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天下, 周念南與謝渺同撫疾風鬃『毛』。兩人貼肩而立,青年俊美,少女嬌俏, 天地間仿佛生出一張無形的網, 獨將他們包裹纏繞。
旁人在眼里, 心思各不相同。
百里盛一副熱鬧的模樣,崔夕寧面有躊躇,蘇盼雁莫名松口氣,而崔夕珺眼中則扎進根刺, 覺得這和諧畫面萬般礙眼。
周念南雖紈绔好樂,但他相貌出眾, 身份矜貴,素來不近女『色』。哪怕往常與她寒暄, 也是礙于崔慕禮的情面。這樣的人, 如何能跟謝渺這般小門小戶的女子攪到一起?
她甩開牽馬的韁繩,直接上前擠進兩人中間,肩膀頂開謝渺,伸手便『摸』疾風。
“我也來試——”
語未落, 疾風已不悅地甩開前蹄, 朝她不客氣地噴出一口氣,“嘶——”
崔夕珺嚇得連退幾步, 周念南忙摟住疾風脖頸安撫, 戲謔地朝她投去一眼, “崔三小姐,來疾風不大喜歡。”
崔夕珺的臉倏然脹紅,眼中閃過難堪與憤懣。她惡狠狠瞪向謝渺,隨即羞惱地翻身上馬, 夾腿力一蹬,發狂似的賭氣跑遠。
“夕珺!”蘇盼雁連忙追趕而去,“周三公子,我們先行一步。”
百里盛也擠眉弄眼地道:“我也去。”
眼崔夕寧還站在原地,周念南不禁好心提醒,“崔二小姐不去嗎?”
崔夕寧來回量他們,周三公子待謝渺,他……?
謝渺誤以為她在擔憂自己,忙道:“先去,我隨后就來。”
崔夕寧心里的確記掛崔夕珺,便道:“我去夕珺,待會就來找。”
眼見崔夕寧也離開,謝渺便算騎上灰馬隨處溜溜,剛邁開腳步,卻周念南攔身一擋,“去哪?”
謝渺沒好氣地道:“騎馬!”
“那馬如何能騎?”言辭好不嫌棄。
謝渺反問:“都是馬,如何不能騎?”
周念南知曉她一肚子歪,懶得同她爭辯,直接掐過她的腰,舉臂往疾風身上一放——
“啊!”謝渺驚呼一聲,緊緊摟住疾風脖頸,待坐穩后,惱怒地喊:“周念南,瘋了!”
周念南不懼她的怒氣,神『色』依舊疏懶,“叫騎就騎,哪來那么多廢。”
他從腰間卸下長鞭,往疾風屁股力抽去,疾風沉鳴一聲,如梭箭般沖了出去。
這個混蛋!
謝渺暗罵一聲,連聲都不叫出來,只雙手扯緊韁繩,努力保持身姿自然正直,免得疾風甩下馬。
清風拂面,郁郁蔥蔥的樹影從兩旁疾速掠過。耳畔是馬蹄聲,眼前是綠野地,遼闊天空,一望無際。
謝渺的心情隨著速度慢慢釋放,初時的緊張拋在腦后,她閉上雙眼,任發絲飄揚,春日的清新隨著呼吸,一絲一縷地『蕩』進心頭。
“謝渺!”
她回過首,周念南已換了一匹棕馬,向她倍道而進。
謝渺跑得正酣暢,朝他挑釁而笑,揚鞭揮下,“疾風,讓我瞧瞧跑得有多快!”
疾風仿佛聽懂她的,『臀』尖蓄力,再次疾馳而去。周念南揚眉壞笑,食指貼唇,吹出一聲口哨,“風,追上去!”
兩匹駿馬風馳電擎,撒開蹄子追我逐,不知跑了多久,才在一條溪邊悠悠停下。
馬兒駐足飲水,周念南與謝渺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稍作休憩。
謝渺的呼吸略微急促,拿出帕子輕拭薄汗,片刻后,嗅嗅掌心,問道:“方才喂疾風吃的是什么,怎么有股怪味。”
“特制的零嘴,里面有幾樣珍稀草『藥』。”周念南伸直長腿交放,雙手撐在身后,懶洋洋地道:“還有,喂它嗎?”
