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毛片免费看-欧美 日韩 人妻 高清 中文-一本色综合亚洲精品88-加勒比无码一二三区播放-亚洲欧美精品av在线观看-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一区-日本三级日产三级国产三级-暴躁老外玩minecraft-日韩欧美亚洲一区二区四季

第2章 仇瀾

水國玲躲在過街樓的扶梯下面哭了很久。“四角菱,四角菱,拖油瓶子叮鈴鈴……”小朋友們叫著她的綽號,這樣唱她,她只得躲起來,哭。

阿姆要嫁人了,這實在是件叫人沮喪的事。阿姆年輕漂亮,阿姆遲早要嫁人的,隔壁好婆早在一年前就這樣說了。那陣子爹爹剛過世。為這事,阿姆有半年多沒有跟好婆說過話。國玲心里對阿姆是沒有什么的,她只是不歡喜福林爺叔。有一次福林爺叔抱著她,要親她嘴巴,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打這以后,福林爺叔對她總是很冷淡的。

她哭著,心里茫茫然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會怎么樣。白天的弄堂很靜,很空寂,也很孤獨。她不知道,這就是她未來的命運。她還小,她不會知道的,她只有十二歲。

福林爺叔原先是爹爹的朋友。他第一次來國玲他們家,還是五年前的事了。那一夜,國玲記得很清楚,她在迷蒙中被什么驚醒,她睜開眼,從閣樓上望下去,只見一個陌生人扶著爹爹站在門口,爹爹垂著頭,像是生了病,又像是睡了,很倦怠的樣子。阿姆很惶惑地迎著他們。

“你爹爹喝了點酒,醉了……”那個陌生人對阿姆說。阿姆有點羞澀地回答說:“我是他……女人……”

“噢……”陌生人拖長了音,有點不相信似的盯著阿姆看,看了很久,看得阿姆低下了頭。“阿嫂,阿嫂。”那陌生人親昵地喚著阿姆。“老面皮。”國玲在心里羞他。他看上去比阿姆大好多,比爹爹還老相,居然喊阿姆“阿嫂”。

“不要緊的,阿嫂,阿哥只是多喝了點……不要緊的……我叫福林,跟阿哥是老朋友……”福林說著,幫阿姆把爹爹扶到床上,還替爹爹脫了鞋,很熱情地搶過阿姆手中的面盆,奔到下面廚房里盛了一盆清水來,看著阿姆替爹爹揩面。

弟弟國健在哭了,那陣子,國健只有兩歲,白天黑夜地纏著阿姆,一脫開娘的懷抱就要鬧的,阿姆只得去抱他。偏巧爹爹又要吐了,他“唔唔唔……”地叫著,抬起身,福林很活靈地端出痰盂,擎著接了。爹爹吐完后,又要毛巾又要茶的,也都是福林侍候了。阿姆因為騰不開身,便也由著他去了,難免有點不好意思,說兩句客氣話,福林總是擺擺手,“自家人,自家人,不客氣的,不客氣的……”

一股酸澀澀的苦酒的氣息在小屋里彌散開來,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國玲的心上漫過,她悶悶不樂地翻了個身。爹爹只有在每月領工資的一天上小酒店喝點酒,而且從來不醉的,這次不知怎的,她想來想去,覺得福林這個人有點陰險,一定是他勸爹爹喝多了酒,說不定還是個強盜,她這樣想著,便睡不著覺了。她又重新抬起頭,從閣樓上望下去,爹爹已經睡了,打著很響的呼嚕,福林和阿姆坐在一條長板凳上,福林在跟阿姆說話。

“阿嫂有幾個小孩了?”

“嗯……自家養過三個,兩個女孩子,一個男孩子,”阿姆有點為難地說著,指指閣樓,“大的兩個睡在上面……”

“噢,難道說,阿嫂是填房?”

阿姆默認著點點頭,一笑。

“前一個女人養了個女兒,已經十七歲了,叫國英,在一爿五金廠做工,住在集體宿舍里,不常來的,脾氣也……”阿姆沒有說下去,只是輕輕嘆口氣。

“人大了,都是這樣的,我也有個女兒,也十七八歲了,對我也是沖頭沖腦的,倒過來管我了……”福林搖搖頭,也嘆口氣說,“我女人兩年前生病死了,我本來想再討的……唉,算了,還是一個人清靜……”

阿姆抬起頭,一雙眼睛很溫柔地看著他。

“你倒也是個苦命人……”

福林不說了,只是盯著阿姆看,看得阿姆低下了頭,才喃喃地說了句:“難得嫂子關心我……”

他們不說話了,一時間屋子里安靜了許多,外面弄堂里的一盞路燈昏昏然地斜照進來,把屋子里照得灰蒙蒙的。國玲困惑地閉起眼睛。她朦朦朧朧地覺著福林在討好阿姆,她不知道這應該不應該,她只是不喜歡。

福林就這樣常來常往了,孩子們都叫他福林爺叔,日子久了,他似乎真的成了他們的爺叔。后來,他的女兒結婚了,他就跟女兒一起住,平常沒什么事,到國玲她們家來便成了他日常的功課。他在一家婦產科醫院做雜役,而且做很古怪的工作,他總是在夜里上班,因此他總是白天來。他是來幫忙的,買煤球、糴米……因為爹爹身體不好,力氣活做不動。后來爹爹病在床上起不來了,他更是天天要來跑一趟,看看有沒有要幫忙做的事。阿姆覓到了什么藥方,也總是由福林東奔西走地去贖了來,熬了給爹爹喝。國玲也不知爹爹得了什么病,只曉得是很重的病。

有一次,阿姆覓到一張祖傳秘方,要有一味尿垢做藥引子。尿垢是積淀在小便池里的那種又黃又臟又臊臭的東西,福林爺叔親自去刮了來,弄得一身尿臊臭。衣服自然是阿姆去洗了,為了表示感謝,阿姆叫國玲去拷了二兩高粱酒,買了三角豬頭肉,招呼福林在廚房里喝酒。

因為是白天,廚房里也沒有旁人。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陰冷而寂寞,房子里一片灰暗,國玲一個人在樓上陪著爹爹。爹爹睡了,周圍很靜很憂傷,誰家的金蛉子在低低地叫著凄清的長聲。妹妹國琴、弟弟國健都到國英姐家去了。國玲一個人坐著,許久,忽然她聽到阿姆低低的叫喚,她知道阿姆又要叫她干什么了,總不外是拷油買醬油之類的。她一步一挨地走下樓去,扶梯有個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彎,在拐彎處便能看見廚房間了。她驚異地看見福林爺叔正摟著阿姆在親嘴巴,阿姆不出聲地掙扎著,她聽見阿姆在說:“你要死了……”福林很強橫地抱緊著阿姆,邊親邊說:“我是不會死的,要死的是上面的那一個……”

國玲有一陣子是嚇呆了,她知道親嘴巴是不可以的,沒有什么人告訴過她,但她懂。她看見阿姆無力地掙扎著,便決心幫助她,待到她聽到福林咒爹爹死,這決心很快便轉換為一種仇恨了。她不假思索地沖過去,她掄起刀砧板上的菜刀就朝福林劈過去……

“啊……”她聽見一聲低低的慘叫,這是阿姆的聲音。阿姆一把推開福林,抱著國玲,一只手顫抖著奪過國玲手中的刀。國玲屏住呼吸,她看見阿姆臉色慘白。

“我說,”福林呆了呆突然跑過來,兩拳舉在胸前,低低喝道,“這太過分了,她竟想殺我,天哪,我一直在照顧著你們,可我成了什么……她像是瘋了,一個小瘋子……你難道不說她幾句?”

他說著,聳聳肩,拿過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做出想走的樣子。阿姆先是不動,繼而跑上去,不顧一切地拉著他的手,她求他:

“別生氣,別這樣……你別理她,她是個孩子……”

他本來就不想走,他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早晚是他的,因此他心安理得地重新坐下了,并細細地打量起這個險些殺了他的女孩子。他記起她曾經咬過他一口,有朝一日他得狠狠地揍她一頓。他這樣想著,嘴角邊便露出幾絲嘲弄幾絲殘忍。他淡淡地說:

“算了,叫她別張揚了,我饒了她……”

國玲也怕了,她是被自己的舉止嚇壞了,她默默地站著,一直到阿姆輕輕地摟過她來,她才低低地哭起來了。“阿姆……阿姆……”她輕輕地喊著,她哭得很傷心。福林冷冷地看著她,她害怕地摟緊阿姆,她心里對這個男人從此便懷著憎厭和懼意了。

現在,這個福林要跟他們成一家子了。昨天吃晚飯的時候,阿姆是這樣跟他們說的。“福林爺叔要過來住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緊緊盯著國玲看。國玲畢竟十二歲了,而且還有過那次“廚房事件”,阿姆心里未免有點擔心,她怕國玲會再鬧出什么新花樣來。

國玲先是不吭聲,慢慢地吃飯,吃完了,她放下筷子,低著眼皮問:

“我們要喊他爹爹嗎?”

她那口氣是很冷峻也很堅決的,其中的意思是再也明確不過了。阿姆心里雖然有所準備,但也未免傷心,她嘆口氣說:

“還是按原來的稱呼叫吧。”

她是無可奈何的,假如不是因為忌諱國英那丫頭,她興許會在某一天讓國玲他們改了姓的。大凡一個女人,跟了一個男人,便總想把一切的東西都歸屬到那男人名下的,但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份自由的。

“四角菱!四角菱!”

又有人遠遠地在叫她了。國玲揩了揩眼睛,本能地想逃。她怕他們再叫她“拖油瓶”。

來的是她的兩個要好同學,一個學習小組的。她爹爹去世那陣子,她們一起擺過祭臺,陪國玲哭過,雖說是鬧著玩的,但也居然弄假成真,哭出一種凄涼悲切的氣氛來。此刻,她們看見國玲在哭,也不勸她,只是陪著哭。哭聲號啕,因為沒有眼淚,不免有點滑稽,自己想想也好笑起來。國玲也笑了,于是她們又纏著國玲討喜糖吃。那年月,小孩子只有逢著過年才有糖吃的,平素誰家有什么好吃的,她們總要偷點出來彼此分享的,比如泡湯吃的蝦皮啦,大人過老酒吃的油氽花生啦,等等,國玲吃過她們好多次,她很少有還情的機會的,因此今天她們一跟她討糖吃,她就一口答應了。

糖放在一只藍瑩瑩的玻璃盤里,玻璃盤放在窗前的一張八仙桌上,她叫她們候在窗下,自己悄悄跑上樓。房里正好沒人,阿姆領著國琴、國健到小菜場去了,福林爺叔大概回家搬鋪蓋去了,一時還回不來。她膽子大了許多,她大大方方地抓了一把糖,拋了下去。兩個小朋友在下面跳著蹦著笑著拾著,她們叫著還要,國玲便又抓了一把。她同時猶豫地看了看玻璃盤,盤子里已經沒有多少糖了,差不多要見底了,她畢竟也是很少有吃糖的機會的,自私的心理使她遲疑起來,她那只抓了糖的手舉著,思忖著要不要再拋下去,但她又想到如果連她們也背叛她,叫她“拖油瓶”,那她即使有再多的糖吃,也是沒有味道的,因此她決心討好她們。她把手伸出去,剛要把糖拋出去,卻被一個人抓住了,而且頭上被狠狠地敲了兩下。她抬起頭,是福林爺叔!

