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渺一行人混在人群中, 將定遠侯府全家久別重逢的激感懷,與圍觀百姓的群情鼎沸都納入眼中。
拂綠、攬霞與巧姑三人均是眼淚汪汪,在旁人情緒的感染下, 一起高呼“定遠侯威武”!誰都不曾發現, 謝渺面『色』木然, 眸覆冰霜。
環顧四周,將一張張歡欣興奮的臉看得清晰。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他們此刻的心情不容作假, 心實地認為,定遠侯是舉世無雙的英雄, 定遠侯府當得起世上最好的贊美聲。
他們里,有多少人在定遠侯府被污蔑時, 便輕易地倒戈相向?曾經說多少贊美稱譽, 到來日便吐出加倍的污言臟語。
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
百姓們天淳樸,容易被有心人引導煽。對于他們來說,今日為其歡呼吶喊, 明日對其唾罵無恥, 都是閑暇時充沛的情緒發泄。哪怕來日得知事實相,至多一刻鐘的懊悔, 他們便又能火速加入正義的一方, 以凜然的態度, 占據道德制高,指責他人的愚昧惡毒。
全然忘記己也曾是其中一員。
佛有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飲酒;不妄語。1
不妄惡語,不妄誑語。
生而為人,漫漫修行, 又有幾人能修得身。
謝渺收視線,又緩慢地落在定遠侯一家人身上。
前世只聽聞定遠侯的英勇事跡,如今了面,才知何為挺拔勇猛,氣度不凡。常年累月的征戰并沒有在他身上遺留下暴戾,反而沉淀出一種渾厚無雙的強韌。他雙鬢泛白,眼中蓄著內斂卻銳利的光,硬朗的臉龐有著歲月拂的滄桑,更多卻是時間饋贈的沉穩。
再觀定遠侯世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英俊爽朗,神采飛揚,正是壯志凌云的大好年歲。
而周念南瀟灑倜儻,定遠侯夫人姝『色』絕麗,一家子人站在一塊,當稱得上是賞心悅目,光彩耀人。
謝渺想,實在算不上什么圣人,不然重生來,定要絞盡腦汁幫助所有人改變悲劇。可太懶,只想顧好己的一畝三分地。唯獨定遠侯府,忠烈卻慘遭滅門的定遠侯府……
忠義之門,當有好報。
*
拂綠再次接到送信的差事,同樣是給二公子的信,這不再送往信局,而是遞到兵部主事范元正手里。
范元正下衙到家中,剛換下官服,便聽管家敲門,聲稱下午有封信送到府里,指明請他轉交給崔家二公子崔慕禮。
范元正聞言,是一愣,繼而一驚。
他是崔慕禮在國子監的前輩,崔慕禮出身矜貴,天資人,才學出眾。而他家世相對普通,平日循規蹈矩。二人非同期,又相差甚遠,誰都想不到,他們私底下會有來往,且范元正已默默替崔慕禮做事已久。
是誰發現了他與崔慕禮之間的交往?
范元正心下忐忑,連晚膳都顧不上用,急匆匆地騎馬趕往崔府,小門入,仆人領著往崔慕禮的書房而去。
書桌后,崔慕禮身淺緋『色』圓領官服,腰束金帶,俊容怠未褪,似乎剛到府里。
范正元拱手作揖,“崔大人。”
“如今沒有外人,正元兄不必客套。”崔慕禮抬手請他落座,客氣道:“坐。”
范正元掀袍坐到他對面,急不可耐地開口:“我有事要與你說。”
崔慕禮與范正元相識多年,何時他如此急躁的樣子?他腦中飛快閃無數猜測,面上卻容不迫,問道:“用晚膳沒?”
范正元袖中拿出帕子,按按臉頰邊的汗,“不曾。”
“有什么事,待用膳后再說。”
范正元啞然,但崔慕禮泰然若的樣子,不免亦找幾分鎮定。
崔府準備的晚膳十分豐盛,葫蘆鴨、繡球干貝、五彩牛柳、山珍刺龍芽、蝴蝶蝦卷、五彩時蔬,還有一道時菌豆腐湯。
味道是鮮美透頂。
用膳,喬木奉上兩杯雨前龍井,范正元悠悠品茶,發出一聲滿足嘆喟:“慕禮是好品味。”
崔慕禮笑道:“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均是沾了祖輩光蔭。”
范正元趣:“能投得富貴人家出生,亦是本事一樁。”說完又臉『色』一正,嚴肅道:“你與我的交往,恐怕已被人察覺。”
“哦?”崔慕禮依舊平靜,“此話何說起。”
范正元懷里掏出一封信,“今日有人送信到我府上,指明要我轉交與你。”
信。
崔慕禮眼中有幽光一閃而,接信封,用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紙面,“可清楚是何人送的信?”