“嗯。”
謝渺接過剩下的零嘴,興致盎然地喂兩匹馬兒吃下,又洗凈雙手,這才坐回草地。
“阿嚏!”
周念南了個噴嚏,曲著指『揉』『揉』鼻子,朝她攤開手掌,甕聲甕氣地道:“喂,給我條帕子擦鼻涕。”
謝渺沒動,“得風寒了?”
“還問嗎?”
在疾風的面子上,謝渺遞了條干凈帕子給他。周念南胡『亂』擦拭一把,隨手將帕子塞進袖籠,“洗干凈了還。”
謝渺抱膝而坐,下巴輕擱在膝上,無所謂地道:“扔掉就行。”
周念南從一旁扯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聽百里盛說,跟那商戶女混在一起開了家紙坊?”
謝渺輕哼一聲,不悅道:“什么商戶女?她有名字,叫方芝若。”
“方芝若也好,圓芝若也罷,橫豎就是個商戶女,怎么同她攪在一起?”
“她是商戶女,我是破落戶,不是剛好湊成一對?”
“……”周念南氣笑,“謝渺,何時這樣自甘墮落了?”
“這叫認清事,有自知。”謝渺瞥他一眼,笑道:“幸有周三公子多年來的耳提面命,如今我幡然醒悟,的功勞最大。”
周念南耳際似有磨砂紙剮蹭,不舒服極了,“是崔二的表妹,與普通的破落戶自有區,與商戶女混到一起著掉價。”
“我倒是覺得,方姑娘有一手造紙的好本事,當為女子楷模。”
周念南不屑道:“造紙能掙幾個錢?費這些功夫,倒不如給百里盛做小妾,金銀玉器都少不了她。”
不愧是好兄弟,連說都如出一轍。
謝渺撥弄著地上小草,歪頭他,“周念南,莫非覺得嫁人便是女子的唯一出路?”
那是自然。
周念南剛想說是,便見她搖頭道:“不是。”
“謝渺?”
“嫁人不是女子唯一的出路。”她眸光清澈,鄭重事地道:“我們還能做許多許多的事情。”
周念南無言半晌,問道:“那想做什么?”
他以為謝渺長篇大論,說出一堆花言巧語來。誰知她一臉認真地蹦出兩個字,“尼姑。”
……
周念南“呸”的一聲吐掉狗尾巴草,傾身過去,兩手箍住她的腦袋,不客氣地來回晃『蕩』幾下,“我今天非把腦子里的水倒出來不!”
謝渺使勁掰著他的大掌,“周念南,非禮勿動!”
“我是好心,擔心腦子泡久了會傻!”
“才是腦子進水了,給我松手!”
“叫我松我就松,那豈不是沒面子了?”
“周念南!”
好不容易奪回自由,謝渺當即離他三丈遠,連罵了他幾聲混蛋。
周念南不覺生氣,反倒笑意舒展,嗯,還挺樂在中?
她手籠著鬢發,忽然想起一件事,“父親何時到京?”
周念南回:“不出意,下月初能到。”
謝渺“嗯”了一聲,問道:“沒想過隨他參軍嗎?”
周念南有短暫沉默,“也覺得我該去?”
本以為她會像旁人那般不吝教導一番,誰知她想也不想便道:“雞蛋不應該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周念南微怔,隨即失笑,“我堂堂定遠侯府,在眼里只是一籃子雞蛋?”虧她想得出來。
謝渺不會他的揶揄,極為細致地揀著裙擺上沾到的草葉,“父親與兄長在邊關保家衛國,而,該替他們掃清詭計暗算。”
周念南笑容漸斂:她知道些什么?
“左相張賢宗的庶長子,已進大都督府任職。”
大都督府掌全皇城統兵權,兵部掌調兵權,二部由皇帝直接調配,然而兵部尚書王永奇與左相張賢宗是一丘貉,大都督老『奸』巨猾,是出了名聞風而動的墻頭草。
周念南靜默片刻,復又笑道:“不過是個庶子……”
“嫡子無能,庶子繼位又如何?”謝渺道:“英雄不拘出身,圣人任賢能。”
周念南的神『色』已由散漫變為不動聲『色』,“一個閨閣小姐,如何知曉朝中事?”
