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城之前,倪歌媽媽私下里和她約法三章:
一,好好學習,少生是非。
二,遠離容嶼。
三,如果容嶼提起婚約,就當這件事不存在。
第三條是倪歌最震驚的。
她不過就是離開大院兒、去南方姑姑家養了幾年病,怎么剛一回來,就莫名其妙背負上了這么一樁禍事般的婚約?
媽媽在電話里含糊其辭:“等你回來再說。”
——然而回來之后,媽媽仍然沒告訴她緣由。她故作不經意地問起,被對方溫溫柔柔的一句“媽媽不會害你”,就給堵了回來。
是以眼下宋又川再次提起這件事,席間又沒有其他長輩接茬,她滿心滿眼都是尷尬:“我……”
然后就卡在這里。
“我”了半天,倪歌還是無話可說。
容嶼見她半晌說不出話,慢慢收起臉上懶散漫不經心的表情,下顎不自覺地繃緊,眼神實實在在地冷下去。
又過去一分鐘,她還是磕磕巴巴地停在原地。
宋又川驚了:“你不是吧?真不記得了?”
倪歌難以啟齒:“我確實不記得……”
我什么時候跟他有過這樁婚事啊!征求過我的同意嗎!
容嶼撇下唇,眼里最后一點光也熄了。
宋又川離他近,只覺得身邊的人瞬間變成了一大坨冰,渾身散發出冷厲的氣息。
“那那那……那都不是事兒!”眼見要翻車,宋又川趕緊改口,“倪倪那時候還小呢,我八九歲也什么都記不住!我們院兒里這烏泱泱的人,誰八九歲能記那么多人啊?你們說是不是?啊?”
長輩們都樂呵呵地沒開口,其他同齡人趕緊附和:
“那是,嶼哥這臉上沒疤沒痣沒瘤子的,記不住可太正常了!”
“是啊,倪倪要記爸媽要記哥哥還要記警衛員、勤務員,那好多人呢!得多大的腦子才能記得住!”
“來吧,讓嶼哥重新做個自我介紹,你們就還是彼此的好哥哥好妹妹!”
……
倪歌:“……”
她才離開幾年,這群人全都改行說相聲去了?
一片嘈雜的交談聲里,容嶼冷著臉推開凳子,站起身。
“我去趟洗手間。”他低聲,“失陪。”
少年目不斜視,氣場清冷,一路走出門。
從她身邊經過時,連一眼也沒看她。
包廂內靜了一瞬。
宋又川湊過來安慰:“你嶼哥一直就那樣兒,別往心上去。”
“沒關系。”倪歌趕緊道,“我知道。”
但就是知道,她才更沮喪。
“你在幾班?”容嶼一直沒回來,宋又川主動岔開話題,“開學之后,我們去找你玩啊。”
“好像是一班……”
有人接嘴:“那不巧了嗎?我們的年級主任,跟你們的語文老師,是同一個人。”
“噗,你說的是老孫么?可別了吧……”
“嘖,誰拿這開玩笑。孫老師上學期可就說了,就是我們這些老油條打擊他的教學激情,他要去擁抱新生。”
……
暖橙色的燈光垂下來,包廂內仍然吵吵嚷嚷。
倪歌認真地聽著,不知從哪一句開始,注意力開始不自覺地偏移,落到包廂窗欞上。
一窗之隔,外面已經入了夜。夜空遼闊,天空晴明,夏季夜晚熱風飄蕩,天邊難得地掛著一輪彎月。
容嶼只身立在門口,背對著她,背影修長且挺拔,仿佛一株沉默挺拔的植物。
偶爾有路過的服務生在旁駐足,低聲問他是否需要幫助,短暫的交流過后,他搖搖頭,重又轉回去,兩手壓在圍欄上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么。
倪歌莫名有點兒難過,忍不住想。
那么多年不見了……
這家伙……真的就,一點都不想她嗎?
***
但這個問題,她不敢找當事人問。
她回來得很晚,沒休息幾天,就是又開學日。
這幾天倪爸爸不在家,送她上學的任務就交付在了倪清時身上。
早飯很豐盛,稍稍驅散了倪歌低落的心情。然而倪清時送她到校門口,下車前,突然又叫住她:“倪倪。”
“嗯?”
他稍稍退后一些,打量自家的小妹妹。
新學期開學第一天要參加新生軍訓,她也換了軍訓服。之前學舞的緣故,倪歌將頭發留得很長,加上她皮膚白,大多數時候顯得柔順而可愛,換套衣服、將頭發都梳上去,露出整片光潔的額頭,倒顯出幾分英氣。
然而英氣的倪歌被他這么盯著看,莫名又生出一股緊張:“很,很奇怪嗎?”
“不是。”倪清時笑了,意有所指地敲敲她的肩膀,“我只是在想,你這里,好像還該有一對肩章?”
“我出門時就找過了,可是家里也沒有。”倪歌后知后覺,有些窘,“不知道是不是領軍訓服時,不小心漏掉了。”
“沒關系,這樣也很好看。”見她如臨大敵,倪清時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如果教官問起,你可以好好跟他解釋。”
倪清時大她六歲,大學已經快要畢業,如果不出意外,將來會成為一位外交官。
這個家里,倪爸爸忙于工作無心顧家,倪媽媽大多數時候都將注意力放在哥哥身上。現下這樣被他安慰,她整個人心情都好起來:“謝謝哥哥。”
但這種好心情也沒持續多久。
因為半小時后,站在操場上,她還是第一個就被教官點出來了:“出列!”