“下人稟告,說是一中年男子送來的,我叫人查他的身份,是附近的一賣貨郎,聲稱有少年用二十個銅板托他送的信。”
似曾相識的套路。
崔慕禮展開略有褶皺的信封,不出料地看到歪歪扭扭的五個大字。
崔慕禮親啟。
范正元問:“我既已暴『露』,我經手的事情便要重謀劃,不如……”
崔慕禮道:“你不必多慮,暫且安心。”
范正元訝異,“此話何解?”
崔慕禮忖幾許,搖頭道:“我也不能肯定,但你無需著急,有任何異我會第一時間傳信與你。”
范正元崔慕禮鎮定如,心里不免泛起嘀咕:這小子,怎的一直都是泰山壓頂都面不改『色』的模樣,是偷偷吃了定心丸不成……不免又埋汰起己:明明比他虛長三歲,遇到事卻『亂』陣腳,當是汗顏,汗顏吶!
*
范正元走后,書房寂靜無聲。唯有燭芯燃燒時,間或發出的“蓽撥”聲,破一室安寧。
棱窗余縫,西風透,燭光輕晃。投映在崔慕禮如雕刻般英俊分明的臉龐,長睫在眼下投落扇形陰影。
他拆開信封,取出薄薄信紙。
上書八字:始之于廖,束之于鄒。
此為何?
他反復斟酌,推敲其中可能,末了猜測:廖與鄒,分明是姓氏,那人是想警示他,有何事是始于廖姓,而止于鄒姓?
他在腦中索良久,并未在近期接觸的案里尋到兩姓相關之人。然而他本不是庸人擾之輩,想不到,暫且擱到一旁既是。
他又開始細細檢查起信封信紙,與上次不同的是,此次的筆墨紙張都是劣品,能猜想,是寫信那人故為之。
倒有幾分小心。
崔慕禮無聲一笑,注到信紙上染有墨跡,似乎是在未晾干的時候,便被匆匆折疊收起。
這樣看來,那人又莽慌的。
祂是誰?是男是女?是敵是友?如何能知曉定遠侯府被暗算一事,又如何知曉范正元與己交情甚篤?
接二連三的疑問在腦中環繞,崔慕禮非但不驚,反倒勾起了興致。
為避他追蹤,竟然繞開信局,直接送到范正元手里。祂似乎非常了解己,要么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要么便是十分親近之人,可縱觀平生,他與人一直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就連祖父、父親都不知他私底下的行事。
崔慕禮未對人升起如此濃重的好奇心。
祂到底是誰?又有何目的?
崔慕禮單手撐顎,兀陷入沉,不知去多久,沉楊敲門,遞上一封信袋,稟道:“公子,這是表小姐去五日內的行事記錄。”
這是沉楊作主張的行為,崔慕禮不予置評,淡道:“放下吧。”
那信袋扁扁一封,想來無甚內容,崔慕禮沒有偷窺人的怪癖,將它扔抽屜深處,轉頭處理起公務。
*
周念南馬場遇襲一事,經月余調查,線索逐漸清晰。
兩頭苔原狼被證實是一個馬戲班子里偷跑出來的,那馬戲班子常年輾轉各地,去西域、羅剎等異域國家,有兩頭苔原狼并不稀奇。而馬場那破損的圍欄,則是于前段時日有野豬出沒,無間毀壞所至。
至于為何餓狼獨獨盯上周念南?興許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周念北怒極反笑,往桌上重重拍下一掌,茶盞登時震震作響,“你們的是,前段時間母親施粥時有流民作『亂』,也是巧合?”
周念南與崔慕禮對望一眼,并未說話,反倒齊齊看向定遠侯。
定遠侯撫著短須,問:“你們還查到了什么?”
崔慕禮緩緩道來,“念南遇襲時,曾有人疾風的零嘴中聞到魚腥草的味道,而念南因感染了風寒,嗅覺受阻,并未察覺到異常。”
周念北聽出門道,皺眉道:“你是說,有人趁著念南感染風寒,在疾風的吃食里了手腳?”