謝渺抿唇一笑,半真半假道:“我早說了,得過佛祖點化。”
周念南心思百轉,繼而大笑,“那佛祖有告訴,誰會登上子座?”
謝渺沒有說,只深深地望著他。
“周念南,進宮吧,好好保護的姑母和弟弟。”她音容皆淡,聲音縹緲,散在風里,“保住他們,也保住定遠侯府。”
*
后無論周念南說什么,謝渺都不再開口。她甩甩袖子,說了句“仍有味道”,便又去溪邊浣手。
周念南不聲不響,重新審視起她來。
相識三年,她貫來表里不一,面上柔弱,則兇悍,終歸是個不聞世事的閨閣小姐。若說上回施粥避禍是湊巧,那加上今天的一番,便以斷然,謝渺必定通曉些什么。
周念南當然不信她那番佛祖點化的鬼,他猜測,她定是遇上什么人,偷聽到了某些秘密,便到自己面前裝高深來了。
嘖,是小姑娘非裝深沉,小模樣真是有意思的。
他站起身,撣撣衣袍上的草屑,待去溪邊洗手,遠處突然傳來陣陣瘆人嚎叫。
“嗷嗚,嗷嗚嗷嗚——”
這是……
周念南臉『色』大變,飛奔到謝渺面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去夠不遠處的馬韁,“先上馬!”
謝渺也聽到了叫聲,瞪圓了眼,難以置信地問:“這是狼叫?”
似乎在響應她的疑問,狼鳴愈加凄厲清晰起來,連風中都泛起隱隱的腥臊。
動物的五感總是先人一步,疾風與風似預知危險般驚恐地甩頭撒蹄,都不周念南伸出的手,猛地舉頸長鳴,瘋狂撲騰著瞬間掙斷了韁繩,轉身先后絕塵而去。
周念南究竟慢了一步,恨得咬牙:“這該死的畜生!”
謝渺的手攥得生疼,卻顧不上掙脫,努力鎮定道:“離得這么遠,它們也許不會注意到我們,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惜自我安慰失敗,她轉頭便見到邊林子有兩抹灰『色』蹤影鉆了出來,與人對視時頓了一頓,立馬如閃電般朝他們二人奔襲而來!
周念南四顧一瞬。
這里是馬場,叢林遠眺,近處大多一片空曠,樹木也十分稀疏。最近的唯一一顆還算稍高的果樹,還有幾十丈距離。不暇多想,他拉起謝渺便往那棵樹狂奔。
謝渺腳步踉蹌,幾乎跑得上不來氣,忿忿喊道:“去哪?這是馬場……為,為什么會有……有狼!”
問得好!
周念南也他娘的想問問蒼天,這馬場如何會有野狼!
但眼下哪有想這個的時間,不消半刻,那兩道灰影離二人只剩一里多路。
總算跑到目的地,周念南在樹邊一個急停,“會爬樹?”
謝渺差點撞上他的背,右手覆在胸口,努力平穩呼吸,“我,我,我不會。”
周念南當機立斷蹲下身,“站到我肩上爬上去,快!”
謝渺的余光瞥見狼影,顧不上矯情,扶住樹干抬腳便踏。周念南握緊她的足踝,力道盡量平穩地往上一頂——
謝渺堪堪抓住一截枝干,借力手腳并地爬了上去,半趴在一橫半空的枝丫上。她顧不上衣衫狼狽,急忙地朝他伸出手,“快,抓住,我拉上來!”
周念南觸碰她的手,溫軟細膩裹在掌心,似他曾把玩的極品羊脂白玉一般,讓人愛不忍釋。
旖旎轉瞬即逝,周念南輕輕一碰便松開,“乖乖在樹上待著,掉下來。”
他這是什么意思?
謝渺皺緊眉頭,使勁揮『蕩』起手,“周念南,抓住我的手!”
