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必如此說,”林周被那彼此心知肚明的弦外之音弄了個臉紅,不自然偏頭地理了理鬢發,平了平臉上的嬌羞之色,故作淡然道,“真要論的話,大房的大姐姐和七妹妹,二房的四姐姐,四房的五姐姐,都要比周兒合適得多……”
鐘意用一種誰也不得罪的姿態微微笑著,既沒有點頭附和也不出言反對,只安靜地作側耳傾聽狀,任憑林周自說自話地謙讓了一大堆。——而在這大段大段的謙辭里,也赫然把她六姑娘心里暗暗警惕的對手一個不落地數了個遍。
也不知這位六姑娘是打心底沒把鐘意當回事、還是故意如此來試探人,反正鐘意聽罷,也全作毫無察覺,只在最后微微驚訝地挑了下眉,頗有些刻意地停頓了步子,扭頭看了林周一眼,欲言又止道:“林大姑娘也……”
“啊,差點忘了,鐘姑娘往日里與大姐姐最是要好呢。”話雖如此說,林周在那個“要好”上,卻又有意無意地額外加重了音調,平白顯出了些譏誚感。
——大有一種“你也配得上說與人家交好”的不屑意味。
“倒也不瞞鐘姑娘,”林周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個圈,把那種含而不露的挑剔、嘲諷表現了個十成十,見鐘意“自慚形穢”地垂下了頭,這才大發慈悲地掠過,繼續道,“若是真實打實地比出身論才情,自然是大姐姐最為厲害,只是一來,裴濼殿下是與旁人定過婚的,王妃娘娘這回是選側妃,以大姐姐的脾氣秉性,怕是瞧不上這個的,二來嘛……”
林周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卻又不繼續往下說了。
她雖然沒有明說,鐘意卻也猜得到這“二”為什么:林照是早先便訂過婚的。
——只是兩年前都要臨出閣的時候,對方卻又突然反悔了,三書六禮都走了一大半,對方卻又硬生生把八字退了回來,這于女子的名聲實在是很有礙的。也是因為此,林照又在家中多留了兩年,今春翻過,儼然已一十有七了。
于時人而言,十七歲還未出嫁,已是個實打實的“老姑娘”了。
也無怪乎下面那些原先在林照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如今都盡可對著她評頭論足、含沙射影了。
鐘意臉上禮節性的笑容淡了淡,沒有再繼續與林周虛與委蛇下去的欲望了。
不過林周試探完畢,也同樣失了對她開口的興致,最后一段路,二人心照不宣地安靜下來,待到得正院,林三夫人挽著林氏往堂屋去,林周則奉母命引了鐘意去后園。
后園的花宴也不愧其“花”之名,還未走近,遠遠望去,便是姹紫嫣紅一大片,錦緞珠翠耀滿天。
林周一離了長輩便連最后的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撇下鐘意一人向姐妹間走去。林府鐘意不是第一回來,但今日放眼望去,場中人竟沒一個是肯愿意好好與她說上兩句話的。
——冷臉以待的反是好些,素有罅隙的才是真的要命。
鐘意往犄角旮旯躲了躲,想避開場上最中央的大房七姑娘林宵,可惜事與愿違,只見林周過去與身邊人交頭接耳了三兩句,人群中便退開一條道來,正對著鐘意的方向,最后露出的,是林七姑娘怒氣沖沖的臉。
鐘意心里咯噔一聲,暗道這回也是倒霉,怕是逃不過一頓磋磨擠兌了。
鐘意嘆息罷,福了福身,遙遙向林宵行了一禮,正欲開口問好,卻被身后人搶了個先。
“奴婢見過鐘姑娘,鐘姑娘萬福。”鐘意回身望去,卻是大姑娘林照身邊的婢女輕鴻。
搶在林宵發難之前,輕鴻笑盈盈地做了個“請”的手勢,柔柔道:“可算是來了,鐘姑娘可真是叫人好等,我們姑娘在聽粹院都坐得不耐煩了。”
鐘意怔了怔,對上輕鴻笑意滿滿的眼底,也登時醒悟道:“是我來遲,這便與林姐姐賠罪去,勞煩輕鴻姑娘領路了。”
輕鴻便點了點頭,面無異色地向林宵行了一福禮,領著鐘意走了。
林宵眼睜睜地看著聽粹院的人又在自己眼皮底下截了人去,恨得牙癢癢卻也不敢與林照正面沖突,只惡狠狠地瞪著鐘意的背影,咬牙切齒地在心里道:你鐘意躲得了初一,還躲得過十五么?想背靠聽粹院那棵大樹與姑奶奶叫板,那我們就走著瞧吧,今日這宴,可還長著呢!