福林爺叔笑瞇瞇地看著她,那笑意帶點殘忍的嘲諷。他不歡喜這個小姑娘,這是明擺著的,那次在廚房里要不是她,他大概早就占有那個女人了,也用不著現在這樣興師動眾地“新開豆腐店”了。后來因為他一直沒有機會,先是那個半死人,一直躺在床上,虎視眈眈的,后是國英那個潑辣的丫頭,居然天良發現,負擔起這一大家子的生活,還索性鎖了自己的新房間,拖了丈夫兒子住過來,天天熱熱鬧鬧的。他簡直無隙可鉆,討不著便宜,便下了狠心,撩撥起那女人再婚的念頭。今天他總算如愿以償了。把國英趕跑了,他成了這個小天地的主人了,他那壓抑著的積怨和不滿因為國玲的發糖便爆發出來了。他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他在懲罰那些比他弱小的人時,總要先耍笑耍笑他。他先是笑瞇瞇地、陰陽怪氣地說國玲:“小姐倒是派頭大……拋呀,嗯,再拋呀……”他見國玲困惑地看著他,忽然臉色一沉,變了腔調,“嘿嘿,拿老子的錢當錫箔灰使,今朝算你運氣,碰到老子高興,要不的話,就不客氣了……”

他說著,晃了晃拳頭,便扔下國玲的手,往旁邊的太師椅上坐去。他從口袋里摸出煙,銜在嘴上,又掏出火柴,拉開來看了看,便往窗外一扔。他摸出兩分硬幣,朝著國玲說:

“去,到弄堂口煙紙店去買包洋火!”

說完,他把眼睛一閉,頭往椅背上一靠,養起神來。

國玲站著沒動。她怔怔地望著福林那張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面孔,心里明白這僅僅是開始。她還知道這是一個挑戰。國英姐臨走的時候關照過她:不要怕,水家的人不是那么好吃吃的。她想起常在弄堂口游蕩的阿三,他的爹爹也是后爹,阿三小小年紀已經在小菜場擺攤刮魚鱗了,身上的衣服比褲子還要長,她是不愿意落到阿三這樣悲慘的地步的,她還要保護好妹妹和弟弟。“你們三個人要團結,你大,你要照顧好小的……”她想起國英姐一遍又一遍的關照,當時國英姐哭了,她也哭了。無形中,她覺得,他們離阿姆遠了,卻跟國英姐近了,國英姐比阿姆更可靠更貼心。而且,她看出來,福林是有點怕國英姐的,國英姐不許他把戶口遷過來,他便不敢遷。想到福林也有人怕的,她便擔子壯了許多,她不去拿那兩分錢,她決心要違抗他。

屋子里很靜,兩個人其實都在暗暗盤算對方。福林雖然閉著眼睛,可他能感覺到圍繞著他的那種不友好的氣氛。他在想,第一天究竟來軟的呢還是來硬的?既要讓這些小討債們畏懼他,又要注意不要傷了夫婦間的和氣,既然結了婚,總得要作長久的打算。

樓梯上響起了零亂的腳步聲,國琴和國健上樓來了。

“四角菱!四角菱!”他們喊著,他們學著別人的叫法,因為慣了,國玲也不怪他們。“今天吃肉了,阿姆說要燒紅燒肉,隨便我們,歡喜吃幾塊就吃幾塊……”

國玲像是解了魔法,動了動身子,她跑到門口,迎著他們。國琴和國健高興得要死,一進來就抱著國玲,三個人在地板上滾作一團。他們逢著高興的時候總是這樣的,從小就在地板上廝混慣了,好在阿姆總把地板揩得像臺面一樣干凈。但是他們不小心撞著了八仙桌,八仙桌不由自主地移動了一下,臺面上的那只玻璃盤本來就被國玲動過了,擱在臺角上,這一下便理所當然地滑了下來,“砰”的一聲跌在地上,碎成了幾塊,那藍瑩瑩的玻璃和美麗的糖果散落成一地。

這只玻璃盤是福林在舊貨店里淘來的,還是車料的,也算是名貴的裝飾了。這只特殊的盤子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破碎了,未免叫福林感到喪氣。福林一直忍著的怒氣爆發了,他拍著太師椅的扶手罵起來:

“觸霉頭!娘××,不吉利!你們這些小鬼頭,找死啊……”

“它自己倒下來的!”國玲尖著嗓子回答,她被福林的責罵激怒了,他們爹爹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他們的,雖說家境貧寒,卻也是千嬌百愛地寵著的,哪里受得了這樣的責罵!

福林勃然大怒,他不假思索地撩起腳就朝國玲踢去,連踢幾腳,他看著國玲在地上打著滾哭著,他忽然覺得他是恨死她了。她一直冷冷地睨視著他,掃他的興。他踢她,他覺著一種肆虐的快意。

“阿姆吔——阿姆吔——”國琴和國健哇哇哭著喊了起來。他們嚇壞了。

阿姆在樓下聽到響動,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來,喘著氣。她看到的是一番混亂不堪的場面:三個小孩子在哭,新官人板著臉在生氣,玻璃盤碎成一地。

“福林爺叔踢四角菱了,踢了好幾腳……”兩個小的看見阿姆便哭訴起來。國玲哭得愈發傷心了。阿姆傷感地倚著門框,她的心沉了下去,她眼看她對這個家的美好的設想在新生活的第一天便遭到破滅,她心里的痛苦淡淡地慢慢地滋生出來。她看著福林,她以一個新娘子所特有的口吻責怪他:

“你也真的,怎么跟小孩子纏不清……”

母性使她不由自主地袒護起孩子。她扶起哭著的國玲,幫她整好衣服、頭發。她心疼極了。

“還分不分大小?你這樣逞著他們,以后有你的好日子過!”福林收斂了一點兇相;但仍舊是氣鼓鼓的。說實在的,他對眼前的這個女人還是滿意的。她比他要小十七歲,差不多可以當他女兒了,而且生得嬌小玲瓏細皮嫩肉的,橫看歡喜,豎看也是歡喜,他不想在今天掃了兩個人的興,因此他嘆了口氣說:“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我是為他們好……可我好心得不到好報,國玲她領頭跟我鬧……”

阿姆見男人口氣軟了,不由一陣傷心,她想她是兩面都歡喜的,看來今后要當三夾板了,她覺著從她嫁給國玲她爹開始,她就擔當了一個不幸的角色。女人生下來就好像注定要受苦的。她這樣想著,也嘆了口氣。

“好了好了,你們都到閣樓上去,到閣樓上去玩……等會叫你們的時候再下來……”她哄著孩子們,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爬上閣樓,沒了影,才松了口氣,然后半怨半嗔地盯了福林一眼,說:“你呀,也真是的……等一會,菜好了,你先吃老酒吧……”

說著,她一個轉身。福林笑瞇瞇地伸手在她胸前捏了一把,說:

“老店新開,有什么好菜呀……”

她羞紅著臉,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下樓去了。

這個輕佻的舉動讓國玲看見了,國玲立時便有一種不潔的感覺,仿佛她自己受了侮辱一樣。母親的胸脯總給她一種神秘而甜蜜的感覺,她把它看作她自身的某個部分、某個神圣的禁區。使她感到悲哀的是:阿姆似乎很高興。她看著阿姆在門口消失,她聽著阿姆下樓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那聲音有時候是一連串,腳不點地的,有時候是很單調很遲緩的兩下,斷了,又連上了。她覺著阿姆那原本熟悉的聲音變得生硬和遙遠了,而她身上被福林踢過的地方又隱隱地痛起來,她悄無聲息地又哭了起來。她這一天流的眼淚大概相當于她前十來年的總量了。

三個孩子呆在閣樓上,他們不說話,這是一個沉重的時候。閣樓還是爹爹在的時候,叫人相幫著搭的,又寬敞又干凈,純粹是孩子們的天地,阿姆他們是很少上來走動的,他們直不起腰來,而且沒有樓梯,爹爹只在墻邊裝了四五只巴掌大的木塊塊,作階梯排列,讓孩子們上下。孩子們走慣了,竟比小猴子還要敏捷。這閣樓夜里是他們的床鋪,白天是他們的游樂場所,有時候為了逃避父母的責罵,他們也躲進這閣樓。現在,閣樓對于他們,似乎更親密了,眼下再也沒有比這個閣樓更好的地方了。

接下來叫他們難以忍受的是,他們聞到了肉香:阿姆把燒好的菜端上了桌子。

閣樓上有條很長的地板縫,從這條縫可以看到下面的動靜,這個秘密只有孩子們知道。

國琴和國健趴在地板上朝下望著,他們不時地抬起頭來,很激動地小聲告訴國玲,福林吃了幾塊肉了。他們心里又急又氣,這肉是他們跟了阿姆在小菜場排隊買來的,阿姆說好是隨便他們吃的,這個“他們”自然是不包括福林的,在他們的心靈里,他們還沒有接受這個福林。阿姆和爹爹從來都像老鳥似的,即使口里有了也要吐出來省給他們吃的,哪像福林現在這樣獨吃的。他們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

國玲先是忍著,沒有像他們一樣趴在地上看,因為她恨著福林,她不愿顯示出對他的一點點興趣,她甚至想,以后只要碰到福林,便給他白眼看。她心里慢慢地也怨起了阿姆,為了讓福林一個人篤悠悠地吃肉喝酒,阿姆竟讓他們棄物似的蜷在閣樓上等。她傷心地想:阿姆變心了。

國玲后來也趴下來看,她是擔心那碗紅燒肉的命運。國琴他們已經數到十三塊了。國玲從地縫里看見福林半仰起頭,把一塊半精夾肥的紅燒肉往他那猩紅的嘴里塞。她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看到一個人的嘴,她覺得那嘴簡直深不可測。她驚訝之余又感到恐懼和憎厭。她還看見福林蹺起一只腳,擱在屁股旁邊,一只手無意識地慢慢地逐一剝著腳趾頭,紅燒肉也慢慢地逐一被他吞噬。國玲忽然跳起來,貓著腰(她已經要頂著天花板了),在閣樓上蹦跳翻滾,她受不了福林那咀嚼的聲音,那聲音又響又刺耳,她莫名地吵鬧起來,就是為了抵御這聲音。國琴和國健也跟著鬧起來了。

可憐他們,也只是為要人們記起他們,不遺忘他們,才在這寂寞的世界上弄出這么一點點喧囂來。

仍然沒有人理睬他們,阿姆大概以為他們在嬉鬧,反有了一種太平無事的感覺,她跑上樓看看,又下廚房忙去了。福林依舊繼續著他那偉大的吃喝。

這天國玲沒有吃到紅燒肉,國琴也沒吃到,僅剩的一塊,帶點軟骨的,給國健吃了(國健從此便喜歡吃那種帶軟骨的紅燒肉了)。

晚上,他們驚異地發覺阿姆和福林睡在一只床上。素來跟著阿姆睡覺的國健也到閣樓上來了,他們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安排。他們不滿。整夜的,他們被樓下古怪的聲響騷擾得難眠,他們為自己的阿姆擔著一份心,他們想,只要阿姆喊一聲:“國玲,國琴……”他們便要沖下去的,去解救她的,可是他們等了很久,末了他們聽到阿姆一聲輕輕的笑……

沒有比這笑聲更刺他們的心了!國玲埋下頭,她在心里哭,她覺得這個世界漫無目的地膨脹了起來,又巨大又可怕。她伸展開兩臂,擁著她的弟弟和妹妹,她心里無比的凄涼。

第二天一早,阿姆發覺三個孩子不見了。

國英看見他們的時候,她正在后陽臺上,她剛剛起來。她看見他們三個慢慢地在新村的空地上移動,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簡直是同黎明一起來的。