“這枝椏承不住我們二人的重量。”周念南冷靜分析。
謝渺不由環顧——果然,她身下的樹枝并不粗壯,承住她已是極限。而他的枝椏,又細又柴,如何能容下一位成年男子?
該死,為什么這桃樹這么小?
雙狼轉眼咆哮『逼』近。
她一瞬間紅透雙眼,聲音帶上細微哭腔,“周念南,上來,上來啊!”
素來與她作對的青年收起戲謔不羈,眸里漾著幾分不自知的柔軟與決心。
“謝渺,閉上眼,無論聽到什么都不下來。”
音方落,煞獸已至。
那是兩頭公狼,左邊的略精瘦,右邊的壯碩狂躁,尖利粗硬的灰『色』『毛』發批滿全身,淺褐『色』的瞳孔因貪婪而泛著綠光,涎水自利齒間淌落,粗聲喘息間,透漏出與血與肉的渴望,一便知是狼群的頭狼。惡獸一左一右堵死了獵物的退路,喉間低吼,隨時便擇人而噬。
狼生來便是野『性』的掠奪者,它們會殘忍地撕裂軟弱的走獸,但面對氣場更強大的生物時,也有與生俱來的警惕,不敢一開始便肆無忌憚地進攻。
周念南背靠樹干,眼神冷冽地鎖住二狼。鋒利的雕花匕首斜擋左胸,也閃爍著森森冷冽。
二狼見狀果然有幾分忌憚,在原地徘徊低吼,似乎亦在權衡對手的力。
謝渺拼命睜大眼,一手捂嘴生怕發出聲息,干擾到樹下那人的任何一點心神。
靜寂,對峙,也許過了一瞬,也許幾世久。
一滴冷汗,自周念南額角滑下,噗……碎入塵埃。
雙狼突然同時長嚎一聲,呈十字交叉飛撲而來,利爪與尖齒在陽光下如噬人的刀光——它們長途跋涉,饑腸轆轆,獸『性』的本能,渴望著食物和……鮮美的熱血!
周念南果斷往后仰身,身體不思議地壓低,堪堪從壯狼躍起的身下避過。隨后側身一滾仰倒在地,反轉匕首刀鋒朝上,速度略慢的瘦狼正好越過,腹下頓時恰好撞在了刀鋒上。
呲……
皮開肉綻的悶響,瘦狼痛苦嗚咽一聲,當即趴倒在地,草地上滴落顆顆殷殷紅『色』。
頭狼見同伴受傷,喉間溢出一聲怒嚎,如旋風般轉身回撲,巨大的力量與速度裹挾著怕的腥氣瘋狂涌來。移動不便的周念南索『性』不避不讓,只在狼頭撲向自己頸邊的一瞬,猛地刀柄往野狼襲來的頭側錘而去!
志在必得的獵食者陡然引得偏移方向,氣咻咻再次落到一側。
周念南趁勢迅捷翻身而起,才欲靠上樹干避免腹背受敵,猛然想起謝渺還在樹上,身形便遲了一遲。
謝渺卻忍不住尖聲驚呼:“小心身后!”
背后腥風大作,周念南猛然轉身,對上一雙狼目紅似滴血,以不思議的急速,越來越近,越來越猙獰,他甚至見了慘白狼牙里泛起的白沫……
躲?來不及了!
周念南毫不猶豫將匕首狠狠遞出,不命了般將整個匕首直捅向張開的狼喉,竟是拼著廢了胳膊『插』入頭狼的害。頭狼似乎也知道厲害,撲至的瞬間竟略偏了腦袋,利刃自齒間劃過,發出令人牙酸的澀音。
砰地一聲,強壯的頭狼已經將周念南撲倒在地,巨大的狼爪如精鋼刀刃,深深嵌入他的右腿左肩,隨即向后狠狠抓落。
登時,血肉模糊。
周念南疼得眼前發黑,死死咬牙旋轉匕柄,拼著全身氣力向前一送——
“嗷嗚!”
