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并不常常都是悶熱的,比如此刻。季競堂和卓理兩人靜靜的走在人行道上,保持著兩人兩影子的和諧步伐,卓理蓬亂的發腳時不時被吹亂,季競堂T恤的邊角也不時的浮動著。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我……和他?”卓理最終還是忍不住開腔,偏頭問季競堂。
“你的表現太明顯。”季競堂笑言。不止她表現明顯,那個渾身犯冷的男人也表現得很明顯。從他見那男人第一面起,他就在他眼里察覺到了凌厲的敵意,起初他還在猜測是否是商場里的敵人。但看他玩迷你臺球時精確的準度計算和方位計算,看他把這副小球玩得那么科學細致時,他感覺到:這男人絕對不是一個會把敵意明晃晃外露給敵人看的人,所以,排除商業對手的可能性。再看到卓理和他之間的對話時那男人眼里幾縱幾逝的不穩定又受傷的情緒,他確定:這人是把他當情敵了。把他當情敵,真夠有覺悟的。
聽到季競堂的回答,卓理臉上又是一陣落寞。怎么從頭到尾都是她這么莽撞這么不夠范兒呢?怎么她就沒見到冰山因為她而傷感憂愁不知所措呢?
“我原本以為你會一生一世只愛我的。”
有風吹來,把季競堂的話直直的吹向卓理,她震驚地看向身旁的人,明明是一句很讓人遐想的話,明明是很曖昧的內容,可是,被表情悠然的季競堂說出來,卻讓人想不出這話里的真實意味……尷尬以后,卓理想堆出一個‘你開玩笑呢吧’的笑容,卻最終沒有。轉而無奈地嘆了口氣,用一種看似輕松實則決然的口氣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我不懂愛啊。”
“……”
季競堂有幾秒鐘的沉默,這幾秒鐘以后,他又突然轉移話題,“你和他認識多久了?”
卓理不明所以的答:“三個多月。”
季競堂面色不改,目光純凈,“我們認識多久了?”
“從我七歲開始。”
“如果,三個多月前,在你遇到他之前,我回來了,并且,我打算和你結婚。你會不會同意?”
沒有風吹過,但卓理還是下意識的伸手捋發:怎么這么冷呢?如果季競堂是她不在乎的人,她也許會惡俗而又殘忍的答,‘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可是,此時此刻,她找不到話來補說。
“看你,又被嚇住了。我跟你開玩笑呢。”季競堂的語氣里有不易察覺的苦澀。要他如何解釋他自私的想法?他愛卓意,可是,他卻想和卓理結婚。卓意分手而離家出走的事情沒能把他及時激回來,可是,他媽逼迫他結婚要他去相親這事卻提醒了他,并促得他臨時改變了路線,計劃回家休整半年,他清楚自己這樣做的深層動機是什么。
他了解卓意,她是那種強勢而又倔強的人種。他并不寄希望于她能在分手之后接受自己,十幾年來她未曾為他破例,他一點也不指望十幾年后她來愛自己。雖然他有一份溫暖的愛一直為她保留,可是,還沒到要他放棄夢想的地步。而卓理確是不同的,大不相同的,因為卓理會和他一起去完成他的夢想。
在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少戀人,卻從來缺少知己。合者寡,知音難覓。遇到一個愛人的幾率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大小,是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大小,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大小……可是,遇到一個知己的幾率確實俞伯牙和鐘子期的大小。千百年才出一曲《高山流水》,幾世輪回才出一位命定知音。在他短暫而倉促的前半生里,他有幸遇到了這樣一位曠世難覓的知己。可是,他卻錯過了,錯過得讓他這樣不甘心,他還來不及收拾好情緒接受她已經不是他的小蟲娃這個事實,她便已經心屬他人了。只是這以后,他要去哪兒找一個能和他一起瘋一起癲一起游遍世界各地捕獲所有美景的女人?他要去哪兒找一個無論何時回歸她都微笑的等在原地不吵不鬧的女人?他要去哪兒找一個把彼此性格融入到人生里連笑容的角度和幅度都相似的女人?他要去哪兒找一個……這樣難得的、特別的、珍貴的……女人?
