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樓上楊家領了個漂亮的小姑娘,叫云云,五歲,跟樓下小銅匠家里的三女兒美方一樣大。
那天黃昏,楊太太牽著云云跨進樓下客堂間,朝正在奶孩子的美方娘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她一徑穿過過道,拉開樓梯門,上樓去了。
美方蹲在地上,在摳地板縫里的垃圾玩,當時只覺得眼前一亮,一抬頭,便看見云云那條大紅的背帶裙。裙子剛剛遮住云云的小屁股。云云走一步,裙子便蓬松一下,再走一步,又蓬松一下,像面盆里的水被攪了一下又一下,漾起一個又一個圓圈,好看極了。美方從來沒有穿過這么短的裙子,她只有一條勉強短到膝蓋的裙子,還是兩年前做的,剛穿時簡直可以拖地板了。“像長衫一樣!”記得阿爸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有啥辦法?小人長得快!”娘說話總是這樣直拔直的。美方看著云云的紅裙子在過道口最后蓬了一下,不見了,她才想起還沒有看清那小姑娘的面孔呢。
“看見了嗎?”楊太太前腳剛走,隔壁好婆后腳就來了。美方娘抬手指指樓上,好婆點點頭說:“蠻標致的,像你家美方。”
“像美方呵……”娘既不肯定又不否定地重復了句,又壓低聲音對好婆說,“聽說小姑娘也是有銅鈿人家出身,因為爺娘跟楊先生要好,楊先生盯著要,沒辦法才給的……”娘嘆了口氣,拍了拍臂彎里的小毛頭,換了個奶頭,說,“還是不生養的好,省省力力!”
“她比你小吧?”
“哪里?比我還大兩歲哩!”
“你也太會生了,六個了,好息擱了!”
她們的聲音越說越細,人也越靠越攏,再說點啥,美方就聽不清了。
其實美方也無所謂聽,她只是坐著不動,世界的一切聲息如水一般灌進她支棱的耳朵,她聽見上面樓板上走路的聲音,這是一個全新的聲音,小皮鞋踩在地板上,節奏快,音色脆,就像她穿木拖板在過道里跑一樣,有一種回聲追著她,既神秘又快活。她又聽見凳子在地板上移的聲音,大概是那個小姑娘在開火車吧,“嗚——嗚——”她叫著,也移動著屁股下面的小板凳,“咯噔咯噔”車子加速了。
“煩煞了,死出去!”娘劈頭給了她一個麻栗子,火車即刻癱瘓了。
美方跑到后面,拉開樓梯門,悄悄摸上去,一格,兩格,三格……摸到六格,她停住了。往橫肚里跨,就是她家的二層閣,大哥老叫它“六層樓”;往上摸,轉彎,再上幾格,就能看到二樓前房間的門了。她猶豫了一下,往橫肚里跨了進去。
閣樓里黑黢黢的,屋頂沒有做泥滿,睡在地鋪上抬頭便看見一條條橫梁成放射狀延伸開去,像睡在一把巨大的折扇下面。墻角落有兩只工農肥皂的紙板箱,里面有大衣裳、小衣裳,還有件藍底白花的旗袍,美方偷偷拿出來比過,終究猜不透是誰穿過的。紙板箱上還有本有圖有字的書,這書大哥翻過,兩個姐姐翻過,她也翻過,但她看不懂,后來才知道這是本婚姻法圖解。她躺了下來,靜靜的,樓上的聲音越加清晰地傳進她的耳廓,她聽見那個小姑娘咯咯咯的甜嫩的笑聲,而那皮鞋聲簡直就像踩在她頭頂上一樣了,她索性閉起眼,不去看那扇骨似的橫梁,她聽著,她聽見一種宛如流水一樣的聲音,時緩時急,像一個無形的神秘的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靠近你,使你的心暖暖的,也飄動起來,就像浮在半空中一樣。“跳舞跳舞!云云跳舞!”她聽見楊太太拍著手的聲音,那皮鞋聲便一下一下地踩在那流淌著的音樂上,像互相約好似的,一塊兒跳躍、停頓……
啪嗒一聲,聲音沒有了。“這種音樂硬撬撬的,啥聽頭?”“有聽嘸聽。”又啪嗒一聲,這下是她最熟悉的了:“小別重逢梁山伯,倒叫我三分歡喜七分悲……”她聽過這唱聲,晚上,小菜場那邊總有人點了煤油燈,穿了戲裝,一甩一甩地唱,每次她總擠在最前頭看,待到他們唱完了,拿出狗皮膏藥來賣時,她便縮回身跑回家了。回到家里她居然也能學個三分、四分的做給娘看。她知道娘喜歡,她看到過娘呆呆地站在樓梯口,耳朵對著門縫,聽二樓無線電里的唱戲聲。
“會唱嗎?唱唱看!”這是楊太太又柔又滑的聲音。“云云不會唱。”她怎么自己喊自己“云云”?“媽媽教你好嗎?”為什么沒有人來領我去,這樣親親熱熱地問我?說不定會有的,也像楊太太這樣好看。于是,她就會對楊太太說:“美方會唱的!”
