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嶼原本在附近打籃球。
開學第一天,他一上午都心不在焉。
宋又川打趣:“嶼哥去學生處拿了趟書再回來,就像丟了魂一樣。”
北城夏天實在太熱了,這陣子還在八月末,高三學生恨不得開著空調上課,可是倪歌一個人在操場上罰站。
——想想就煩。
他坐在教室里上課,腦子里一直無限循環:她小時候身體狀況那么差,會不會被曬死在操場上?但聽宋又川說,她是因為沒戴肩章才被罰站的,為什么不跟教官解釋一下呢……
可是七年前發生過那種事,她應該不怎么敢跟老師教官之類的人說話……這樣一來,她會不會被曬死……
容嶼腦子里亂七八糟,下課就往操場上沖。
結果那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不僅活得好好的,還跟同學有說有笑。
容嶼:“……”
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抑郁的夏天。
于是他臭著臉,一邊打籃球一邊想,再等等,再等等看。萬一倪歌那個蠢東西中午忘了來買肩章,下午又被罰站,那他就去替她買一副……
結果就等來了這么一幕。
兩方對峙,卷發阿姨先笑了:“嚇唬誰呢?我跟你們校長關系好得很,誰不知道他出去進修,這半個月都不在學校。”
容嶼輕笑:“哈,那來試試看。”
說著,他輕車熟路地點開聯系人,調出通訊錄。
倪歌眼尖地辨認出,他撥的是校長辦公室的電話——那串數字就醒目地貼在門房,永遠占線,永遠沒人接。
果不其然,電話里傳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卷發阿姨得意洋洋:“看吧我就說,你們現在趕緊讓開,別耽誤我做后面那些同學的生意才是。”
容嶼臉上波瀾不驚,原模原樣地又按了一遍。
倪歌忍不住,想提醒他辦公室電話不會有人接的:“容……”
容嶼垂眼看她,眼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然后聲音很輕、很短暫地道:“噓。”
小姑娘眨眨眼,立刻老實了。
卷發阿姨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然而下一秒,容嶼突然接通了電話:“喂?您好,楊老師。”
校長姓楊,在高三實驗班帶班教物理,平日里他們都直接稱老師。
卷發阿姨臉上笑意一凝。
“是這樣的,”少年不疾不徐,聲線低沉,“我剛剛打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所以就撥您私號了——應該不會打擾到您吧?”
“不打擾不打擾,”校長的聲音清晰和藹,“怎么了?競賽有問題?”
倪歌微微偏頭,抬眼看容嶼。
不知道為什么,他好像永遠勝券在握。
“不是競賽的事。”容嶼薄唇微抿,將事情復述了一遍。
他每多說一句,卷發阿姨的臉色就難看幾分。
“胡鬧!我把這些事全權交給他們,他們就這樣敷衍我!”等他講完經過,暴脾氣校長怒不可遏,“你現在就去學生處叫你李老師,叫你李老師去處理這個事!”
容嶼的回應不輕不重:“好。”
可等他掛斷電話,卷發阿姨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她舔舔唇:“那個……我把同學們缺的東西都發回去吧,我不收錢了。”
容嶼沒搭理她。
他下意識垂眼看倪歌,倪歌竟然也正好在看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瞳仁黑漆漆,帶著點兒探尋的意味,陽光照進去時,就像落了一對溫柔的小星星。
容嶼突然樂了:“傻站著干什么?走。”
他拽住她的書包帶,轉身就走。
“同學,同學……阿姨不收你錢了……”卷發阿姨還在背后不依不饒地叫。
而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
倪歌陪著容嶼去學生處,幾乎把整個午休時間都蹉跎在了這件事情上。
軍訓服漏東西的事情每一屆都重復上演,但說來說去也就幾十塊錢的事,附中最不缺有錢人,沒人真的會去計較。
真計較起來,才發現欺上瞞下了這么久。
不過走出學生處,容嶼突然想起來:“那種人一看就沒什么道理可講,你干嗎還站在原地跟她理論?為什么不直接找老師幫忙?”
“因為我原本覺得不是什么大事……軍訓服一副肩章,也就幾塊錢。”倪歌猶豫一下,“是因為看到別人……看到很多人都缺東西,覺得蹊蹺,才……”
“你自己都這樣了,還一天到晚想著幫誰?”容嶼突然打斷她,語氣懶洋洋的。
她口中的“別人”,讓他瞬間回憶起今天早上,站在她身邊、和她一切罰站的那個男生——不知怎么,他的好心情一瞬間蕩然無存。
倪歌迷茫地眨眨眼,不明白這人為什么一直陰陽怪氣……
“其實我……”她想說,她也沒有一天到晚想著幫別人啊。
又被他打斷:“你是給人幫忙的苦頭還沒吃夠?”
倪歌一愣,臉色白了白。
容嶼那句話沒過腦子,嘴一順就出去了,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也是一愣。
然后趕緊去拽她:“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不要拉我。”
倪歌從沒像現在這樣鉚足了勁兒想甩開他,憋紅一張臉,氣急敗壞,“你煩死了!”
“倪……”
小姑娘尖叫,用力推開他:“你煩死了容嶼!”