她和他們不是同一個母親的孩子,但他們共著同一個父親,這便足夠了,足夠使他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關。她默默地走下臺階,她看見他們站在綠瑩瑩的早晨里,像三顆孤單單的小星星,她心里涌起一種很久長很沉重的情愫,這是一種呼喚,愛的呼喚,它只存在于同胞骨肉之間。這是最簡單不過的最初始的感情,也是最神秘最永久的。

她擁著他們。黎明頓時變得迷惘起來,灰暗起來。

她沒有看到過自己的阿姆。爹爹年輕的時候,在寧波市里一個木器行里學生意,他的任務就是當小姐的陪讀。三年后,手藝沒有學成,字倒識了不少,慢慢地,竟然做起賬房先生來了,老板有什么文書往來的事,也總是由他做了,他成了老板的心腹,與小姐的接觸也自然比別人多些。那時候,小姐已不再讀書,閑在家里,有時也到店堂間里來看看、玩玩,一來二去的,竟被爹爹勾搭上了。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里,爹爹困了小姐,事情很快敗露,小姐懷孕了。這還了得,人家是黃花閨女千金小姐,爹爹只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爹爹被趕出了店門,小姐他們也搬家了,不知去向。十個月以后,有人給爹爹送來了一個襁褓中的女嬰,這就是國英。至于小姐如何了,那人無論如何不肯說,最后輕描淡寫地說了聲:死了。

后來爹爹領著國英遷到了上海,做做小生意。一個男人,拖著個小毛頭,那日子有多艱難!日子恍恍惚惚的一年一年過去,國英會喊爹爹了,會幫著燒飯洗衣了,不過爹爹年年都要回寧波去的,他是去尋人的,尋國英的阿姆。他不相信小姐是死了,即使死了,他也要找到她的墳,到墳頭上去燒支香也算死了心,然而小姐他們一家竟像是上了天入了地似的,全無蹤影。國英十歲那年,爹爹在寧波鄉下娶來了一個十六歲的農村小姑娘,也就是國玲的阿姆。阿姆跟著爹爹來到上海,不過三個月的光景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光彩照人了,鄉下小姑娘嫁到上海,當初也為的是吃口飽飯,眼下自然是勤勉肯干的,而且待國英也好像顛倒了似的千依百順,恨不得要喊她娘了。

國英天性倔強,自小跟爹爹過慣了,現在突然冒出個漂亮女人,橫在她和爹之間,她對這女人哪里熱得起來。開口喊阿姆,也還是出嫁以后的事了。只是爹爹,卻漸漸地把尋小姐的一份苦心移到了阿姆身上,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回過寧波家鄉。

國英不相信自己的親娘是死了,她的心里還隱隱地有著一份尋娘的念頭。見爹爹沒了那份心,她也便慢慢地疏淡了父女之情。對于國玲他們,她倒是親親熱熱的,國玲可以說是她抱大的。阿姆十七歲就做娘了,沒有經驗,小孩子常常要鬧個頭痛腦熱的,虧了國英相幫領著,才省卻了阿姆許多心事。國英把國玲馱在背上,和小朋友們跳橡皮筋、造房子、捉強盜……一切的麻煩和辛苦,只要國玲喊一聲“姐姐”,便全煙消云散了。后來她又馱國琴、國健。不過她最歡喜的還是國玲。國玲跟她一樣的秀眉大眼,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們出自一個娘胎呢!

對于爹爹和阿姆,國英依舊是那樣的淡漠和生疏。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跟阿姆日益地合不來了,參加工作后,她索性住在單位宿舍里,想到了回家看看,也沒個定規的日子,有時候見著了國玲他們,領他們玩過了吃過了,竟連家門也不入,便走了。她愛打扮,且男朋友多,又不在家住,在弄堂里的名聲便一點點地壞了起來,多少人看著她搖頭,沒有辦法的,她沒有親娘,眼前的這個阿姆只比她大六歲,哪里管得了她。爹爹見她總是犟頭倔腦的,跟后娘合不好,對她也慢慢地失去了愛心。后來,她嫁人了,也難得走動,一直到爹爹過世,她才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出現在左鄰右舍面前:她撫養弟妹、孝順阿姆,儼然是賢女的風范。而且她有能力,自己工資不小,丈夫的工資也大,撐持這么一個家是綽綽有余的。起先因為阿姆悲傷過度,不能操持家務,她便放手讓國玲管賬,給她每天的小菜鈿,讓她去做主,國玲居然應付得可以,從未亂花過一分錢。后來日子久了,阿姆這個角色便也越來越顯得無關緊要了。國玲國琴逢著開學付學費都是開口跟國英要的,仿佛國英成了他們的娘似的。阿姆先是不多說話,后來變得越來越沉郁了,再后來,她突然地宣布說:她要結婚了。

國英第二次離開娘家。走的那天,連周圍鄰居也憤憤不平,說阿姆是鬼迷心竅,“圖他點啥?五十來塊工資還不及國英夫妻倆一半……”“年紀輕,守不住哇……害子女的……”有些老人拉著國英的手落了眼淚。國英也哭了:“我不放心的,是阿弟阿妹……”

現在,他們就在她懷里,每一雙眼睛都是一份期待一份信賴。從昨晚起,她就忐忑不安了。她是恨著福林的,他無端地占據了他們爹爹的位置,她擔心弟弟妹妹還小,需要她這個大姐的保護,可是她跟他們隔著幾個區,她看不見他們的小臉,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她只能猜測,只能揣摩。入睡了,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她跟著爹爹一家家地走,每敲開一扇門,都有一只手伸出來拼命搖,那意思是:不知道,實在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后來又是一張張臉孔,很陌生很疲憊的,像是電影鏡頭似的,推近了又拉遠了,發出一陣陣呼嘯,爹爹拉著她的手說,不找了,不找了,碰到也認不出了。她哭了,她大聲地喊“阿姆——阿姆——”她一個人走著,她迷失在城市幽暗的小巷里了,神秘的微光忽東忽西地閃爍不定,她聽見一個很溫柔的聲音在低語,它離她那么遠又那么近,她伸展開雙手,她觸摸到這渺茫的聲音,她心里忽然充滿了失意的傷感,她抱怨地坐下來,坐在一個臺階上,有人從她身邊輕盈地走過,她看不見他們,但她能感覺到空氣中他們走路的窸窣聲,她忽然聽見說話聲,她熟悉的。她站起來,回過身去,她這才發覺這是她的家,她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地方。一種陌生的冷漠的氣息從那里流溢出來,她緩緩地走進去,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蕩起來,她看見她的三個弟妹,還有阿姆、福林,他們圍坐在八仙桌邊不知吃著什么,她看見國玲回過頭來,便喚她:“四角菱,四角菱。”國玲怔了怔,輕輕地說:“我不叫四角菱了,我叫六(陸)角菱了……”“不!”她叫起來,她聽見福林在笑,猙獰的放肆的笑聲充塞所有的空間,可怕地擠壓著她,她掙扎著要撲過去,她一邊叫著她的弟妹的名字,一邊喊著:“你們姓水,我也姓水……我們都姓水,永遠姓水……”她哭了,周圍是昏天黑地,仿佛無盡的曠野……

他們哭著,在這個平凡而美麗的早晨,在新村寂靜的一隅,他們很認真很動情地哭了一場。

國琴和國健終究還小,哭過了,便忘了,他們和國英的兒子強強在空地上奔跑起來,追逐起來。只有國玲,她悶悶地坐著,恍恍惚惚的。是她領頭逃出來的。昨晚,她先是迷迷糊糊地睡了,天快亮的時候,她的心像是被誰猛揪了一下,很痛切的,她被驚醒了,她聽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有人在輕輕地喊:“四角菱四角菱”,那聲音游絲似的斷了,又連上了,“四角菱四角菱”這分明是一種召喚,一種神秘的感應。她諦聽了很久,她決定逃,她小聲喚醒了國琴和國健。

“四角菱,”是國英在喚她,“你也去玩吧。姐姐的家就是你們自己的家,你們安心住好……”

“可是……”國玲抬頭望著姐姐,“家里……阿姆要來找的,她會要我們回去的……”

“她不會來的,”國英安慰她,“我跟阿姆的關系,你也知道一些的……阿姆就是來了,我也有辦法的……而且,來了只有好,事情總要解決的……”

國英邊說邊撫著國玲那黃黃的細頭發,那頭發又柔軟又稀薄。一種輕微的傷感刺痛了她的心。她深知阿姆并不是一個尖刻和無情的人,她是必定要來尋回她的兒女的,面對這樣一個軟弱善良的女人,國英心中有數。可是她一想到福林,她心中的怒火便倏地升騰起來,她明白,她需要面對的是他!可是,對于阿姆,也得給她一點……顏色看看,她想。

中午的時候,阿姆打電話來了。一聽到有虹口來的傳呼電話,國玲他們便集體停止了活動。國英見他們一個個又緊張又激動的模樣,她忽然明白,他們其實早就等待著了,等待著有人來尋找他們,當然,他們自己未必知道自己的心思,但她從他們頃刻間明亮起來濕潤起來的眼睛中看出來了。她覺得一切都是天數,一切都無法改變。她去聽電話,出門的時候,她依舊溫柔地安慰他們,可是她心里清楚她該怎樣回答阿姆。

三個人挨在門口,等著國英,把一扇門擠得滿滿的。這情景真是再凄慘也沒有了。他們小小的年紀,就體味到了離愁。他們先是都不說話,后來國玲問國琴、國健:

“怎么辦?我們要不要回去?”

“我不想回去了,”國健搖搖頭回答,“我想做國英姐的孩子,跟強強一起玩……”

“戇大,阿姐就是阿姐,跟阿姆兩樣的……”國琴用胳膊撞了一下國健,她沒有表態。

國玲一個人折回房里去了,她坐在地板上(地板跟虹口家里一樣,又干凈又光滑),默默的,不再說話。不知為什么。此刻她的腦子里沒有一絲阿姆的影像,全是福林的,福林的笑臉,福林猙獰的眼光,還有福林踢過她的腳……

國英回來了。國玲他們細心地觀察著她的臉色,他們希望又不希望一下子就找到某種答案,他們那仰著的腦袋沉甸甸的,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那腦袋里面究竟藏著什么?

“都坐下來,都坐下來……”國英一個一個地安撫著他們,和他們一起坐在地板上,四個人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國英說,“剛才,我本來想瞞一瞞的,不告訴阿姆,讓她去急一急的……可阿姆在電話里哭了,唉,沒有辦法,她要來接……我勸她在家里等,讓你們好好玩一天……到了晚上,我送你們回去。你們不要怕的,那個福林,阿姐有辦法對付的,現在不是解放前了,可以隨便欺侮孤兒的……回去后,你們仍舊喊他爺叔,當他外頭人。國玲,他再要踢你打你,你盡管鬧好了,阿姐會替你做主的……大不了,你們都過來,阿姐養得起。無論什么日子,總有頭的。不要怕……”

他們聽著,不由自主地朝國英姐偎過去,漸漸地,四個人又攏成了一團。他們又哭了。國玲哭著說:

“假如那次我殺了他就好了……”

國英聽了一震,忙捂著她的嘴,沉著臉喝道:

“不準胡說!”