頭狼慘嚎一聲從他身上滾下,嘴角到耳廓幾一刀貫穿,粘稠的血『液』伴著腥氣簡直令人戰栗作嘔。
周念南忙起身拉開距離,幾步路就疼得快站立不穩。不料身后瘦狼已顫顫巍巍起身,齜牙咧嘴地待加入戰斗時,忽一物重重砸中鼻頭,剛起來的身子便又仰面倒地。
樹上傳來少女挑釁的聲音,“們這兩頭惡狼,真是好不臉!二對一,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音剛落,無數果子便劈頭蓋臉地朝它砸來,直將它砸得滿臉是包。
“有本事就沖著我來,咱們單挑,到底誰怕誰!”
“什么!就是我果子砸,有本事上樹,姑『奶』『奶』我保證一動不動,就在這里等!”
“聽說狼聰慧至極,通得人『性』,想必能聽得懂我的,那便豎起耳朵聽好了,姑『奶』『奶』我才是的對手,有本事沖我來!”
……
嘰里咕嚕的閑跟著無數果子蒙頭蓋臉地砸過來,瘦狼本就受傷不輕,這下更是腦袋一昏,直接失去意識癱倒在地。
周念南抽空往樹上瞧了一眼,那穿著碧青『色』騎裝的少女正以裙作兜,摘得滿滿后,便如果子『射』手般,瞇著右眼,瞄準目標后將果子投『射』而來。
邊投,嘴里邊“罵罵咧咧”。
“喂,胖狼,同伴已經掛了,也差不多該歇歇了,來,姑『奶』『奶』請吃果子!”
頭狼本也傷重狂躁,冷不防砸中好幾下,怒吼著撲向果樹。周念南趁機一躍而起,拼了全身力氣躍上狼背,雙手緊緊卡住頭狼的脖頸,幾乎讓它窒息。
頭狼發狠甩身,巨大的蠻力令人無法抵抗,周念南的身體在空中劃出弧線,手卻沒有松開分毫,卻在頭狼松勁的最后一刻撒手落下,手中的匕首準確無誤地深深切開了灰黑紛雜的頸項!
鮮血狂飆,濺人一臉,將周念南漂亮的五官襯出幾分邪魅狂態。他隨意一抹,將仍在抽搐的狼尸力一推,狠狠補上幾刀后,脫力地倒在草地上。
他大口地喘息,眼神放空地盯著天際,待心臟稍稍平靜,才側臉向樹上。豈料一顆青果飛速旋來,直直砸上他的額頭——
“嘶!”周念南躲避不及,砸個正著,捂著額頭痛喊:“謝渺!”
“周念南,這是報落我并蒂柿的仇,活該!”
陽光從枝葉縫隙間穿過,落在她強撐起笑容的臉上。她澈的眸里有驚魂未定,故作鎮靜,還有縈繞在眼底,絲絲縷縷的擔憂與不安。
他忽然失去斗嘴興致,發自肺腑地勾唇而笑,無奈道:“是我活該,姑『奶』『奶』教訓得對。”
謝渺跳下樹,提著裙擺向他跑來,蒼白著臉扶起他,死死盯住他鮮血染紅的大腿,“受傷了。”
胸口、手臂、肩膀都有抓痕,腿上那幾道猶為嚴重,深見骨,鮮血汩汩。
周念南半靠在她肩膀,氣息虛弱,卻不顯慌『亂』,“布條將傷口綁死止血。”
“好。”
沾滿狼血的匕首落在草里,謝渺顧不得臟,直接撿起握住,從裙擺割下長長布條,替他纏繞起傷口。
一圈又一圈,手指輕顫,卻果斷堅決。
叫她閉上眼,什么都不。
少女的臉近在咫尺,若有似無的香氣飄在鼻間。周念南著魔似地望著她,鴉羽似的長睫,微垂而專注的眼,挺拔小巧的鼻,淡粉『色』的唇上,那粒微微凸起的唇珠……
周念南的心口怦然一跳,涌上一股陌生而樣甜美的滋味。
非絕『色』姿,卻叫他舍不得移開眼。懵懂了十九載的心好似這一刻才撥去『迷』霧,像初初誕生的嬰兒,眼簾映入那人,此生便再抹不去印記。
她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唇邊綻開笑容,臉龐微微欣亮,“好了。”此時才注意到滿手黏膩,不安的在草上蹭蹭掌心,他反手抓住。
“草葉粗,小心傷到手。”他皺眉道:“去河邊洗洗。”
待她去河邊洗手,周念南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去檢查瘦狼。不想剛碰到軀體,瘦狼便一躍而起,猛又撲向他的脖頸!