美方躺著,有點困了。她想著楊太太,楊太太跟電影畫報上的大人頭一樣好看,畫報是洗衣店的阿新借給她看的。畫報上的大人頭三個指頭捏著塊手絹輕輕掩著嘴角,楊太太每次從外面進來穿過她們客堂時,也是這樣的。盡管有后門,但楊家還是習慣從美方他們客堂間進進出出。楊太太走路樣子因為穿著高跟鞋,別有一功,美方最歡喜看了,她還踮著腳學楊太太走路的樣子,一扭一扭的,可娘不歡喜。娘說:難看煞了!
阿爸下班了。“家里氣味煞了!”阿爸一回家總是劈劈啪啪開門開窗,不管天冷天熱。阿爸要清爽。
“小孩子多,有啥辦法!尿臊臭尿臊臭,我歡喜聞了?”娘發著狠勁把奶頭從小毛頭的嘴巴里拔出來。小毛頭哭了。
坐在小板凳上的阿五頭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三歲了,走路還不穩,可能是軟骨病,反正能吃能困又不吵,就沒人想到帶她去看看醫生。阿五頭腳軟,心也特別軟,她聽不得小毛頭哭,一哭,她就要來抱。她的腳被圓凳絆了一下,把圓凳上晾著的半碗粥湯也潑翻了,娘越發氣了,扯開喉嚨就罵,也不知罵誰,家里像開了鍋,亂哄哄的。阿爸嘆了口氣,搬了條板凳,坐到門口去了。眼不見為凈。
美方憋口氣嗅了嗅,她嗅到一種甜甜的酸酸的醉人氣味,她好像一下子扎到了娘的懷里,她喜歡這氣味。她吁了口氣,只覺得周身軟軟的,她弄不懂,楊太太為什么討厭這氣味,連阿爸也不喜歡?她又嗅嗅,樓下煤爐上放著只球狀鉛絲網,上面烘著小毛頭的尿布。她松了口氣,又嗅,就像有一次吮棒頭糖,上下左右的吮出許多花頭來。她睜開眼,看見頭頂上那扇骨似的橫梁,它們是那么近,又那么遠,而樓上的聲音也若有若無了。她合上眼,她睡著了。
她不知道,她的命運從此跟云云竟千纏百結、恩怨難分。
二
寬寬第一個背叛她。
好幾次,寬寬從后門躡足進來,輕輕拉開樓梯門,像只貓一樣無聲地上去了。他是故意避開美方。
怪就怪在美方只要一聽到后門那生銹的鉸鏈吱咯一聲,就會對阿五頭說:“寬寬進來了!”待到樓梯門“呀”的一聲低吟,美方又說:“寬寬上樓了。”美方能說出寬寬什么時候跨樓梯,什么時候轉彎,什么時候踏進二樓房門,準確無誤。美方像個精怪,阿五頭最服帖美方了。而后,美方也悄悄摸上樓,爬進二層閣,在黑洞洞的伸手能抓住橫梁的閣樓里聽那上面的聲音,有時,她還會笑出聲來。
寬寬是隔壁沈家伯伯的小兒子,比美方大兩歲。沈家伯伯是廠里的賬房先生。這里的街面房子窮人和富人混居,二樓大多住著富裕人家,主人都是坐寫字間的,而底樓、二層閣的住戶便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的了,掃垃圾、拉榻車,什么行當都有。寬寬家整潔清爽,進房間是要脫鞋子赤腳的。寬寬有個哥哥叫浩浩,老是捧著本書,不大看人的。寬寬的爸爸沈家伯伯很歡喜小孩,看到隔壁小銅匠家的六個孩子像數學中升冪排列一樣,一個比一個大,越看越感到有趣,看到美方又特別歡喜,因此美方常去玩。她和寬寬常跪在窗前的靠背椅上看下面馬路,看對面老虎灶黑黑的煙囪管,煙囪噴著煙,大團大團的,薄薄的黑灰從半空中落下來。每逢這時,寬寬的媽媽便會急不可待地沖過來關窗。她要清爽。有一次,他們看見三層閣的老奶奶把一大把紙什么的,塞進老虎灶那個爐膛,不知燒的啥,好像很神秘。