然而這些,這些他埋藏在心底的不光明正大的自私的甚至是有些無恥的想法,卻只能任它腐爛頹敗于心靈深處了。沒人會知道,她更不會知道。
“這種時候你還開這種玩笑,競堂兄,你不要太調皮了。”卓理也用一副玩笑的口吻掩蓋自己的局促,她看得出來,季競堂的問話里可能有一半是真的。以她對感情的認知度,她只能猜到:季競堂可能真的想和她結婚,一種是出于‘退而求其次’的逃避心態,另一種是出于‘沒時間去認識另一個女人經營另一份愛情的’懶惰心理。
伸出插在褲兜里的右手,季競堂輕輕地揉過她的蓬發。然后,長長的舒展了一口氣,緩緩開腔,“他疼你么?”如果他不疼你,或者不夠疼你,那我好歹也有一個去爭回你的理由。
這個問題,卓理沒有立即回答。她下意識地想要好好想想。
“這個問題也要思考……看來,他對你不好。”季競堂的目光里有捉摸不定的試探意味。
“不……他對我很好。”只是,沒到‘疼’的地步吧。在她發了瘋尋找卓意連她自己都迷失了的時候是他強有力的臂彎把她抱得緊緊的,即使那天她整個人都虛脫了,可是她仍然清楚的記得自己攀在他脖子上的那種篤定的堅實的安全感,雖然是舅舅舅媽的任務,可是,他沒必要做到這樣細致的地步不是么?還有,他帶她去明珠的天臺,他用最純真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著他想要告訴她的道理,他不說教,他不解釋,他只讓她自己在夜幕里體會他的用心良苦。她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感謝,感謝他這樣聆聽她那些瑣碎的、小肚雞腸的、無趣的小嘮叨。如果,這樣也不算是對她好的話……那么,她就真真兒的算是瞎了眼了。她知道,這樣的好不是袁豈涼輕易能夠做出來的,在她和他初識的那段時間里,他總是拒她于千里之外,仿佛和她多說一句話都是負擔,可是,他能關切她到這種地步,她,能說他對她不好么?
“我從小到大就是一個很話癆的人,我一直期待著,能有這樣一個人,不論男女,他(她)能耐心的聽我說話,聽我平時大大咧咧表現不出來的傷感氣。我那時候就想,如果有這樣一個人,我就把他(她)當世界上最親密的人。我的前半生,一直是你充當著這樣的角色……可是,你畢竟有你的天地,你也會有你最終要守護的人……就算是親哥哥,我也不可能扒著你一輩子。”卓理說著說著聲音都哽咽了,這是一段很發自內心的話,有一種酸酸的,難以言明的味道。
可是,那句‘就算是親哥哥’,已然叫季競堂那抹小小的火焰滅了。別人不知道,他清楚。他不敢自稱大智,但他想,能喜歡和他扎堆在一塊的女人,必然不是蠢而不懂事的女人。卓理便是這樣,她有著樂天派的性格,可是,她也有著天生的,也許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到的……智慧。她會為自己劃一層明顯的界限,一旦有她認為危險的人介入那界限里,她會毫不猶豫的直接與之決裂。當然,這是對待異性的方式。他季競堂能夠一直以來站在她的圈子里,那實在是因為他心里有一個卓意,這給了卓理潛意識里一層深深的安定感,她也因此無比信任他,只因為,她和他能永遠保持著這樣單純而又親密的朋友關系……
只是,今天,在她有意無意的話里,他感受到了一點:她已經把他劃到圈子外了。
眸中的光亮漸漸消失,季競堂沉默了。一直沉默到唐家小區的樓下,一直沉默到卓理說:“……再見。”
然后最終,他還是開口了。乘著晚上的夜風,他用淡淡的卻很溫暖的聲音說,“我……還是繼續做你的親哥哥吧”
卓理張大了眼睛,一下沒有明白過來季競堂的用意。
季競堂也發現了自己的突兀,掛著抱歉的笑容道,“就是……時不時的,咱們能出去喝喝酒,聊聊天,你閑的時候,可以和我一起去爬爬山,玩玩水……你要是將來生了孩子,可以叫我舅舅……”
卓理愣在原地,眼里有淚花閃動,用力地點了點頭。
所以,他明白了。
“好了,你上去吧。”季競堂雙手抄進口袋,極輕松的聳了聳肩,腦袋一點,示意卓理上樓。
卓理轉頭,那一瞬,再也控制不住,眼眶里的淚就那樣流下來了。不是委屈的哭,不是快樂的哭,是幸福的哭,是感動的哭。她的競堂哥,永遠那么了解她,永遠那么支持她,永遠不會傷害她,永遠希望著她幸福。即便是親哥哥,也不過如此吧。她卓理何德何能呢?擦干了眼淚,卓理在樓道口的黑暗處背著墻,露出一個從心底升騰起的美好笑容:她要快樂。
上了樓,打開了唐家的大門,原以為唐家夫婦都睡了。未想,兩人正穿著睡衣,極端正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開著,只是,兩人都沒在看。
這種嚴肅的場景讓卓理覺得有些不詳的預感。在玄關換了拖鞋,卓理去冰箱給自己拿了一瓶礦泉水,猛地喝了一口,“舅舅舅媽,你們這么晚不睡,怎么了?”
唐之善瞇著眼睛看卓理,表情里有說不出來的惋惜。
邵芝菀看卓理的時候,也帶著滿眼滿臉的憐惜。
卓理不知道的是,他們已經背著她做了一個巨大的決定,為的就是挽救她,或者,是他。
“坐。”唐之善簡單開口。
卓理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再猛地喝了一口水,“發生……發生什么事了?”