國玲邊哭,邊把那天廚房里發生的事告訴了國英……

傍晚時分,國英領著他們回家了。

他們是從小弄堂口拐進去的。弄堂里人聲嘈雜,家家門口都有人坐著或站著,人們喜歡在這個時候聊天、談家常。他們一見水家逃出去的孩子跟在國英后面回來了,一個個驚異得瞪眼珠子。

國玲不明白姐姐為什么要挑在這個時候回家,對于周圍這些熟悉的人們,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不習慣這些異樣的目光,她覺著羞恥和厭恨,她把這一切都歸咎予福林;因此,她在心里詛咒他。是啊,假如不是因為他,現在她便可以笑著跳著,拍著手從這些散坐著的人叢中穿越而過了。

鄰居們圍著國英打著招呼。從國玲阿姆流著淚打電話開始,弄堂里就沸沸揚揚了。他們暗暗地為孩子們擔心,他們想,一開始就鬧,以后的日子還不知怎樣了。眼下他們簇擁著國英,慢慢地走著說著,不知不覺地到了國玲家門口,人頭數數也有二三十人,聲勢談不上浩大,但也可以了。

樓上福林聽見響動,先是從上面窗口探頭望了望。他大概怕被動,趕忙下來,笑嘻嘻地喊了一聲國英,說是阿姆出去接他們了,“怎么沒碰到?別是走夾岔了,要不要我去找找看?”說著便要溜。國英一把攔住他,臉帶三分笑容說:

“這件事本來就是弟弟妹妹的不是,哪能好意思再勞你駕呢?”

福林有點摸不著門道,只能含糊其辭地咕嚕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國英又說:

“我國英雖說是嫁出去的囡,但總還是水家的老大,爹爹在世的時候,我管不了……”她朝福林很尖刻地盯了一眼,臉上卻依舊帶著笑,那笑很鎮靜很有深意。她分明是在提醒他,他與阿姆那不要臉的勾搭她全知道。

福林心里有鬼,自然聽得出話頭,他臉色有點變,灰白色的。他惱怒地朝國玲望去,他看見她慌亂的目光,頓時明白她已全告訴國英了!他恨不得再去踢國玲幾腳,這個叫人討厭的喪門星!從昨天開始,她就不斷地跟他鬧別扭了,今天又領頭出逃,叫他在左鄰右舍面前丟盡了臉皮……他原以為國英一搬走,這個家就由他說了算了,現在看來并非這么一回事,國玲是個眼中釘,而國英是后臺老板,鬧不好還要到前臺來唱唱主角,眼下就是,話里帶刺,叫你笑也不是,惱也不是。

“……爹爹不在了,我代我爹爹做一半的主,”國英還在那里說著,“這次他們年幼無知,得罪了福林爺叔,我代他們向福林爺叔賠個禮,還望福林爺叔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他們……”國英說著果然向福林施了一個禮,眾人看了覺得有點滑稽,不由哄然一笑,福林像是發熱度一樣,臉漲得通紅,只是“嗨……嗨……”地干笑著。國英轉身又向眾人施禮說,“國英在這里拜求各位了,看在多年鄉鄰的面上,稍加關照,阿弟阿妹如有什么不是,福林爺叔不好意思管,你們大家管,或者通知我國英,我國英還是喊得到跑得快的……”

國英的一番話說得既漂亮又得體,柔中含剛,綿里藏針,周圍鄰居一個個點頭頷首,感慨萬分,有人大聲對國英說:

“全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講什么拜求,世上的事,是非曲直,我們自然明白的……有事用得著的話,喊一聲,能動的人都會來的……”

這不啻是一種宣言,對于國玲他們是有力的保護,對于福林則另當別論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由于長年累月的相處,形同部落,對于外人總是心懷戒意的,即使福林是個十全十美的男人,人們還是不愿接納他的。他們也不能原諒國玲阿姆,雖然她溫柔膽怯,很少與鄰里爭吵,可他們卻覺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放著個掙大工資的孝順女兒不要,卻去找這么個窩囊的糟老頭,而且福林的工資還不及國英呢。“要是我,才不嫁呢……”好多女人在自己的丈夫面前這么說。男人笑著搖搖頭,不置可否。他們現在聽著國英這一番話,自然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于是一呼百應,形成了一種聲勢。給狗屁的福林一個下馬威。

福林自知勢單力薄,便悄悄地溜進了門。在黑暗的屋角里,他咬著牙,眼里流瀉著惱恨的火,他想他這是自作自受,放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不過,偏要跑進這個勞什子的弄堂,受這幫無賴的奚落,而且日后還要時時受他們窺視,稍有出格,他們便要跑到國英那里去報告的。他想到國英,就仿佛看見了她那雙兇相畢露的大眼睛,他心里對她又恨又怕,他覺得她就像這屋子的頂似的,時時罩在他的頭上,壓著他。國英剛才那番話,叫他罵不得,惱不得,只得含笑應付。他想著,一股怒氣直沖喉嚨口,他在心里殺千刀殺萬刀地咒起她來。他罵著罵著,忽然想到了國玲,正是這個國玲給他帶來這一切的羞辱、譏諷、難堪,國英跟他隔著千條路萬堵墻,她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全是這個國玲!國玲十來歲時就想殺他了……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氣,攤手攤腳躺倒在床上。不管怎么說,現在他是這兒的主人,這床的主人,以及那個年輕柔弱百依百順的女人的主人……

阿姆很快地就趕來了,她是到電車站去候他們的。她從大弄堂口走出去,沒想到國英他們會從小弄堂口拐進來。要不是有人來喊她,她還睜著一雙眼,不敢挪一下腳呢!聽說國英他們已經到家了,她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回來,一見國玲他們,她便撲過去。摟著國健就哭了。國琴也哭著喊阿姆,只有國玲,紅著眼睛,很憂郁的樣子,沒哭。她已經哭得夠多了,倦了。

人們漸漸散去,他們一家子上了樓。福林待國英很客氣,待國琴國健也很親熱,只是待國玲像是沒有看到似的。國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最心疼的就是國玲。今后國玲的日子將會怎么樣呢?她當著福林和阿姆的面,把自己的電話號碼抄給了國玲,她關照國玲:

“家里有事就打電話來……”

國玲接過條子,把電話號碼默默地讀了幾遍,又把條子給國英:

“我記牢了,不忘記的……”

她說得很淡漠也很生硬,像石塊一樣。她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平平淡淡的。福林對他們既不苛刻,也不親熱。只是他看國玲的時候,眼里總有一種很陰冷的光。

福林對阿姆特別的親熱。他常常當著孩子們的面,在她身上捏捏摸摸的,當他看到孩子們眼中閃過的那種驚慌和妒忌時,他會高興得哈哈大笑,他想,他是找到了報復他們的武器了,他恨蒙罩在他周圍的那種仇恨和輕慢,左鄰右舍看見他都愛理不理地沉著臉。好在他總是夜里去上班,白天在家睡覺。他不跟周圍的人多話,也不跟孩子們多事,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愛著或者說是纏著他的女人,盡性宣泄,這是他擁有的權利。

每天,天蒙蒙亮,驚醒國玲的是福林下工回來的腳步聲。只要那聲音一踩上樓梯,國玲便開始數數了,一、二、三……無論國玲睡得多么熟。她總會在這剎那間醒來,仿佛她一直在等著它似的。

福林慢慢地上樓。阿姆早替他熱好菜和酒了,披著衣候他,見他進門,便替他擺開酒菜,侍候他吃早飯。這是福林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頓飯了,一個人靜靜地抿著酒,心愛的女人坐在身邊,世界仿佛都屬于他了。酒喝到一半,福林便要講新聞了,他講的都是些外面聽不到的奇聞,什么一天婦產科來了個七十歲的老太,說是肚子痛,檢查下來竟是懷孕了,陪同來的兒子一聽到這個診斷當場就打了醫生一記耳光,說他娘守了四十多年寡,七十歲了,你還吃什么豆腐……事情鬧大了,醫生叫老太自己講講清楚,不然的話,他要上法院去告她兒子,老太萬般無奈,只得承認是懷孕了。

“你知道是誰的種?”福林笑瞇瞇地盯著阿姆看,嘴里噴著酒氣。昏暗的燈光下,阿姆依舊是很漂亮的。

“是……”阿姆想了半天,搖搖頭,說,“猜不出。”

“你猜猜看,一定要猜,快點猜,猜呀……”福林催促著阿姆。

福林說完了,便要在阿姆身上亂摸的,阿姆假如要推開他,他會一把扯過阿姆的頭發來,把阿姆的頭仰起來問:

“是那個死鬼好還是我好?”

“你好,你好……”阿姆的頭仰著,喘著氣,輕輕地嬌弱地回答著,然后倒在他的懷里,又熄了燈……

睡不了一個時辰,阿姆便又輕輕地下床了,一個漫長的忙碌的白天在等著她呢。他們當然不會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有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他們……常常地,在黑暗中,國玲咬著嘴唇,偷偷地哭,她哭得又纏綿又凄慘。

“有一個杭州農村來的產婦,”福林爺叔說,“肚子痛了九天九夜,生下了一個比天仙還要漂亮的女兒,那個女孩子奇怪得很,渾身軟得沒骨頭似的,后來到愛克斯光室去透視,把個醫生嚇得昏死過去,你猜猜看,他看到什么了?”福林又要阿姆猜了,阿姆搖搖頭,謎底都在福林的肚皮里,她怎么猜得出!“唉,你呀,不肯動腦筋,”福林仰起頭,喝了一大口酒,“告訴你吧……他看到的是一條蛇,一條小白蛇!白娘娘再世了……那母女倆后來就不知去向了……白娘娘再世了,據說法海和尚也轉世了……你等著吧,十八年以后,杭州城里又要亂了……”

“可是人怎么會生蛇呢?”阿姆不解地問。

“這還不容易……”福林的笑聲很輕,但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有一次。國玲看見福林喝完了酒,也是這樣輕輕地寒凜凜地笑著,拉過阿姆的一只手,就往自己褲襠里按,國玲的心噗噗地狂跳起來,她把頭蒙進被里,小身子微微發抖,腦子里嗡嗡嗡的,一片空白。她嚇壞了,她后來又哭了很久。

有時候,阿姆大概太累了,陪在一邊竟然打起了瞌睡。逢到這個時候,福林便端起酒杯逼著她喝一口。阿姆喝了就嗆,咳老半天,臉憋得通紅,睡意也沒了,只是一雙眼睛,紅紅的,仿佛汪著許多淚,還疲乏地笑著……這時,國玲真想沖下去,把福林那酒杯砸了:你喝什么酒哇,你別在這屋里喝,你跑到外面去,你醉死了也活該……

有一回,她忍不住,悄悄地給國英打電話。

“大姐……”她喊了一聲,忽然說不下去了,她想著那無數個可怕的清晨,在那朦朧的灰暗中,阿姆那纖弱的瘦身子,頭灌了鉛似的沉甸甸地低垂著,許久許久,突然身子向前一傾,頭磕在桌上,砰的一聲……

“怎么了?挨打了?”國英在另一頭很焦急地問。

“不,不是的,是阿姆……”

“阿姆怎么了?她罵你了?打你了?唉,我來……”

“不,不要,”國玲求著阿姐,“是阿姆和爺叔,他們,……”

“不要說了,”國英的聲音嚴厲起來,“他們的事我不管,也不要管!”

她說著就掛了電話。

國玲捧著那只圓鼓鼓的聽筒,她想她這電話打錯了?