不過鐘意卻沒心思去憂慮林宵了,鐘意現在滿心滿眼畏懼的,全是另一件事。
與這事比起來,鐘意甚至有些鴕鳥地想選擇在后園里被林宵磋磨一頓。
聽粹院很快便到了,輕鴻領著鐘意進了堂屋便不再往里去,鐘意邁過門檻,便見得大姑娘林照身著深衣埋頭于案,正一個人忙著做手里古畫的修復裝裱。
聽得有腳步聲進來,林照頭也不抬,直接地吩咐道:“別站那里傻愣著,快過來幫把手。”
鐘意滿肚子的欲言又止被這么一句理所當然的使喚噎沉了腹,默不作聲地上前,輕手輕腳地幫著林照翻面排實,貼簽條角袢。
等到要刷漿上墻時,林照看了眼鐘意身上的華服珠翠,頗有些嫌棄道:“罷了,你站邊上看著吧,這個弄完要出汗,也沒你衣裳換。”
雖在鐘意到時林照就已經開始做最后的收尾了,但鐘意還是實打實地做了近兩刻鐘的散活,累得臉上也帶些喘了,便也不與林照客氣,退后三步袖著手看林照一人折騰。
許是人做了活心里就多了底氣,鐘意心頭也沒了方才剛進聽粹院時的惴惴不安,看林照忙得腳不沾地的模樣,還有心思閑閑地抱怨道:“林姐姐可慣是會使喚人了,給你做活得不了好還要遭嫌,怪不得現在每一幅都要你親力親為,親自裝裱了。”
林照偏過臉淡淡地瞥了鐘意一眼,忍著沒開口。
等到最后的那點底兒弄完了,叫人添了熱水獨自去輿洗間沐浴更衣罷,再回來時,案上已上了熱茶,林照坐到鐘意上手,捧了茶才好整以暇地緩緩問鐘意道:“要聽實話么?”
鐘意笑吟吟地作了個愿聞其詳的手勢。
“以后再不會叫你幫著貼角袢了,”林照一針見血道,“你也就能裁裁畫心,最多再按著我給你做好的形制刺配鑲料,剩下的活都做太糙了,也就比輕鴻她們好上那么一點點,以后出去可不要說是我教過的。”
鐘意聽得心內嘔血,忍著氣轉過視線,仰望著墻上的漢宮春曉圖*,郁悶地轉移話題道:“看畫風,這是北草堂的遺跡?”
“不錯,草堂七子沈嘉善的手筆,傳世不多的北派畫法,”林照偏過臉,掩住眼角那抹促狹的笑意,語調倒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可惜珠玉蒙塵,它的上一位主人并沒有認出來,還以為是后世草堂派仿作,扔在箱底沒有好好保藏。”
“也是萬幸,只左下蛀了一小角。不過只這一小角,便足足折騰了我近半個月,諾,才勉強修補成如今這模樣。”
“草堂畫法南派傳世的多,”鐘意點了點頭,表示同樣的惋惜,“北派見的少,不識得的人也多,認不出倒也正常……只是終究可惜了這畫。”
林照喝著茶不置可否,兩人就著這畫干巴巴地聊了三兩句,終還是無可避免地冷下了場來。
鐘意在心里琢磨著,該如何才能順其自然、不顯得突兀刻意地與林照提起燕平王府的婚事。
林照卻是靜了片刻后忍不住先笑出了聲。
“你自己提的給我做活得不了好還要遭嫌,”林照笑得促狹,盈盈地望著鐘意道,“如今真‘嫌’你一句,嗬,你倒是給我擺了好大的臉色。”
鐘意一怔,既而哭笑不得地回望過去,不知道怎么又繞回先前這一樁了,只得指天發誓道:“這又是哪跟哪兒,天可憐見的,我可只是這么一說,林姐姐如今怎么還指著人強說人家‘擺臉色’了呢?”
“既不是與我生氣,那你自己說,你這垂頭喪氣的是為什么,”林照挑了挑眉,直白道,“可不要回我一句‘什么也沒有’,那我就只能讓輕鴻上面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現下什么臉色了。”
鐘意欲言又止了好半天,試探著低低道:“我今日過來,林姐姐好像一點也不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