崔慕禮道:“我請教太醫,有一種草叫‘菰蓒’,氣味類似魚腥草,產南疆。與人用時,劑量得當,可作一味『藥』材,有清熱解毒之效。但此草若用于狼身,假以時日便產生依賴。若途中斷供,輕則精神萎靡,重則狂暴至癲。”
“類似五石散。”周念南興致勃勃地舉例,“父親,兄長,你們知道五石散吧?有『迷』『惑』人心之效,但食多了便會上癮,嘗起來的時候有煙硝的味道……”
定遠侯看著他,周念北看著他,連崔慕禮都看著他。
周念南說得正起勁,察覺到三道冷冽的目光后,聲音便不主地變弱,亡羊補牢般干笑幾聲,曲起食指蹭著鼻子道:“我……我之前聽百里盛和秦天宇說得,你們知道的,他們日日混在勾欄院,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略有涉足,呵呵,略有涉足。”
周念北一副小瞧了他的模樣,磨磨后槽牙,“念南,看來這幾年你學了不少好東西,待會不如與我仔細說說?”
定遠侯不將兩個兒子的斗嘴放在眼里,重看向崔慕禮,篤定地道:“念南身邊的人有問題。”
崔慕禮頭,道:“狼襲當日,伺候疾風的馬夫以及念南院中的一侍便外而亡,死法不一,時間卻相近。”
周念北眉眼沉沉,再無昨日明朗之態,“好一個死無對證。”
“相關可疑人證俱死,余下的只有猜測。”崔慕禮道:“而僅憑猜測,恐怕無法令人信服。”
說白了,此次狼襲說是巧合也成,懷疑有人謀劃也可,但辦案講究的是證據,光靠嘴巴推理可無法服眾。
定遠侯當然知曉此理,沉『吟』片瞬,又問:“我與念北常年駐扎北疆,對京城之事了解不深,依你們之,誰最有可能是幕后推手?”
周念南便道:“當日,張賢宗的嫡子張明暢也在馬場。”而且還調戲了崔慕禮的妹妹崔夕珺。
后半句話當然不能說出口,周念南道:“五年前,他曾頻繁出入地下斗獸場,里面有不少珍奇兇獸,莫說苔原狼,就連西北白虎都有兩只,后因鬧出好些人命,斗獸場被迫關閉,那些兇獸們此下落不明。”
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張賢宗與定遠侯府是政敵,張明暢與周念南素有舊怨,私下買通周念南身邊的人,給他制造了一場“外”……
周念北已沒有初時那般生氣,冷靜下來,略略忖后道:“若是張明暢所為,他大搖大擺地跑到馬場,豈非不招?他固然是個蠢貨,但也沒有蠢到這份上。”
“念北兄說得有理。”崔慕禮道:“所以我與念南懷疑,此事恐怕有第三方在攪局。”
此人出手突襲念南,卻將線索引向張明暢,其心昭然,無非是想讓他們與張賢宗鬧成一團,而獲取漁翁之利。
定遠侯來巡視三青年,嗟嘆一聲,“本侯老了,這些『迷』『迷』障障的陰謀詭計,是叫人頭暈眼花。”
誰都能聽出他話里的倦怠。
定遠侯十一歲起便跟隨老侯爺上陣殺敵,一晃三十年去,定遠侯府在他手里榮光倍固,隨之而來卻是數不盡的陰謀算計。
他不欲與人爭,人卻不肯放他。
崔慕禮三人異口同聲喚道:“父親/侯爺。”
周念北抱拳,“父親,孩兒會撐起定遠侯府的重擔!”
崔慕禮笑道:“侯爺放心,今上圣明,定會辨忠良,除佞臣,還朝堂清明。”
周念南想起某人之語,喃喃道:“孩兒也會,也會替定遠侯府掃清詭計暗算,護佑周家安寧。”
定遠侯唇角掛上一縷笑,欣慰地看著三人,“后生可畏。”
歡融的氣氛只維持一瞬,周念北沉下臉,不爽地問:“難道此事只能一揭而,念南與母親的委屈便白白受了?”
休養了半個多月,周念南的傷口仍隱隱作痛。
他看似滿不在乎,懶散地抬著眼皮,仔細瞧,星眸卻浮冷凝,“無論那人是誰,我都會將他背后揪出來,將受到的傷如數奉還給他,然而眼下,我們不妨將計就計……張賢宗登上左相之位,張貴妃與李泓業的氣焰便愈發囂張,該到滅滅他們威風的時候了,是吧,崔二?”
崔慕禮笑和:“我也正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