詞兒了。”
“我方才那些話諷的是他,真不是沖你,‘謝過’一詞也是一時頑笑,看不慣那位王妃娘娘端的架勢罷了,我是真的沒想到,你還有這個心結?!绷终照f著說著,又忍不住望著鐘意笑了起來,柔聲道,“說起來,我最初聽到那些流言蜚語時,傳言不盡不實,我還只是心里笑話一下那位裴濼吃相難看?!?br />
“后來知道原來那個被他‘一見鐘情’的對象是你,我這才陡然發覺……”
林照說到最后,特意拖長了聲音,擺明了要賣個關子逗人玩。
“發覺什么?”鐘意果然上鉤,下意識地好奇追問了。
“發覺那傳言倒也不一定全是鬼話,”林照笑吟吟地望著鐘意,與她頑笑道,“不是么?鐘妹妹這模樣……我若是個男兒身,定也對你‘一見鐘情’?!?br />
鐘意被她羞得直接紅到了耳朵根,探過身作勢打了林照兩下,兩人嘻嘻哈哈地胡鬧了一陣,林照也再沒了人前端莊自持的模樣,幼稚得不行地與鐘意互相吹捧起對方的美貌來。
鐘意說不過她,最后急得差點要真的上手,林照看逗過頭了,雙手微微用力把人按在椅子上坐正,正色了起來,最后向鐘意嚴正聲明道:“鐘妹妹,往下這番話,你聽好了,記到心里去,我只今日說這一遍,你千萬記熟,日后莫在胡思亂想了?!?br />
鐘意臉上的神色也不由鄭重起來。
“我林照幼年喪母,自記事起,父親不喜,繼母冷待,偌大一座林府,卻因頂著一份長房嫡女的虛名,不知擋了多少人的路,刺了多少人的心?!?br />
林照的眼神有些冷,不自覺地捏緊了鐘意的肩膀,緩緩地回憶道,“知祖父愛才,父輩卻無天賦之人可繼承他衣缽者,曾嘆過自己門生弟子近三千,卻無一姓林者。故而我自開蒙起,為投上者好,日記夜背,手不釋卷。三歲讀論語,五歲學詩經,七歲起開始跟在祖父身后研習儒學經典?!?br />
“世人只道我讀書‘數行并下,過目不忘*,作文賦詩,一氣呵成’,只是這世上哪有真正過目不忘的天才,不過是背后比旁人多用些功夫罷了?!?br />
“得祖父心意時,祖父對外人道我為‘林庭玉樹’、‘有詠絮之才’,對旁人嘆息‘我這一生,后人中只翀云與照兒兩個可傳衣缽,堪稱府中雙璧,可惜翀云外姓,照兒又為女兒身,天苦我矣’……”
“等到與祖父政見不合時,祖父又告誡我才多必失,慧極必傷,莫步易安居士后塵。身為女子,早日出嫁,相夫教子,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