福林不知怎么知道了國玲打電話的事。“媽×,這小娘×樣樣事體都要報告……”他恨恨地在阿姆面前說。

國玲聽見了,她還聽見阿姆幽幽地嘆了口氣,阿姆什么也沒說。

福林不是沒有努力過。春天的時候,福林說要到城隍廟去。國健在跟他學下棋,他是第一個邀請國健的。

“小弟,城隍廟有個花鳥市場,那里有猴子,有鸚哥。鸚哥會說:小朋友,你好!還會說:恭喜發財。”

“我要去看,福林爺叔,我跟你去。”國健高興得顛著身子喊。

“好,好……”福林很慷慨地答應著,又看了看國琴和國玲,說,“大家都去吧,啊……”

他這天的興致特別好。吃早飯的時候,阿姆悄悄地告訴他,她有喜了。她皺著眉問他怎么辦,還說這孩子不能要,丟死人了。他盯著她那憂傷的眼睛看,他看出她其實跟他一樣,想要一個孩子,假如他連這個孩子也不能保護住,他可真是要丟死人了。“怕啥?我們又不是軋姘頭!”他握著拳在桌子上輕輕捶了一下,又叮囑阿姆,“這孩子一定要生,說不定是個男小囝呢……你假如背著我做什么手腳,我饒不了你……”

國玲在閣樓上聽得迷迷糊糊的,只聽到“軋姘頭”、“有了”之類的話,她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自然是不懂這些話的確切含義的。她只是發覺福林今天很隨和,他耐心地跟國健描述著城隍廟花鳥市場的珍禽異獸,他還這么主動地邀請她和國琴,她畢竟是一個普通人家的窮孩子,城隍廟在她心目中,仿佛畫片上的一抹青山似的縹縹緲緲若隱若現,她止不住它的誘惑,她默默地跟去了。

“城隍廟五香豆你們吃過嗎?一粒豆有五種味道,甜、咸、香、辣……”福林介紹著,慷慨地說,“我買給你們吃。”

買五香豆是要排隊的,看著彎彎曲曲的隊伍,福林皺皺眉,說恐怕等上半天也輪不到呢,怎么辦?國玲因為經常跑小菜場,排隊插當,鬼得很,她對福林說:“我有辦法的,你想不想買?”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福林商量一件事。

“買兩包吧,多吃點。”福林很爽快地拿出一元錢,“五角一包,正好……”

他們說話的口氣,好像都有一種謙讓和討好的意思。這種心情是突然降臨的,他們都有點不自然。國玲到前面轉了轉,她看見一個白胡子老頭快要輪到了,喊了一聲老伯伯,她的眼睛里滿是期待和希望,很少有人能拒絕這樣一雙可愛的眼睛的,老人笑瞇瞇地讓她插了當,五香豆很快就買到了。

三個孩子一邊走,一邊嚼著五香豆,九曲橋、花鳥市場都逛過了。花鳥市場根本沒有什么金絲猴、波斯貓,只有十幾個老太太排著隊,等著買雞苗。“我們也買兩只小雞回去嘛……”國琴見了黃茸茸的小雞,心愛得不得了,便跟福林說了。福林想了想,說:

“也好,你們阿姆身體不好,小雞養大了,熬熬雞湯,讓她補補身子……大家也吃一點……”

福林這樣提到阿姆,孩子們覺著一種親切感。可是,讓它吃什么呢?他們排著隊,又討論起來。配給的糧食人吃都不夠了,蔬菜也是要憑菜卡買的,少得可憐。

“有辦法的,把淘米水積起來,沉淀下來像米漿一樣的東西,拌上爛菜皮什么的,雞吃了營養特別好,長得壯……弄堂里好婆就是這樣的……”國玲很興奮,她想的辦法也確實是好。福林朝她看了看,她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很溫柔很單純的,他覺得她跟她的母親好相像好相像,他心里對她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情,憐愛中夾雜著感嘆,夾雜著疑惑和戒備……

他們后來又到廟里去燒了香,是福林要去的。福林在供桌邊的化緣箱前站了一會,想了想,掏出幾張鈔票,少說也有四五元,很虔誠地放了進去,他這時候的臉色很溫和很憂傷,在繚繞的香煙中顯出一種老態,他畢竟五十來歲了。國玲驚異地望著他,這似乎是另一個福林,一個善意的陌生的福林。她看著他在蒲團上跪下來,五體投地,很慢很恭敬地磕了三個頭,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他那黑黝黝的臉膛在香火燭光的映照下,顯出一種孤獨的肅穆的神采。一種委婉的傷感,在燭影下徐徐彌散,慢慢地感染了她那顆小小的心,她覺著福林并不完全是她原先感到的那么壞,他蒼老、孤單,而且他畢竟要比弄堂口阿三的后爹好多了,她們畢竟沒有像阿三那樣在小菜場里拾菜皮、刮魚鱗,過苦日子。她想著,不知不覺地隨著福林的指點,捏著香,跪在蒲團上,也磕了三個頭。裊裊的香煙在空曠的大殿里繚繞不已,篤篤的木魚聲既單調又幽深,她心里的苦惱、忌恨和傷感,隨著飄裊的香煙,斷斷續續的,說不出究竟是有還是沒有了。

后來,國玲把燒香的事,吃五香豆的事告訴給了國英聽,她特別提到福林燒香拜佛時的令人感動的神態。大凡一個小孩子有了什么新的感受,總要迫不及待地陳述出來的,她也是。

國英聽了,一股子氣從鼻孔里出來,她點著國玲那顆大腦袋說:

“虧你還是個精乖的,一點點五香豆就迷住了你們的心,真是丟我們水家的臉面,哼……城隍廟里有的是好吃的,五香豆是頂頂便宜的了……他倒肯下大本錢去化緣,他這是怕來世報應!國玲,他做賊心虛,看見菩薩怕了……”

國玲聽了,先是臉羞得通紅,她想她也未免太賤了,三兩粒五香豆就被打倒了、買通了,再想想那天福林花在他們身上也不過兩元錢的花頭,而在那個化緣箱里倒是丟進了大把的錢,可見他并非真心待他們好,還有買五香豆時,他那猶豫不決的口氣……可是她居然辨不出山水,搶著去插當,她想著,恨不得把那些五香豆再嘔出來,還給福林。她心里好懊喪好氣悶。

國英姐不知是賭氣還是爭氣,那天領著他們重游了城隍廟。小籠包子、油豆腐線粉湯、天津水餃、春卷、百頁包湯……各式各樣的點心讓他們吃了個夠!吃小籠包子時,國健心急,張口一咬,滾燙的汁水竟噴射出來,濺在國玲國琴的面孔上,兩個小姑娘尖叫起來,國琴伸手一捋,看了看油光光的手指頭,想也沒想就放在唇邊吮舔起來,惹得旁座的兩個老太太也笑了起來,一時間,真是吃得又熱鬧又快活,跑回家來,連著三天還回味不已,齒齦留香。

從那以后,福林再也沒有帶他們到外面去玩過。不出去,倒也相安無事,一家子不冷不熱,一天天地打發著這平平淡淡的日子。國健跟著福林學會了下棋,兩個人,一老一少的常常要擺開棋局,殺將起來。后來,國健在全區小學生象棋賽中得了個第一名。從城隍廟買來的兩只小雞一直由國玲負責喂養著,米漿水果然營養豐富,兩只小雞漸漸地長出了新羽,屁股開始圓滿起來,一看就知道是母雞。福林喝的酒,大都是差國琴去酒店拷的,當然,跑一次腿總有兩分走腳錢的。國琴把錢儲著,有時也買點蘿卜干鹽金棗之類的零食吃吃,她常常要跟國玲國健分享,只是國玲從來不吃的。

國玲他們和福林彼此之間不再有期待和沖突,大家都習慣了這種平靜的毫無生氣的日子,仇恨漸漸被冷漠所消融。但他們誰都無法違抗,這死水一樣的平靜日子又涌起了新的波瀾。

阿姆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國玲是在一個早晨突然發覺的。

那天,天蒙蒙亮,福林還沒下工。國玲不知怎么先醒了,她是被一種憂傷的寂寞喚醒的。四周靜靜的,靜得令人難以置信,她仰起身子,她看見阿姆一個人默默地站在窗前,勾著頭,像在想著什么,她那龐大的側影襯著窗外灰色的天空,沉重、憂愁。國玲驚異地發覺,阿姆不如以前漂亮了,阿姆顯然憔悴了,頭發凌亂地披散著,臉容疲憊,她的一只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撫著腹部,一遍一遍的,像在慰藉著什么人,這個深情的動作使國玲的心猛地一動,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電似的植入她腦中,她注意地看了阿姆的腹部,腹部明顯地隆起著。阿姆懷孕了!她這么想著,臉馬上緋紅起來,她不顧一切地喊了一聲:

“阿姆!”

她這樣喊著的時候,心里重又升起了對福林的那種憎恨和厭惡,她覺得這是他竊來的勝利,她原以為已經消散的敵視、戒意和彼此間的較量不僅仍然存在,而且更加強烈,她被前所未有的失敗和羞憤擊倒了,她的眼睛酸澀澀的,像被風沙刮過的一樣痛……

阿姆回過身來,驚異地看著她,看著她那秀發蓬松的大腦袋,還有那雙閃爍著亮光的美麗的眼睛,阿姆本能地覺著了什么,她不由擔著心問:

“什么事?”

阿姆一直沒有把懷孕的事告訴孩子們,她羞于啟口,一種近似于犯罪的感覺竟使她在孩子們面前變得膽小了,對于腹中的嬰兒她的心情是復雜的,將來生下來的孩子還沒有強強大,雖說強強不是親外孫,可自己總是做外婆的人了,講出去難免要被人笑,國英會怎么樣呢?這個脾氣暴烈的女兒,她是不敢得罪的,還有國玲他們呢?他們要傷心要難過的。她曾經想不要這個孩子了,可是又舍不得,與福林夫妻一場,總得為他留點骨血啊!可眼下,大家又都在喊吃不飽,小孩子生下來怎么辦?家里經濟已經緊繃繃的了。福林是不管這些的,他只要有酒喝……

前思后想,阿姆左右為難,一天比一天憂愁,因此,她現在面對著國玲,目光是迷惘和憂悒的。可是這激怒了國玲,她覺得阿姆與他們是愈來愈生分了,她大聲地責問阿姆:

“你不要我們了,是嗎?你要有新的孩子了,你歡喜他了……我們怎么辦?我們是拖油瓶……”

她說著就哭了,委屈地哭了。阿姆身子微微發抖,說不出她是惱怒還是憐憫。哭聲驚醒了國琴和國健,他們翻身起來,莫名其妙地看著國玲和阿姆。國玲反過身來,抱著他們一邊哭一邊說:

“……阿姆要生小孩子了……”

國琴和國健也哭開了。從福林進門的一天起,他們就擔驚受怕了,生活的磨難使他們變得既孤僻又內向,他們不希望,有新的生命來與他們爭這塊天地這份母愛,這份因為福林而變得不完全的母愛。國健是被阿姆寵慣的,他可憐兮兮地望著阿姆:

“阿姆,這是真的嗎?”

阿姆憂傷而無望地看著他,點點頭,也說不出什么來了。國琴想了想,哽著喉嚨問:

“我們住到哪里去呢?……要到孤兒院去住了嗎?”