年輕的教官面無表情:“你的肩章呢!”
“報告教官!我……”
倪歌自己也說不清它去了哪兒,被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她心里有不好的記憶浮現出來,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聲音也跟著降低,“我覺得……可能是,丟了。”
“這么大的人了,怎么不把自己丟在家里?”教官皺眉,“在這兒站著,什么時候把肩章找回來,什么時候歸隊!”
隊伍里響起稀稀落落的笑聲。
倪歌沒有說話。
“聽見了嗎!說話!”
倪歌只好:“報告教官!聽見了!”
“笑!笑什么笑!”教官轉頭就去教訓其他人,“還有那個穿裙子的!穿運動鞋的!都給我出列!”
北城夏季太陽升得很快,幾句話的功夫,紅光已經完全消失,陽光普照大地,周圍的溫度迅速上升。
倪歌站的地方剛好遠離樹蔭,操場上不斷傳來方陣的訓練聲,她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半晌,頭頂晃悠悠地飄下來一根碎頭發。
她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余光外暖風和煦,風聲中遙遙傳來一個驚喜的叫聲:“誒,嶼哥,那是不是你小媳婦兒?”
倪歌身形一僵。
聲音是從后面傳來的,她沒法回頭,背脊崩得筆直。
“我們去前面給她打個招呼吧,反正現在教官沒在……呀,我從沒見過倪倪穿軍訓服呢,你不多看兩眼?”
倪歌不自在極了,背上都燒起來。
然后她聽見一聲極其響亮的:“哼。”
倪歌:“……”
不過須臾,宋又川就蹦跶到了倪歌面前。他不敢湊太近,偷摸摸地打招呼:“倪倪!”
倪歌眨眨眼,示意她看到了。
她不僅看到宋又川,還看到了他身邊的容嶼。
新學期伊始,他大概是去搬書的,穿著藍白校服,袖子挽起卷到小臂,側臉眉清目秀,輪廓干凈利落。
“走了,川子。”
然而從頭到尾,他一眼也沒看她。
倪歌垂下眼,操場上刮過一陣熏熱的風,將宋又川漸行漸遠的聲音傳到耳邊。
“誒,倪倪很乖很乖的啊……”
“她為什么會被罰站?”
靜默了很久。
“嗤。”她清晰地聽見,容嶼發出一聲自嘲的笑,“她干了什么事,我怎么會知道。”
***
跟倪歌一起被罰站的,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同班同學。
女孩子叫孟媛,眼睛圓圓的,穿著條可愛的薄荷色半身裙,很襯這個名字。
好不容易捱到下訓,她親密地湊過來:“你為什么沒帶肩章呀?”
倪歌撓撓頭:“可能是丟了吧。”
“那我比較厲害。”孟媛“嘿嘿嘿”地笑,“我沒穿軍訓的褲子。”
“……”
不用提醒,太明顯了,我看出來了。
倪歌想了一下,好奇:“你這樣,不怕被罰站嗎?”
“我也不想的。”孟媛說,“但我的軍訓服里沒有褲子。”
倪歌難以置信:“你的軍訓服里沒有褲子?”
“對。”
倪歌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她不敢過早下定論。
新生入學之前,軍訓服是和檔案袋一起發放的。但賣軍訓服的是中間商,如果缺了東西,得自己去找他們拿。
下午還要軍訓,她不敢耽擱,吃完午飯就和孟媛一起往校門口跑。
到了地方才發現竟然很多人都在排隊,倪歌訝異:“你們都缺東西嗎?”
“對。”
有的缺背心有的缺鞋,但像孟媛那樣少條褲子的仍然是少數,大多都像倪歌一樣,缺個肩章,或者缺個小物件。
孟媛拉著她加入排隊的隊伍。
輪到倪歌,分東西的卷發阿姨頭也不抬:“缺什么?”
“肩章。”
對方示意:“你掃碼就行。”
倪歌視線一掃,見小桌上放著張打印紙,明碼標價,每個物件都有各自的價格。
倪歌突然就笑了:“你確定發了嗎?”
對方手微頓,抬起頭:“你什么意思?”
“怎么會這么多人的軍訓服都對不上號?”倪歌開始犯軸,“我們入學時軍訓服已經交過錢了,憑什么再交一次?”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們自己弄丟了?”卷發阿姨不以為意,“每年都有弄丟衣服的人,這損失怎么能讓我們來承擔?”
“但是……”
“也就幾十塊錢的事,你買不買?不買讓開,后面還排著好多人呢。”
“我不缺幾十塊錢,但這不是錢的問題。”倪歌認死理,想跟對方理論,“就算我的肩章真是我弄丟的,可后面有人沒領到鞋,還有人沒領到褲子,誰會把那么大件兒的東西弄丟了再來冒領?”
“我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來找茬的?”阿姨一口氣提不上來,“我說了得付錢就是得付錢,幾塊錢的事在這里跟我說什么廢話,你不買就不要在這里站著礙眼!”
“但是……”
“讓開!”
阿姨耐心告罄,伸手就要推倪歌。
碰到她的前一秒,一個籃球凌空飛過來,分毫不差,重重砸在金屬校門上。校門被帶動,猛地撞到她背上,她一個趔趄,差點跪下。
“說你媽呢說?”
倪歌一愣。
下一秒,高個子少年當著眾人的面,不疾不徐地走過來,冷笑:“怎么著,那我請校長來看看,到底缺沒缺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