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個事,我心里一涼。也許他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許由三十年的交情,從來都是我出主意他干。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干盡了偷雞摸狗的勾當,沒捅過大漏子。千不該萬不該,“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塊到沒人的實驗室里造炸藥玩,惹出一場大禍來。現在許由的臉比得過十次天花還要麻,都是我弄出來的。
他的臉里崩進了好幾根試管,現在有時洗臉時還會把手割破,這全怪我在實驗臺上揮了一根雷管。沒人樂意和大麻殼結婚,所以他找不著老婆。我們倆從來沒談過那場事故的原因,不過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數。我對他說:
“你用不著拿話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么了?”
“是我把你炸傷的!我記著呢!”
“王二,你他媽的吃槍藥了,你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長那兒吃了屁,拿我出氣。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氣沖沖走開了。
和許由吵過之后,我心里亂紛紛的。這是我第一次和許由吵架,這說明我很不正常。我聽說有些人出國黃了,或者評不上講師就撒癔癥,罵孩子打老婆攪得雞犬不寧。難道我也委瑣如斯?這倒是件新聞。
我在實驗室里踱步,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曝曬。等牛皮干硬收縮,就把人箍得烏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緊起來。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律: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一切按照時間表進行,躺在牛皮里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出國,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滅,就撒起癔癥。真他媽的扯淡!真他媽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覺我在實驗室的高腳凳上坐下來,雙手支著下巴,透過試管架,看那塊黑板。黑板上畫了些煤球。我畫煤球干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畫的酵母。有些猥瑣的念頭,鬼鬼祟祟從心底冒出來。比方說我出國占礦院的名額,學校干嘛卡我?還有我是個怎樣的人干你們球事等等。后來又想:我何必想這些屁事。這根本不該是我的事情。
我看著那試管架,那些試管挺然翹然,引起我的沉思。培養基的氣味發臭,叫我聞到南國沼澤的氣味,生命的氣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與腐爛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氣味。南方的太陽又白又亮,在天頂膨脹,平原上草木蔥蘢,水邊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這是一個夢,一個故事,要慢慢參透。
從前有一伙人,從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學大師,要找個地方洗一洗,沒找到河邊,倒陷進一個臭水塘里來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擺撩起。烏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陽曬得他發暈,還有刺鼻的草木氣味。四下空無一人,忽然他那話兒無端勃起,來得十分強烈,這叫他驚恐萬分。他解開衣服,只見那家伙紅得像熟透的大蝦,摸上去燙手,沒法解釋為什么,他也沒想到女人。水汽蒸蒸,這里有一個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大師的惶惑——一對土人男女騎在壯碩的水牛上經過。人家赤身裸體,摟在一起,看大師的窘狀。
有人對我說話,抬頭一看,是個毛頭小子,戴著紅校徽,大概是剛留校的,我不認識他。他好像在說一樓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下,這倒奇了,“你去找總務長,找我干什么?”
“師傅,總務處下班了。麻煩你看一下,反正你閑著。”
“真的嗎!我閑著,你很忙是嗎?”
“不是這回事,我是教師,你是鍋爐房的。”
“誰是鍋爐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干你什么事!”
“學校衛生,人人有責嘛。你們鍋爐房不能不負責任!”
“×你媽!你才是鍋爐房!你給我滾出去!”
罵走這家伙,我才想起為什么人家說我是鍋爐房的。這是因為我常在鍋爐房里待著。而且我的衣著舉止的確也不像個教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出不了國。這沒什么。我原本是個管工,到什么時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說我“閑著”,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么能對一個工人說“反正你閑著”?