***
宋又川敏感地察覺到,今天容嶼的氣壓比以往都低。
午后下了場雨,淅淅瀝瀝,一直到大課間都沒有停。
他和容嶼一起去學生處搬書,對方的頭頂全程烏云滾滾,云下電閃雷鳴,臉色難看得像是要砍人。
“嶼哥你別那樣看著我,我害怕。”宋又川打趣,“你要是不樂意搬書,我可以幫你搬,你不來也行的。”
容嶼抿著唇沒說話,半蹲在地上清點練習冊數目。
“中午不是下雨了嗎,我聽說,今天下午的軍訓暫時取消了。”宋又川故作不經意地道,“所以你不用擔心,就算是沒有肩章的同學,下午也不會被罰站的。”
容嶼面無表情:“倪歌被不被罰站,關我屁事。”
宋又川撓頭:“我沒說倪歌啊。”
容嶼板著臉起身,將練習冊勻一半給他:“拿著,走。”
“我說你……”宋又川幾步追上去,“你要是不放心她,就直接去找她啊,反正我們搬書回教室,等會兒也會路過高一的教……”
后一個字還沒說出口,容嶼突然回過頭,捂住他的嘴,一把將他拽回轉角后。
停了兩秒,轉角另一頭傳出兩個姑娘的聲音:
“倪倪,你先去學生處數冊子吧,我洗個手馬上就過來。”
“行,那我先過去。”
容嶼這才繃著臉放開他。
“你干什么!”宋又川“呸”了兩聲,立馬意識到他剛剛是看見了倪歌,“你有病吧?怎么你見到未婚妻,就像偷漢子撞見老公回家一樣?”
容嶼的手頓了頓,嚴肅地皺眉:“說屁呢你?”
軍訓一下雨,就空出了整個下午。
倪歌和她的小伙伴被班主任發派來搬書,新課本早在開學前已經被男生們搬走了一波,剩下的都是薄本練習冊,倒也不重。
她蹲在學生處里數數,一個瘦長的黑影突然湊過來。
“倪倪。”宋又川居高臨下,笑著探頭道,“搬書呢?我幫你搬吧?”
“又川哥哥。”倪歌驚喜,“你怎么會在這兒?”
“路過。”宋又川一邊說瞎話一邊躬身,他當然是被逼著來的。
兩分鐘之前,在樓梯間里,他痛心疾首,問容嶼:“你為什么自己不去幫她?”
容嶼面無表情:“我中午才剛兇過她。”
“……所以?”
“男人面子大于天。”
“……呵呵。”
宋又川一邊數,一邊問:“你們班也是六十個人嗎?”
“嗯。”倪歌見他也開始幫忙,連忙道,“謝謝又川哥哥。”
她的聲線偏清脆,音量一旦降下來,就顯得很軟,像是一指頭戳在糯米團子上。
所以這句“哥哥”,把宋又川叫得一個激靈:“別別,客氣了客氣了,你以后在學校直接叫我全名就行。”
每次倪歌叫他們哥哥,容嶼的表情都像是要殺人。
倪歌笑笑沒說話。
過了會兒,宋又川叫:“倪倪呀。”
“嗯?”
“你怎么跟你容嶼哥哥吵架了?”
“……沒吵。”
是他單方面對她不屑一顧。
“別騙我,我都看出來了。”宋又川滿嘴跑火車,“吵架怎么行呢?大家兄弟姐妹一家人,要好好相處才對啊。”
“不是……”倪歌不知道該說什么,憋了半天,憋出句,“是他,我回來之后……他好像一直不太開心。”
“他可能是覺得你把他給忘了,讓他顏面掃地、傷他自尊吧。像他那種騷男人,是很好面子的。”
“可是,我明明就沒有忘……”倪歌腦子里靈光一現,捉住宋又川,“對了,你上次說……他,他是我未婚夫?”
“是啊,之前有女生告白,都被他用‘我有未婚妻’做理由,通通推辭掉了呢。”
上次聚餐,長輩們都在,她也沒能揪住好好問問。
得到肯定,倪歌的世界簡直五雷轟頂:“我……他……為什么!為什么啊!”
宋又川:“……”
小妹妹看起來好像對這樁婚事非常不滿意的樣子。
“那得說回你走的那年吧……”
倪歌當時剛剛從ICU轉了普通病房,倪爸爸正幫她聯系南方的爺爺,挑選適合養病的地方,考慮幫她轉院。
就那么個空檔,病房里不知怎么,混過去一位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看著小女孩,搖頭晃腦,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堆。
“我那時候也還小,記不清具體內容,反正他嘰哩哇啦說了好多。”宋又川憑記憶復述,“但大概意思就是,這小姑娘命不是太好,可家里條件太好了,她這個命格受不住。如果找個合適的人,陰陽交合,之后就能平平安安,生活得很好很好。”
震驚的倪歌:“……??”
這他媽什么禽獸算命先生?她那時才多大!
她難以置信:“我那時候才九歲啊!”
“不是,你冷靜點,聽我說完。”宋又川很鎮定,“這江湖術士說這種胡話,肯定沒人聽的。所以他又說,就算現在不急著陰陽交……那什么,找個人先訂婚也行。”
倪歌:“……”
她小心地猜測:“然后我爸媽就,非常隨意地,定了容嶼?”
“不是,然后你爸媽就叫保衛科,把算命先生轟出去了。”
倪歌:“……”
她不解:“那為什么……”
“因為,雖然當時所有大人都沒有當真。”宋又川微頓,認真地轉過來,“但是容嶼當真了。”
倪歌一愣。
“他很認真地跑到你爸媽面前,說……”
——叔叔阿姨。
——我想娶倪倪。
——讓她嫁給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