“傻孩子,”阿姆忍著淚,撫著國琴的頭,“你們跟阿姆在一起,除非阿姆死了……”

國玲揩干眼淚,向阿姆宣布:“你生了孩子,我就住到國英姐那里去,不回來了。”她說得很堅決很鄭重。

阿姆忽然蒙著頭哭了。她無法安撫他們,她覺得生活真是糟透了。她傷心地動情地哭著,她哭她的初嫁,她的再婚,她覺得生活像一團米漿,稀稀糊糊,她朦朦朧朧地想著她的童年時代的寧靜的小山村,她想不起她是怎么落入這紛繁的人生的……

國玲他們安靜了。他們是在阿姆的哭聲中體驗到了某種無可奈何的命運,他們明白了他們是無法阻止命運的安排的。

不知什么時候,福林已經站在門口了。他顯然聽見了一些。他沉著臉,不吭一聲,在八仙桌旁坐下來。他替自己斟酒,酒“滴溜溜”地細細地流進酒杯,那聲音在重又沉寂的屋子里仿佛綿綿不盡似的,回響了很久。福林滿滿地干了一杯,突然揚手一揮,酒杯“嘩”地跌在地上,碎了。壓抑了許久的怒氣終于爆發了,他罵爹罵娘地發泄了一通,他后來掛著淚說了幾句很傷感的話:

“我要一個孩子,犯著你們什么了……你們爹爹不也是第二次結婚?他還生了三個呢……難道我連一個也不能要,這算是什么規矩……”

國玲聽著,忽然有了一種感悟。一種對自己的出生感到羞愧和蒼涼的感悟,她不由想到了國英姐,她想她出生的時候,國英姐也必定是哭過的,她猜不透國英姐第一次抱著她時是不是想摔脫她的?這個倔強而美麗、懦弱又多愁的女孩子第一次認真地思索著自己。生命和人生的奧秘,她永遠也猜不透,她只是比以往更苦悶更孤獨了,她對國英姐莫名地生出一種陌生感和負疚感。

福林卻是一天天地快樂起來了。那次發作,國玲他們意外地沒有吭聲,這使他感到滿足。他變得啰嗦和溫順了,平時除了講一些婦產科醫院的奇聞外,他有時會盯著女人看半天,說是根據她眨眼睛的次數能判斷是生男還是生女,單數是生男的,雙數是生女的。“是個兒子!”他這樣高興地叫著。他不是沒有做過父親,只是他唯一的女兒與他并不親近,自從他重新結婚后,女兒索性與他斷了往來。因此他現在的心情無異于初次當父親的人,而且沒有兒子總是人生一件憾事,現在他又有了新的希望,他簡直是要歡呼雀躍了。

他有時又會尋來一支鉛筆,用細繩懸著,對著女人左腕上的脈搏,看那鉛筆是左右擺動還是來回擺動,左右擺動是生男的,來回擺動是生女的,結果又卜出生兒子。總之他的花樣經百出,弄得國玲他們也好奇地關切起來,有時也聚在阿姆旁邊看著。

阿姆依舊是那樣溫順那樣無奈地笑著,說實在的,她不是沒有一點點喜悅的,尤其是在男人這樣熱切的期待中。以前國玲的爹爹就沒有這樣過,他很沉默,盡管待她不錯。可是福林,卻叫她體驗到一種激情,一種做女人的滿足,他啰嗦、粗野、隨心所欲,她在半推半就中感到快意,現在他因為未出世的孩子,變得更加熱情了,這使她有一種醺醺然的微醉感。然而她畢竟不是只生活在福林的世界里,她在生活中感受得更多的不是做母親的喜悅。每天,她挺著肚子到手套加工組去上工時,她簡直不敢正眼看人,好像她肚里這個孩子是偷來似的。弄堂里幾個不懂事的孩子也會跟著她跑,唱著:“冬瓜皮,西瓜皮,來了一個大肚皮……”要是她年輕,要是她是初嫁,她會羞澀且喜悅地攆他們走的,可是現在她只能逃也似的躲著他們。

更叫她難堪的是,國英已有兩個月沒來了,按月給家里的補貼也是打電話叫國琴去取的,國玲不知為什么不大肯走動了。關于那未出世的孩子,國英更是一個字沒提過,她像是故意用沉默來折磨她。國玲他們也奇怪地沉默了。他們鬧了一場以后,便再也沒有說過什么。叫她刺心的是:他們與她疏遠了。國玲比以前更憂郁更消瘦了。國琴也學會了噘嘴鼓腮,替福林拷酒也不大情愿了。國健早就不跟福林下棋了,他現在忙得很,經常要參加各種集訓,有時候就住在體育館里連家也不回。她無法預料孩子生下來后一切將會如何,她只能聽天由命了。

臨產前的兩個月,福林叫女人不要為他準備早飯了。“多歇著點。”他溫和地看著她的肚子說。

一切都在等待。

這天晚上,阿姆燒了一大鍋胖頭魚湯,一家子圍著吃。魚頭照例是福林包了的,他嗜好吃魚頭。吃著吃著,福林又想出新花頭來了,他吐出一根魚骨頭說:“假如魚骨頭立起來,就是生兒子……”他把魚骨頭高高地舉起來,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他那黑黝黝的臉膛在低支光的電燈下,顯得蒼老而深奧。這異樣的神采喚起國玲心中的某種記憶,她仿佛又嗅到了城隍廟里那縷縷裊裊的馨香,于是她想起那神秘的大殿,還有那經久不息的木魚聲。她看見福林松了手,魚骨頭從他手中落到桌面上,像只仙鶴一樣翹立著,難道果真是菩薩在保佑他嗎?她想著,連自己也不知道,她的一只腳已經抵在桌腳上,她暗暗地用了一點力,桌子輕輕地難以察覺地晃動了一下,那只翹立著的“仙鶴”本來就沒站穩,這時晃了晃,便倒下了……

這一切都是在一剎那之間完成的,福林先是屏息靜氣地看著,待魚骨頭倒下了,不由嘆一口氣。他重又撿起魚骨頭,說:“一次不算的,要來三次。”他又念叨起來,可是他一次更比一次失望……連著三次,他全失敗了,福林氣得拍了拍桌子,罵了一聲娘。

就在這時,阿姆喊肚皮痛了。

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阿姆生了一個女孩。

福林只是輕蔑地掃了那孩子一眼,就忘記了她,仿佛她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他又恢復了以往的習慣,每天清早下工回來喝一盅酒,酒菜依舊是阿姆替他準備好的。

阿姆產后第三天就起床了,她洗衣、燒飯、操持家務。很快地她又去上工了,里弄生產組是做一天算一天工資的,只是在喂奶的時候,她才急匆匆趕回來,讓孩子吮兩口奶。奇怪的是,孩子很少哭。

國英來看過阿姆,送了阿姆五十只雞蛋,五斤紅糖,一只老母雞。

“你一個人吃。”她對阿姆這樣說著,又喊了一聲國玲,“國玲,你看好,誰要動一動這些東西,就打電話給我……”

她說這話的時候,家里人都在,福林也在,她那些話的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福林不由臊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只是國英對那孩子,連看也沒看一眼。這孩子仿佛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小生命,她頭發稀疏,五官平平,皮膚干癟,沒有一點光澤。她躺著,像一個陳舊的失去光彩的布娃娃,她一點都不招人喜歡。福林連名兒也不肯替她起,說貓兒狗兒的,叫什么都一樣。阿姆沒法。只得叫她小毛。

只有國玲他們在關心她。他們不由自主地被某種神秘的緣由召喚到她身邊。他們望著她,感覺到她的肢體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她唇邊的淺窩甚至她的哭聲,無一不體現著他們的存在。也許是因為她和他們的身上流著同一母親的血,他們一下子便接納了她。但他們又一次次地看到她那屬于另一半的血緣的特征,他們又感到厭憎和痛苦。五個孩子,從國英一直到小毛,被一根奇特的人生鎖鏈牽在一起了。

國玲最疼小毛了。常常地,她由著小毛的手輕輕拉扯著她的頭發,在微痛中她感到一種甜蜜。小毛斷奶的時候,是她摟著睡的,那幾夜,小毛拱著她的胸脯,帶給她一種神奇的微醺,她伸出手,輕輕地撫著小毛的面頰,她覺著她的手指被一股溫熱的吸力吮進了柔軟的孔道,她低頭一看,是小毛在吸吮著她的手指。小毛微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像密籬覆著眼瞼,唇邊的淺窩仿佛流水中的圓圈,波涌著,又幸福又滿足……國玲由著小毛慢慢地吮,她覺得一種蕩漾一種流動遍布全身,她感到某種脹痛,她快樂得傷感地合上了眼睛。她摟著小毛一起沉入甜美的夢鄉……

一天天的,小毛在變化中。小毛水靈靈的眼睛越來越亮,亮得發藍,她的稀疏的頭發濃密起來,并微微地有點拳曲,她的皮膚仿佛被甘露滋潤過似的,閃爍著乳白色的迷人的光澤,她牙牙學語的聲音潺潺地流進入的心田,像貓爪子輕輕抓撓人的心一樣,她像星星一樣照射著這個灰暗的沒有生氣的小屋。因為她,家里開始有了笑聲。國健拿出了他心愛的象棋,由著她把棋子當小輪子滾著玩,國琴老要牽著她出去玩,因為妹妹的美麗使她感到驕傲。稀奇的是,只要看見過一回,小毛就能老遠地認出這個人。招著小手甜甜地叫他,因此小毛也贏得了鄰居們的喜愛。

小毛一看見福林卻畏縮不前。她仿佛生來就知道,他是不歡迎她的。他從未抱過她,親過她。小毛只依戀國玲,從她斷奶的時候起,她倆就鉆一個被窩了,她們相偎著,度過了一個個寒夜,沒有比她們更親密更心心相印的姐妹了。小毛從不跟著國琴、國健叫她“四角菱”或是“二姐”,她只叫她“姐姐”,仿佛這是唯一的,也是永久的稱呼了。

國玲總要等家里人睡了,四周都安靜了,才做功課,她生來就討厭嘈雜的聲音。在那種噪聲里,她是無法安下心來解那些幾何題和化學方程式的。她已經讀中學了。可是,她允許小毛守著她。小毛安靜地坐在一旁,無限深情地凝望著國玲,只要國玲一伸手,她便會準確無誤地把橡皮、三角尺、圓規之類的東西遞給國玲。她們之間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心靈在對話。有時候,國玲也教她學寫一些簡單的生字,國玲喜歡看她捏筆寫字的古怪姿態,她的小手捏著的仿佛不是一支鉛筆,而是一條滑膩的小蛇,常常要被它逃脫了。逢到這時,國玲便會輕輕地笑起來,跑去捉著她的手,一筆一畫地描著寫著……

更多的時候,她們是沒有聲音的,她們讓時光靜靜地緩緩地流逝。“去睡吧,小毛……”國玲心疼地催小毛。小毛搖搖頭,一雙亮得發藍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她。“我們一塊……阿姐,一塊睡……”她這樣小聲地請求。沒有人會拒絕這樣柔美的聲音的。橙黃的朦朧的燈光下,兩個女孩子在流逝的夜色中互相廝守著。

星期天,他們常去國英家玩,原先是三個孩子去的。現在四個人了,多了一個小毛。

小毛很懂事,第一次去的時候,她總躲在國玲的身子后面。一雙藍眼睛默默地注視著這個陌生的大姐姐。她像小獸一樣,憑著她天生的靈敏,嗅出了這里的某種不友好的氣息,她懷著謹慎和小心,踩著這里的地板,她不多話。叫人沮喪的是,她一去,強強就要鬧,也許是他不甘心叫這么個小不點兒當他的“小阿姨”,強強對小毛總是蠻橫得很,他搶她手中的糖果,奪回他的小板凳和那些早已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破玩具。國健看見了,要打抱不平,總要想去再搶回來,她卻認真地搖搖頭,說不要了。

“我是小阿姨,我大……大的讓小的……”她說罷,便默默地站在那里,成人似的,表現出一種超然和豁達。

國玲他們和國英說話時,她是不參加的,她似乎知道她與他們之間是有著某種隔閡的,她只是坐在一旁,翻閱著小人書,安安靜靜,文文雅雅……

不喜歡這樣一個女孩子,簡直是罪過。國英常常要沉思默想地盯著她看老半天,然后嘆一口氣,她無法像當初愛國玲一樣地愛她,她拉著她的手,感覺不到一種親情的呼喚,沒有那種神秘的感應。