太陽從西窗照進來,到下班的時候了,我還不想走。憤懣在心里淤積起來,想找個人說一說。許由進來,問我在不在學校吃飯。許由真是個好朋友,我想和他說說我的苦悶。但是他不會懂,他也沒耐心聽。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個寓言:有兩個朋友住在一個城里,其中一個深夜去找另一個。那人連忙爬起來,披上鎧甲,右手執劍,左手執錢袋,叫他的朋友進來說:“朋友,你深夜來訪,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債,這兒有錢。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為你報仇。如果你是清夜無聊,這兒有美麗的女奴供你排遣。”
許由就是這樣的朋友,但是現在他對我沒用處。我心里的一片沉悶,只能向一個女人訴說,真想不出她是誰。
二
我騎上車出了校門,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亂逛。我老婆見我煩悶時,只會對我喋喋不休,叫我煩上加煩。我心里一股苦味,這是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隊時,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長得走不完。我心里緊繃繃,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邊全是高高的楊樹,風過處無數落葉就如一場黃金雨從天頂飄落。風聲呼嘯,時緊時松。風把道溝里的落葉吹出來,像金色的潮水涌過路面。我一個人走著,前后不見一個人。忽然之間,我的心里開始松動。走著走著,覺得要頭朝下墜入藍天,兩邊紛紛的落葉好像天國金色的大門。我心里一蕩,一些詩句涌上心頭。就在這一瞬間,我解脫了一切苦惱,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藍得像染過一樣。薄暮時分,有一個人從小路上走來,走得飛快,踢土揚塵的姿勢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歡呼起來:“是他媽的你!是他媽的你!”這是我插隊時的女友小轉鈴。
我們迎著風走回去,我給她念了剛剛想到的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
而陰莖倒掛下來。
雖然她身上沒有什么可以倒掛下來,但是她說可以想象。小轉鈴真是個難得的朋友,她什么都能想象。
我應該回勁松去,可是轉到右安門外去了,小轉鈴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走到這兒來,我絕沒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上了。
她穿淺黃色的上衣,紅裙子,在路邊上站著,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樣子,看樣子早就看見我了。我趕緊從車上下來。打個招呼說:
“鈴子,你好嗎?”
她說:“王二,你他媽的……”然后就哭了,我覺得這件事不妙——我們倆最好永遠別見面。
小轉鈴叫我陪她去吃飯。走進新開的得月樓,一看菜單,我差點罵出口來:像這種沒名的館子竟敢這么要錢,簡直是不要臉。這個東我做不起,可要她請我又不好意思。過去我可以說:鈴子,我有二十塊錢。你有多少錢!現在不成了。我是別人的丈夫,她是別人的妻子。所以我支支吾吾,東張西望,小轉鈴見我這個樣子,先是撅嘴,后來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著回家,就滾!要是你我還有在一塊吃飯的交情,就好好坐著。別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樣。”
“你這是怎么了,我在想,這年頭吃館子多少錢,等付賬時鬧個大紅臉就不好了。”
“這用你說嗎!我要是沒錢,早開口了!王二,你真叫我傷心,你一定被你那個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別這么說。我就不會說這種話。”
小轉鈴的臉紅了。她說:“我就是想說這個。好吧,不談這種話,你好嗎?最近還寫東西嗎?”
我說顧不上了。近來忙著造炸藥。她聽了直撇嘴。正說著,服務員來叫點菜。她像慪氣一樣點了很多。我不習慣在桌面上剩東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撐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轉鈴去喝酒。我喝過酒以后,總是很難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轉鈴體質特異,喝白酒如飲涼水,喝多少也沒反應。天生一個酒漏。夏天在沙河鎮上,我們喝了一種青梅酒,這東西喝起來味道尚可,事后卻頭疼得像是腦漿子都從耳朵眼里流出來。酒館里只有一種下酒菜,乃是豬腦子。鈴子說看著都惡心。我還是要了一盤,嘗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個東西,把它推到桌角,我們找個題目開始討論。
所謂討論,無非是沒事扯淡罷了。那天談的是歷史哲學。據說克莉奧佩屈拉的鼻子決定了羅馬帝國的興衰,由此類推,一切巨大的后果莫不為細小的前因所注定。而且早在億萬斯年之前,甚至在創世之初,就有一個最微小的機緣,決定了今日今時,有一個王二和小轉鈴,決定了他們在此喝酒,還決定了下酒菜是豬腦子,小轉鈴不肯吃。你也可以說這是規律使然,也可以說是命中注定。小轉鈴說,倘若真的如此,她簡直不想活了。為了證明此說不成立,她硬著頭皮吃了一口豬腦子。這東西一進了嘴,她就要吐,我也勸她把它吐了,可是她硬把它吞了下去,眼見它像只活青蛙,一跳一跳進了她的胃。小轉鈴就是這么倔!