他手中的匕首撞落,只能橫臂抵住瘦狼脖頸,然而本就滿身傷痕,力氣流逝大不如前,眼利齒貼近,戳破皮膚時,瘦狼忽然瞳孔一縮,瞬間卸盡全力——
身后,謝渺咬死牙關,雙手握緊匕首,死死扎進它的背里。
她眼中蓄淚,搖搖欲墜,“周念南,它,它死了嗎?”
那一瞬間,他心中有萬般想吐『露』,動了動唇,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撥開狼尸,將她攬入懷中,握緊那雙鮮血染得透紅而不住哆嗦的手,此生從未如此溫語向人,“謝渺,它死了,我們安全了。”
*
百里盛發現二人遇襲,登時慌得原地直轉,還靠謝渺提醒才穩住心神。他拿著定遠侯府的令牌,直接沖進醫院,請了三位御醫到京丹馬場替周念南治傷。
御醫們替周念南止血包扎時,謝渺人領到一旁的廂房里休息。有周念南的舍命相互,她身上幾乎毫發無傷,好歹經歷過一場狼襲,精神上難免疲憊。
血衣換下,手上的黏膩也已洗凈,身上的腥臭味兒卻散不盡。她想沐浴,但知道此事還未了結,只能暫時忍上一忍。
崔夕寧出她的不自在,連忙安慰:“等二哥來問幾句,我們就能回去了。”
是了,發生這樣的事,總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謝渺關心起他,“崔夕珺呢?”
崔夕寧臉上浮現憂『色』,道:“方才夕珺在馬場遇見左相家的公子,名叫張……張……”
謝渺接道:“張暢。”
“對,就是他。”崔夕寧道:“他對夕珺出言不遜,夕珺罵了他一頓,便與蘇小姐提前離開了。”
謝渺裹緊披風,情緒難辨。崔夕珺和張暢再次對上,前世的悲劇,果然在一步步地重演。
那今日的狼襲呢?周念南上輩子也遇到了嗎?
她使勁地回想,卻只撿起零星記憶。當初似乎是有這么一回事,周念南受了傷,足足休養了一個月才重新出現。萬萬沒想到的是,今生自己竟然陰差陽錯地與他一同陷入險境。
惱他的連累嗎?是惱的。然心情是難以言述的復雜,既驚訝于他的舍命相護,又贊嘆于他的勇捷。
*
彼時,崔慕禮正在城郊的某處私宅內,頗有興致地擺弄著一盞洋鐘。
那是一盞半人高,通體金燦,雕紋繁復,巧奪天工的洋鐘。秒針每每有節奏地跳動,便發出輕微的滴答聲。而每過半個時辰,時針指向表盤上的數字時,洋鐘會響起一陣低沉而蓄勢待發的金屬敲擊聲。
鐘響十二下,意味著如今是洋時間的十二點。
樊樂康站在不遠處,微低著頭,硬冷的臉龐俱是恭敬,“大人恩,樊某沒齒難忘。此乃樊某走海鏢時在遠洋得來的洋鐘,獻于大人,以表樊某感激情。”
崔慕禮身著便服,氣度依舊不凡,淡淡道:“樊樂康,這是在賄賂本官?”
樊樂康躬身道:“于大人而言,金銀玉器不過身物,入了眼,便當個發時間的玩意。”
崔慕禮道顧自品茶,未曾言語。
樊樂康心中一緊,又道:“大人此番替藍琪兒找回公道,便是樊某今生的恩人,莫說一盞洋鐘,便是樊某的命,樊某也當義不容辭。”
崔慕禮便笑,“的意思是,本官指使去殺人?”