邵芝菀和唐之善極快的對視了一眼,然后,唐之善先說,“你看……學校里放暑假了。”
卓理點點頭,不明白這個消息重大在什么地方。
唐之善一副很耐心和循循善誘的樣子,“我和你舅媽也結婚三十年快到了。”
“這不,學校里有一個夫妻暑假半月游的教師優惠報名活動。然后,我和你舅媽被選上了,明天的飛機,先是香港澳門,然后是新馬泰……”
“明,明天?”
當然是明天,不能再拖了。唐之善在心里急回,“如果玩得興起的話,我們預備在剩下的一個半月去歐洲一趟,反正,那邊有人接應。”不是玩得興起與否,是你和袁豈涼生米煮成熟飯與否——這是唐之善內心的擔憂。
卓理這下才算是明白了:她親密無間、數十年感情都如膠似漆的舅舅舅媽這是要過二人世界去了。她忽然心生羨慕,要是她和冰山也能修成這樣的正果該多好。又忽然打斷自己的臆想,在心里狠狠咒罵:你怎么這么沒出息,怎么這么賤格!
“小理啊……你看,你一個人住在這里,有沒有問題呢?”邵芝菀頗焦心的問,她起初就不同意唐之善這樣決絕的建議,如果事情出乎他們的意料,那卓理就得一個人住在這里。她還是不太放心這孩子的起居。
唐之善狠狠地‘暗示’了一遍邵芝菀,眼神里的內容是,‘你不要婦人之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邵芝菀回了一個更嚴厲的眼神,‘如果虎子也沒了,我要你好看。’
然后,卓理就這樣看著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不斷擦出‘噼噼啪啪’的火花。她內心暗嘆:這倆老夫妻真夠能鬧的,當著她面也能這樣眉來眼去。下一秒,她便無情的打斷了這樣的和諧,十分嚴肅地說,“舅媽不用擔心,我一個人還過的去。實在不行,我就搬回……”
這下,唐之善慌了,直接止住了卓理接下來的話,“不許搬!”頓了頓,唐之善轉為語重心長,“你若是搬回去,卓意必然是會同意的。可是,同意是一回事,你倆能繼續毫無嫌隙的相處么?這才過去多久啊,再給你姐姐一些時間好了。”
邵芝菀插腔,“是這么個理兒。”
卓理有些無語。她能感受到唐之善和邵芝菀今天晚上濃濃的不對勁,像是在設計她。可是,這個想法一出來,她便自己推翻了:舅舅雖然嚴厲,可是從小就很關心她的一切,‘設計’這個詞用在他身上真的很殘忍;而舅媽邵芝菀則更是不用說了,從她知道舅媽這個存在開始,她就將之與觀音菩薩擺在同一個認知里。所以,‘設計’這個詞用在她身上更是折辱了仙女……不,仙母……
“所以,今天晚上就到這里了。我們明天早上的飛機,你要上班,也不用去送機了。”唐之善說完就立即起身,拍了拍大腿就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剩下的,是邵芝菀的工作。
所以,其實,邵芝菀和唐之善也是一對演技派。
這廂,邵芝菀親切地握住了卓理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不停的撫著,拍著,用一種泛著慈愛之光的眼神盯著卓理,許久,她才溫柔的開腔,“豈涼這孩子,從小就很獨立很倔強。幾乎沒讓他父母操過心。可是,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格,他的朋友也一直不多,以我這個年紀的人來看,這孩子是很讓人心疼的。有時候,優秀也是一種寂寞。”
卓理極認可地點了點頭。
“他有驕傲他有過強的自尊心,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只是,沒遇上對的人之前,他仍舊是這樣臭脾氣的。不過,這孩子也從小善良。你舅舅對他這點深有了解。就說前幾個月那個明遠□□的事情……你和他是一起經歷過生死的,也必然知道他的這點。”邵芝菀試圖在卓理的心里塑造出一個神話般的袁豈涼,卻不知道,卓理卻突然搜集到了關于袁豈涼的一個信息:這個臭脾氣執拗的男人,得罪的人……還真不少。
“現在的年輕人,太浮躁太功利。豈涼能維持著自己到這個地步,很辛苦很辛苦。你要……多多體諒他。”邵芝菀的手還牢牢的握著卓理的,“年輕人,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又不是天大的事兒。聽舅媽一句,女人得自己為自己找一個好男人托付終身。找到了,就不要錯過。”
卓理被深深打動,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邵芝菀的這一項工作宣告成功,然后,她長著幾縷溫柔魚尾紋的眼角浮起一道明媚的笑靨,輕輕放開卓理的手,語重心長的說了最后一句很有水準很有哲理的話,“溝通,從心開始。”
卓理整張臉呈面癱狀,囧囧的目送邵芝菀背影的離去。
然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