小轉鈴對什么都認真,而我總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無內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里灌,臉立刻就紅了。
鈴子說:“王二,我今天難得高興。請你把著點量,別灌到爛醉如泥。記得嗎?那次在沙河鎮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么洋相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很難想象她能扛得起我。但她還是硬要扛,好像也沒什么扛不動的東西。我站起來到柜臺上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后鈴子問我要干什么。我說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園里坐一宿,這瓶酒到后半夜就用得著了。小轉鈴大喜:
“王二,你要讓我高興,總能想出辦法。不必去公園,上我家去,近得很。”
“不好吧?你丈夫準和我打起來。”
“我早離婚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
我說離婚可不容易,尤其是通過法院判離,她說可不是?她們報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編來做工作,叫她別離婚。“假正經!完全是假正經!”
“你怎么和他說?”
“我說,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當場暈倒,以后再沒人找茬!”
“你別故做驚人之語啦,沒這話吧。”
“我說過!我什么時候對你說過假話?我可不像你,說句真話就臉紅。你的論文還在我這兒呢!我常看,獲益極多!”
提起那篇論文,我的心往下一沉,好似萬丈高樓一腳蹬空。我早已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學和微生物,好多年前還寫過一篇哲學論文。這種事怎么會忘記?我有點懷疑自己是存心忘記的,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點最后一個冬天,別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個。我叫鈴子搬過來,我們倆形同夫婦。我從城里搬來很多書,看到那么多漂亮的書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里中國書店開了一家機關服務部,供應外文舊書。我拿了我媽搞來的介紹信和我爸爸的錢混進去,發現里面應有盡有。有好多過去的書全在扉頁上題了字、蓋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經死了,還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書架下面。我覺得自己像盜墓賊一樣。我記得有幾千本書上蓋著“志摩藏書”的字樣——曾幾何時,有過很多徐志摩那樣的人,在荒漠上用這些書筑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勝唏噓之情!
我在知青點看了一冬天的書。躺在熱炕上,看到頭疼時,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這時小轉鈴就湊上來說;王二,講講呀!她翻著字典慢慢看,一天也看不了幾頁。
我從小受家傳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當不賴,所以能有閱讀的樂趣,但是我只顛三倒四亂講幾句,又埋頭讀書。天黑以后,像狗一樣趴在炕上,煤油燈炙黃了頭發。到頭皮發緊,眼皮發沉時,我才說;“鈴子,咱們得睡了。”但是自己還在看書,影影綽綽覺得小轉鈴在身邊忙碌,收拾東西,還從我身上剝衣服。最后她吹熄了燈,我才發覺自己精赤條條躺在被窩里。
我在黑暗里給小轉鈴講自己剛看的書,因為興奮和疲憊,虛火上升。小轉鈴對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里還催促著:“講。后來呢?”
等到開始干時她不說話了,剛剛結束,她又說:“后來呢?”
這真叫豈有此理!我說:“喂,你這么講像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后來呢?”
“后來還沒看到。我還得點起燈來再看!”
“你別看了!你現在虛得很,我能覺出來,好好睡一覺吧。”
有一天晚上我總是睡不著,想到笛卡爾的著名思辨“我思,故我在”。我不詫異笛卡爾能想出東西來,我只奇怪自己為什么不是笛卡爾。我好像缺少點什么,這么一想思緒不寧。我爬起來,抽了兩支煙,又點起煤油燈,以笛卡爾等輩曾達到的境界來看,我們不但是思維混亂,而且有一種精神病。
小轉鈴醒來,問我要干什么,我說要做笛卡爾式的思辨。這一番推論不知推出個什么來。她大喜,說;“王二。推!快推!”以后就有了那篇論文。
我不樂意想到自己寫下的東西,就對小轉鈴說:“鈴子,我們有過好時光!那一冬讀書的日子,以后還會有嗎?”
她放下酒杯說;“看書沒有看你的論文帶勁。”
又提到那篇論文!這就如澡堂里一池熱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來,我那篇論文是這么開頭的:假若笛卡爾是王二,他不會思辨。假若堂吉訶德是王二,他不會與風車搏斗。王二就算到了羅得島,也不會跳躍。因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數的人也不存在,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