“大人莫誤會,樊某萬不敢有威脅您的意思!”樊樂康不由冷汗涔涔,忙聲解釋:“大人是一心為民的好官!樊某愿投于大人門下,今后做牛做馬,生死任聽差遣,絕無半句怨言!”
“好官?”崔慕禮眸中難掩諷意,“樊樂康,一把年紀,瞧不出竟如此天真。”
樊樂康言辭誠懇,“言語許能『惑』人,行事卻無法作假。崔府滿門清貴,大人『性』效傅,聰慧智敏,為人磊落,若能為大人做事,是我樊樂康三生修來的福氣。”
崔慕禮長眸微動,語態隱藏矜傲,“本官倒是不知,崔府何時缺了下人。”
樊樂康喉結一滾,啞聲道:“大人身邊能人如云,樊某,樊某難出右,唯一顆衷心,愿為大人竭盡心力,死而后已!”
“仇不報了?”崔慕禮冷不丁地問。
樊樂康瞳孔倏然一震,未曾料到他竟連此都知曉!他父親原本是偏遠城池的一名小官,因發現上峰行貪污事,欲上報卻全家慘滅口,只除去他逃過一劫……而那上峰正是四皇子的走狗一!
他頭顱垂得更低,比起前更為謙卑地道:“以大人能,扳倒四皇子一族不過是時間問題。四皇子傾倒時,便是樊某報仇日。”
崔慕禮沒再開口,室內只余兩人淺淺的呼吸聲。一室靜匿,猶如鈍刀割肉般,沉默地凌遲著樊樂康。從最初的篤定到忐忑,不過短短半炷香的時間。
對面的男子年輕,也深不測。
良久后,崔慕禮慢條斯地開了口:“聽聞兩年前,長風鏢局大當家出海行鏢,從洋帶回一樣神器,二十丈內擊石成碎……”
額際已汗水濕,樊樂康口干舌燥,惴惴不安余不禁懷疑,他是在棄暗投,亦或是與虎謀皮?
“大人……”
他斟酌著開口,卻見沉楊匆匆進屋,附在崔慕禮耳畔說了幾句,隨即便見崔慕禮倏然起身,臉『色』凜然,疾步往而去。
崔慕禮趕到京丹馬場時,周念南已包扎好傷口,臥在榻上休息。因失血過多,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好在醫院的三位圣手醫術了得,除去初時的不適,疼痛已逐漸減輕。
“崔二。”周念南起精神,半坐起身,不小心牽動傷口,倒抽一口冷氣。
崔慕禮道:“躺著,起身。”
他轉向三位醫,簡單寒暄幾句后切入正題,“他傷勢如何?有大礙?”
“除卻左腿傷得較重,余都是輕傷,好生休養足月即。”三位醫中,林醫的資歷最深,此時便由他做主回。
他年約四十來歲,身量瘦小,眼神卻十分精。他在晚輩面前一向擺足姿態,卻也知曉眼前這位崔郎中雖品階不高,但不論出身或才能都不小覷,說便比平常恭和幾分,“崔大人莫擔心,待會吳醫會跟隨周三公子回侯府,這段時間由他隨身照料,想必周三公子快便能復原。”
“如此甚好。”崔慕禮道:“聽說那兩頭惡狼已斬殺,否勞煩林醫去檢查狼尸,是否有蹊蹺處?”
林醫爽快應下,領著他二人離開。
閑雜人等離去,崔慕禮走至床畔,并未落座,只站著量他。
“感覺如何?”
“喂,崔二,未免不起我,不過區區小傷,休養幾天就好了。”
“以一人力斬殺兩頭兇狼,倒值得我刮目相。”
周念南『摸』『摸』鼻子,扭捏地道:“說來此事并非是我一人所為。”
崔慕禮訝異。
周念南將來龍去脈如道來,崔慕禮聽后有片晌緘默,方道:“沒想到謝表妹竟有女中豪杰能。”
女中豪杰?
周念南差點笑出聲來,何謂歪正著?在崔慕禮的眼里,謝渺嬌弱小姐的形象恐怕已碎成渣渣,再強力的漿糊都黏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