國英對小毛始終是客氣而冷淡的。最初她看到國玲他們對小毛的喜愛,心里不免感到一種悲哀的失落,因此她由著強強去欺負她,她甚至因為國健的庇護而暗暗惱怒過,她想他們是跟她生分了,為著一個他們不喜歡的人的孩子,他們竟然與她生分了……然而小毛的溫柔美麗和順從,卻在徐徐地打動著她的心。有一次,小毛站在新村的空地上,揚著手臂朝著她喊:“大姐姐——”旁邊是亭亭玉立的國玲,陽光輕輕薄薄地灑在她們身上,迷迷茫茫的,又純潔又朦朧……小毛穿著件白衣衫,一片云似的飄逸、透明,她那只細細的小手臂柔弱得叫人心疼,她們那樣站著,兩個美麗的身影浮雕似的映在藍瑩瑩的天空中……國英的眼睛忽然涌出一股酸辛,她的心就像她初次看到國玲時那樣搏動起來,她情不自禁地張開兩臂,迎著他們……

小毛長到五歲的時候,阿姆病倒了。這一年國玲初中畢業,她沒有考高中,進了一家電表廠當學徒工。

國玲出落得比當年的國英還要漂亮,只是她沒有國英那般活潑那般招人。不過還是有她的閑話,說是廠里有兩個男孩子在同時追她。弄堂里一起長大的小伙伴中也有被她迷住的,常在窗前吹著哨音走過:“阿哥阿妹情意深,好像那流水長又長……”

阿姆先是還撐著身子去上半天班,每天天不亮還依舊掙扎著起來替福林準備早飯,可是她兩腳乏力。她只能摸著桌沿,扶著墻,慢慢地做她該做的一切。后來她漸漸地不行了,無法起早,便叫國玲相幫著為福林準備那頓必不可少的早飯。她知道國玲不情愿,她也是萬不得已才差國玲的。這么多年了,兒女們不是沒有相幫著替她分擔過家務,唯獨這件事她總是一菜一碟地親自操持的,這幾乎是她和福林夫妻生活的全部內容。她在這酒桌邊笑過、惱過、愛過、怨過,她傾注了她一個成年女子所能具備的全部溫情,她無法想象,一旦她離開這酒桌,生活將如何黯淡。可是現在,她不行了,她的身子在一點一點地虛弱下去,體內正在腫脹著的某種惡疾,吞噬著她的血、她的活力,她已經無力再繼續在福林喝酒時陪伴他了,她只能躺著了。她原以為躺幾天就會好的,她哪里知道她是再也不會起來了。國玲打了電話把國英叫來。國英一見,便暴跳如雷,她指頭差點要戳到福林眼窩里去了。

“你還是人嗎?”她罵福林,“你居然還不送醫院,嘸啥事一樣!”

福林兩手一攤。“你去問你們阿姆自己!”

阿姆搖搖頭說:

“是我自己不肯去,福林倒是提過的……我想,不會是什么大病,困兩天就會好的……不要緊的……”

福林聽著,在一旁抖著腿竟然笑起來。國英氣得手直打戰,她罵福林是瞎子戇大豬頭三大頭鬼,她逼視著他說:“阿姆要真有個三長兩短,我是要找你算賬的……”福林這才借了輛黃魚車,送阿姆去了醫院。

醫院的診斷很快就出來了,晚期子宮癌,而且病房不收。

“她想要吃什么,你們就買什么,盡盡心意吧。”醫生嘆了口氣,這樣關照他們。

孩子們都哭了。是小毛第一個哭的。他們都聽懂了醫生的弦外之音。阿姆只能等死了。

國玲他們是第二次承受這樣的災難了,他們頓時感到無邊的黑暗在他們身后一步一步地襲來,世界空曠而又蒼茫,而他們是多么的孤獨,有的人家三代同堂、四世同堂,而他們卻連一個阿姆也留不住!這個可怕殘酷的現實使他們更加覺得孤零零了……

一切都瞞著阿姆。國英關照說,誰也不許泄漏病情。國英三天兩頭地來看看,料理一些家務。福林也急起來了,他不時買點時鮮貨來,讓女人吃,他在這個家里依賴她慣了,他也不愿意失去她。他隱隱地擔憂失去女人后,他如何撐得住這個家!說實在的,他是愛著他的女人的,她給過他一長串快活的日子,他原以為她會侍候他一輩子的,因為她畢竟比他年輕十七歲呀!可現在,他將要為她送終,她竟走在他前面了。醫生的診斷出來那天,他也哭的。他蹲著,一個人抹著淚。從他那里彌散出來的絕望和悲哀打動了一個人的心,她便是小毛。小毛慢慢地向他走去,她長到五歲,爹爹這個概念在她的腦子里是淡漠和生疏的。她看不到父愛,她只看到母親形象的完美,兄姐的善良,她一降生到人間,就沉浸在這個家庭母性的愛撫中,可此刻,她向爹爹走去,這也許也是一種血緣的呼喚,她兩手環抱著爹爹的腰,她把臉貼在他的身上,溫柔地傷心地哭著。福林摟著她,下意識地摟著她,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摟抱自己的女兒。他哭得更傷心了。

阿姆吃不下東西了,她總是喊痛。她痛的時候就緊緊抓住小毛的手,只有小毛總在家里,總陪伴著她。小毛本來就好靜,她幾乎不和那些同齡的孩子玩耍,她比他們要長一輩,她命中注定跟他們合不來。她從小的伙伴就是國玲他們。姐姐哥哥都不在,上班的上班,讀書的讀書,她守著阿姆,她替阿姆端菜端飯,她還唱歌給阿姆聽:“小皮球,小籃籃,落地開花二十一……”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福林的悲哀顯然不能持久,他開始在下工回來時買點豬頭肉、雞頭雞腳爪之類的熟菜,拷好老酒,替自己安排多年來已經習慣的早飯。他在病人旁邊優哉游哉地喝酒,有時也勸他女人喝兩口,說是安神止痛的,女人便也就著他的手,小孩子一樣地順從地啜上兩口。如果被國玲撞見了,國玲是要吵的,她罵福林是害人精,她這時的脾氣不知怎的跟國英一樣烈。福林也不睬她,只當沒聽見。有一次她罵得兇了,福林性起,便青筋凸起,拍桌子罵。“你沒有叫我太平過,我早晚要弄死你!”他的眼睛噴著仇火,這是他灰暗心理的外泄。國玲自然不示弱,她站起來,動也不動,淡淡地說:“我等著你……”阿姆被他們的吵鬧嚇壞了,她悲哀地慟哭起來,她發覺她是不能死的。她死了,這個家也完了。她努力掙扎著要活下去。

國玲現在忙得很。她差不多擔起了全部的家務。她豆蔻年華,剛剛顯露出她青春的光彩,她便差不多被瑣碎繁忙的家務埋沒了,她在鏡子前顧盼的時候實在短暫,阿姆的病剝奪了她全部的空暇,她成了一個盡心盡職的小主婦。她從不玩什么,好在她天性沉郁、孤僻,耐得寂寞。

這是一個夏日的清晨,正是臺風期間,天色灰暗陰冷,阿姆在一夜的呻吟之后,吃了安眠藥,睡了。她晚上鬧得很厲害,兩只手總在空中抓撓著什么,有一陣子,她眼瞪瞪地看著半空,對國玲說:“我看見你爹爹了……你爹爹要殺我……要殺我……哇呀……”她慘叫著,國玲回過頭看,只見窗戶開著,窗簾飛掀著,朝著黑沉沉的天空。國玲嚇壞了,抱著阿姆只管哭。現在阿姆睡了,睡得很安詳很沉酣。小毛蜷睡在阿姆的腳邊,她也差不多有一夜沒睡了,近來不知怎的,她總鬧著要陪阿姆睡。福林已經回來了,一個人獨斟獨飲,下酒的菜是油氽豆瓣。國玲要上早班,她端了一碗泡飯站在窗前吃著。她的一頭黑發還沒來得及扎辮,松散地披在肩上,風輕輕地吹著它們,它們輕盈地飄逸起來,仿佛比這風更柔和。她揚了揚頭顱,讓發絲飄拂到后腦,她那處女的胸脯像春天的花蕾一樣,又嬌羞又迷人。愛她的小伙子幾乎可以編一個班了,她心里也隱隱地憧憬著愛的甘露的滋潤,她想起她的師傅,一個聰明剽悍的小伙子,她想到他寬闊的前額,還有他赤裸上身時那男人的濃烈的氣息,她不知道為什么想到他,她也不去細細揣摩這其中的奧秘,她只是甜甜地如夢如幻地微笑著,想著他那明亮如火的雙眸,在這片刻的遐思之際,她淡忘了圍繞在她周圍的痛苦和死亡氣息。世界也安靜了,因為一個少女的遐思……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視著她,就在她的身后,在那片蒼白暗淡的朦朧中。她徐徐地回過頭去,她心里有點兒明白又有點兒不明白,臉上還留著遐思時的微笑。她果然看見了一雙眼睛,幽幽的沉默的凝然不動的眼睛,這是福林!

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過來的,他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的眼睛、鼻翼、唇角都澎湃著一股狂熱,他見她轉過身來,便一下子把她拉到身邊,低下頭就吻。她拼命掙扎,不出聲地掙扎,他抓緊她,他的有力的手粗野地抱著她的腰接著她的脖子,她微微發抖,這抖動愈發激起他心中的欲火,他眼睜睜地看著她由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一個千嬌百媚的少女。他突然明白,他長久地憎恨她、排斥她,這一切的意義,全都是為了等待今天這個時刻,他要占有她、毀滅她、虐待她……他全部的激情因為懷里顫抖著的柔軟的身子而燃燒起來,她跟他一樣害怕發出聲音,這使他有恃無恐。他把她按倒在地上,撩起她的裙子。她那處女的長腿立即蜷縮起來,她在作最后的努力,但她無法推開這山一樣沉的身子,她感覺到他的嘴唇,他的手,它們帶給她濕漉漉的死水一樣恐懼的感覺,當有什么尖利地刺痛她的時候,她突然放棄了反抗,眼淚先是緩慢地,繼而是成串地奔涌出來……

天網恢恢,一個純潔無邪的生命目睹了這可怕的罪惡。

小毛站著,衣衫不整,她默默地看著他們,看著這兩個親近而又陌生的人。她在晨光的朦朧里,美麗蒼白,精靈似的,風吹散了她的秀發,她的那雙亮得發藍的眼睛驚愕而痛楚地凝視著他們,輕輕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聲音說:

“阿姆死了!”

阿姆的后事料理完畢之后,福林便走了,他回到他的大女兒那里去了。是國玲堅持要他走的,她說他不走她就自殺。其實,從阿姆死的一刻起,她也死了,她是一個活著的死人。她變了,她不再是那個溫柔美麗的姑娘了,她實實在在地成了一個陰郁、冷漠、孤僻的女人了。她被那個人毀了。她相信阿姆就死在她失身的片刻。這個可怕的時間上的重合,使她成了永久的罪人。無論歲月如何久遠,她都將懺悔著孤獨地度過終生。

國英姐又搬回來了。這個家不能沒有她。姐夫、強強,都來了。

“……從現在起,我們要同心協力,你們只要書讀好、工作做好,其他的,我負責。等你們出道了,我完成歷史使命了,仍舊要回去的,回天山新村……”這天晚上,五個兄弟姐妹團聚在一起,國英這樣宣布。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了酒,又在阿姆遺像前哭了一場。

悲哀慢慢消散之后,這個家反比以前更有條理了,顯得溫馨而又安靜。每天早上,強強攜著小毛的手,送她去幼兒園,然后自己去上學,他們已經十分友好了,放學的時候也是強強去幼兒園接小毛。國琴和國健快讀中學了,他們在一個學校讀書,國琴留級過。因此現在他們同班。他倆也是親親熱熱的,同來同往,國琴的功課也比以往好了。只是國玲,愈來愈沉默寡言,她有時甚至住在單位宿舍里,一連幾天不回來。叫人不可思議的是,她開始吃素,還經常到玉佛寺去敬香,但她從不到城隍廟去,這里面似乎有什么隱晦的苦衷,國英是怎么也猜不透的,只能隨她的便了。到了夜深人靜時,國英想想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竟成了心如死灰的人,心里不免詫異和傷感,她想究竟是她,還是阿姆,還是福林,熄滅了國玲的生氣?她還發覺原先與國玲形影不離的小毛,現在也疏遠了,兩人好像在故意躲避似的……她覺得這個家似乎籠罩著一層神秘的色彩,她想她這樣苦苦地維護著這個家,到頭來又如何呢?

福林來過了。他們再也不必喊他“爺叔”了。六年來,他們沒有沾過他的什么好處,倒是他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和創傷。他們集體認定,阿姆是為他死的,確切點說,是被他折磨而死的。他那每天必不可少的早飯,熬盡了阿姆的全部心血和精力,六個春秋,多少個早晨,寒冬酷暑,日復一日,阿姆簡直服苦役一般。

“我來看看,看看你們……”福林笑瞇瞇地對國英說,他的一雙眼睛骨碌碌地四下亂轉,他是在找國玲。他無法忘卻這么個嬌女孩,有機會的話,他還要玩玩她。他沒有發覺國玲就坐在靠里墻的方凳上,國玲正默默地打著一件毛衣,是國健的。即使福林看見她了,他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蒼白、瘦削、陰冷的女人竟是國玲!但是他感覺到了兩道犀利的寒光朝他射來,他本能地朝國玲那里望去,那眼光如同鋒刃一般。恨一個人到了入骨的地步才會有這樣的目光。福林畏怯地掉轉了頭。

“我們過得很好,比以前好。”國琴冷冷地回答他。

福林也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我以前是多管閑事自討苦吃,銅板丟到井里頭,還會撲通響一聲,唉……人有良心喂狗吃,當初你們一大群孤兒寡母的,還不是靠了我……”

“啪!”的一聲,眾人都嚇了一跳,只見國英杏眼圓睜,拍案而起:

“福林,今朝把話講講清爽,究竟是誰養誰了?你一個月五十來塊工資,你每月只交給阿姆三十塊,你要她天天侍候你老酒小菜,頓頓都要吃新鮮的,你這三十塊養你自己還不夠,你連你老婆、女兒小毛都養不了,還說什么良心不良心,你連狗還不如!你叫阿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難?你今天還有什么面孔踏進這扇門!六年來,我水國英月月貼阿姆四十塊,我的弟妹沒有沾過你一點點光!我們不歡迎你,過去不歡迎,現在更不歡迎,你走吧!”

福林詭譎地一笑,說:“你們請我來,我還不高興呢!我是來看小毛的,看自己的女兒總可以吧,不犯法吧?”他為自己的緩兵之計而得意,實際上他哪里想到過什么小毛。

國英冷笑著,針鋒相對地說:“既然你沒有忘記還有個女兒,很好,做父親的應該撫養自己的女兒,你拿贍養費來了嗎?”

福林愣了半天,他最害怕提到錢的事,他從來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當初,他之所以很爽快地離開了這里,就是害怕挑這副爛擔子,這些孩子一個個都是不好惹的,社會輿論他也吃不消,他這個后爹到頭來總是吃力不討好的,還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國玲要讓他走,正中他的下懷。現在,他聽國英提到贍養費,心里未免叫苦不迭,他干咳著,不作聲。

就在這時,小毛和強強從外面進來。小毛又長了一歲,她雙腿頎長,六歲的女孩子竟要和十歲的強強一般高了,她的眼睛烏溜溜藍瑩瑩的,明星般璀璨發亮,她的鼻子她的嘴唇都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她整個的是個惹人注目的小美人兒。福林呆瞪瞪地望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兒,他從來沒有這樣細細地打量過她,他憑她眼前的這番俊眉秀目便能斷定她今后的光彩奪目,他欣喜地發覺,她就是他的一筆巨大財富,他的晚年、他的困頓潦倒的終生將要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他的一生中,他看到過多少女人憑著青春和美貌攫取到權力和金錢!而眼前的這個女孩真應得上曲子里唱的那樣了,有著“沉魚落雁之貌,傾國傾城之色”。

“國英,我不想為難你,我知道你挑這個家不容易,今天小毛就跟我回去吧。”他忽然認真地說。

國英他們沒料到福林會來這么一手,一下子都懵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一時間,屋子里不可思議地安靜了下來。

國英畢竟是老大姐了,她很快地回過神來,說:“沒有這么簡單的,小毛是我們的妹妹,跟你住還是跟我們住,她有權利選擇的。這事就是上法院也講得通的。我看你還是把贍養費拿來,其他的就不要啰嗦了。”

“上法院就上法院,你們等著傳票吧!”福林看著面前那一張張冷峻的臉,知道今晚是講不明白的,還是先脫身再說。他說完就走了,臨走時親了親小毛,也不管小毛愿意不愿意。他對小毛說:“你已經沒有阿姆了,你難道連爹爹也不要了?你跟他們不一樣的,他們都姓水,只有你姓陸,你應該回到我那里去,跟爹爹……”

福林走了,卻給這個已經安定的家重新留下了不安。他勾起了他們每一個人的痛苦的回憶,其中最痛苦的莫過于國玲和小毛了。一個是被摧殘的少女,另一個是對一切了然于胸又混沌未明的孩子,她們共同體驗著孤獨和寂寞,她們彼此回避又彼此相愛。國玲喜愛小毛,但夾雜著深沉的憐憫和愧疚,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能理解小毛的沉默,她本能地覺著,她們最終是要與小毛分手的。那一晚,福林走后,小毛偎在國玲身上,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雙藍眼睛亮得出奇。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地依偎國玲了。一連三天,小毛不再肯和強強出去玩了,她乖乖地呆在家里,她漫無目的地四下打量,有時候盯著櫥頂的某一角默默凝視,有時候神情肅然地撫玩著那些通往閣樓的木踏腳……年長日久,這些木踏腳變得又光滑又潔凈,褐色的木紋波浪似的層層疊疊,它們鑲嵌在墻上,給灰白色的呆板的墻壁增添了某種生氣,不知道的人初次見了還以為是一種別出心裁的裝飾呢!它們在小毛的心中,猶如一種圖騰,它留有哥哥姐姐童年和青春的腳印,它也留下了她的。

家里彌漫著煩躁和憂悒的氣氛。一天晚上,國健突然跟國英說,他準備退學了,他想到碼頭上去做小工,“我不放小毛走,我來養她!”他說著便一個人坐著,大口地喘氣。國英見此不由眼圈發紅,“多一張嘴巴多一雙筷,要你擔啥心事?福林什么時候再來,我就什么時候回頭他,我也不要他什么短命贍養費,我們大家苦也要苦在一起……”

國玲也勸國健:“我們每人少吃一口飯,小毛也飽了,要你去做什么小工,你讀你的書!”她轉身又對國英姐說:“下個月起。我再多補貼家里五塊。”

國英搖搖頭,說:“你一個月只留兩塊零用錢怎么行?從前我做學徒的時候,十幾塊錢我一個人用,不給爹爹的……我不能叫你吃苦,贍養費的事我也只是氣不過,隨口說說的,福林這個人實在是狼心狗肺……”

國玲不再響了,依舊漠然地打她手中的毛衣,這是一件大紅的毛衣,是為小毛打的。小毛伴著強強在做功課,她默默地削著鉛筆,她把她手中的一塊橡皮在桌沿上來回摩擦,把橡皮擦得雪白雪白的。她沒有說話。她居然也不哭。

第二天傍晚,強強放學回來,一臉驚慌地奔上樓。國玲正好在家,見他一人回來,心頭倏然一緊。“阿姨,不好了,小毛沒有了,小毛沒有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完,只見國玲身子一軟,人倚在門框上,慢慢地朝下滑。“阿姨!阿姨!”強強嚇得只是叫,卻不知道攙她一把。國玲跌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邊喃喃地喊著:

“小毛,小毛……”

小毛是跟福林走了。不知道福林是怎么打聽到小毛所在的幼兒園的,這天他早早地來到幼兒園,說是有事,要先領小毛回家。老師見是一個陌生人,未免心生疑竇,便把小毛喚來,問小毛是不是認識他?小毛一見福林便低低地叫了一聲“爹爹”。福林親熱地應了一聲,摟過她,還問一聲:跟爹爹回去好嗎?小毛點點頭。老師見是父女,便也不再留難,讓他領走了小毛。

“小毛點點頭,”老師在國英國玲面前一再重復說。這說明福林沒有強迫小毛。“不過她走的時候哭了。”老師補充道,“這孩子很奇怪,你猜不透她……”

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水家的四個兒女,國英、國玲、國琴、國健,沮喪地從幼兒園的大門口魚貫而出,沒有什么可以責怪老師的。他們只是走著,沿著幼兒園外的九龍路走著,旁邊就是河堤,汩汩的河流揚著水聲,在這寂寞的世界上緩緩地流淌,他們邊走邊哭,這是生離的痛苦,生活中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了。

國健替小毛送去了衣物,沒見著人。福林不讓見。

十一

小毛像是消失了。不再有關于她的任何消息。

直到一年以后,才傳來了她的死訊。她是跳樓自殺的。她只有七歲,便選擇了死亡,真是不可思議。

據說是她那異母同父的姐姐待她不好。姐姐的孩子也欺負她。她沒有這個家的房門鑰匙,家里沒人的時候,她只能游蕩在外,姐姐不許她一個人在家,怕她偷好吃的、好玩的。她終日地蜷坐在一幢大樓前的石階上。石階高高的,一層又一層,她小小的。當白云飄過的時候,她那雙美麗而孤獨的藍眼睛會長久地追隨著它們。她興許想去很遠的地方。

據說她死的時候,只穿了一件大紅毛衣,是國玲給她打的那件。當她從那大樓的頂上飄下來時,遠遠的有人看見了,還以為是一片流霞。也許她真是一片流霞,美麗的轉瞬即逝的流霞。

在阿姆遺像的左下角,多了一張小照。那是小毛的小照。小毛是美麗的。很少有女孩子稱得上美麗,盡管她們都很漂亮。每年的清明和她們的忌日,案前總有一束淡雅的鮮花。這是國玲安放的。

國玲現在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這個家,守著這兩張遺像。

國英一家早就搬回天山新村去了。前不久她又生了個女兒。國琴和國健在黑龍江軍墾農場,他們在那里過得還不錯,國健都當連長了,而國琴也差不多快結婚了。上海虹口這個小屋、小閣樓在他們的記憶中也許已經如同云霧般遙遠了。

只有國玲,她是永遠也不會離開這個家了。她無聲無息地活著,粗衣淡飯的。她每天總要把裝著遺像的鏡框抹了又抹,以至于那框架都擦得發亮了。在這間灰暗、古舊的小房間里,這亮光叫人感到陰冷、空寂。偶爾的,有人不經意地指著小毛的照片問她:“這是誰?”

“她死了。”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地告訴他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連一點點悲哀的影子也沒有了。她的語氣是淡漠的,無動于衷的,仿佛這一切是很自然也很普通的,連同她的孑然一身。

1987年9月

分家后沖喜小寡婦憑實力發財了 牧唐 陌上花開為君顧 新婚夜!冷冰冰老公對我欲罷不能 你好不好 我的弟子全是大帝之資 誘愛,醫情緊急 我宅了百年出門已無敵頂點 溫茶煮青梅 重生之神極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