他們從上面看下去,下面馬路像狹了很多,汽車和行人都像小了點。洗衣店里的阿新在老虎灶泡水,看見美方在樓上,便喊:“美方,來吃菜飯,來!”阿新的老婆孩子都在鄉下,他平時就住在寬寬家隔壁洗衣店店堂后面的樓梯間里。阿新燒的菜飯遠近聞名,那一粒粒油汪汪的米飯就像一顆顆晶亮亮的珍珠,吃在嘴里三日留香。阿新為人慷慨,又愛熱鬧,但也不是人人都吃得到他的菜飯的,寬寬就一粒也沒有吃到過。
阿新拎了壺開水,穿馬路時還在哼《四季歌》:“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一輛卡車從他腳旁擦過,驚得他差點摜了水壺。“媽拉×!你找死啊!”駕駛員伸出頭來沖著阿新大罵。阿新氣得跺著腳,對著車影也憤然罵道:“操×!”“老聽人家罵操×,哪能樣子的?”美方問寬寬。寬寬說:“我知道的,喏,就是這樣!”他抱著美方,叫美方也抱著他,過了會,寬寬說:“你會生小囡的。”
美方說:“那我就要這個小囡,不要布娃娃了,布娃娃沒有勁的不肯吃東西……”
就是這個寬寬,現在跟云云要好了,把美方冷落在一邊。美方也不覺得孤單,她躲在閣樓里聽他們玩,既神秘又興奮,既緊張又快樂,每次只要一爬上閣樓,她的心便怦怦地在小小的胸腔里甜蜜地跳了,她靜靜地睡在地鋪上,靈魂開始游離了,追逐著寬寬和云云的聲音,直到悄然入睡。
一次,云云篤落篤落從樓上下來,她站在閣樓外,看見里面的美方,她們彼此相望,都感到有一種神秘的召喚。我進來好嗎?她的眼睛真好看。好的!她真是像我嗎?
云云爬進來了,她四面看看,又伸直手摸摸橫梁,真好玩!美方給云云看那本圖畫書,里面有老太婆打小姑娘,還有把小毛頭塞在馬桶里……云云第一次看,美方一個一個地講解給她聽。多少年后,她們都忘不了這一幕。后來,美方又拿出了她的布娃娃,這是她最寶貝的了,阿五頭要抱,也必須在她的嚴密監督之下,可現在,卻在云云手里顛來倒去的一點也沒有寶貝的威風了。布娃娃是娘親手做的,眉眼是大哥用毛筆描的,櫻桃小嘴,朝天鼻孔,大哥邊描邊講,阿五頭坐在小凳上咯咯咯笑。云云對布娃娃不感興趣,對那本圖畫書感興趣。美方還有好幾個古幣,上面有“通寶”之類的字樣,是三屋閣老奶奶送給她的。老奶奶一個人,美方見了她總是笑。都說小孩笑,兆頭好,老奶奶相信這一套,老奶奶見了美方,總要上下摸摸,捏捏她的小手,間或塞給她一個古幣。美方給云云看用古幣做的毽子。云云說,她從前的家里也有這種古幣,是放在小匣子里鎖起來的。我回去帶幾個小匣子來送給你。說著,云云忽然不響了,過了會,她說:我不回去了,我的爸爸媽媽換過了,叔叔阿姨變爸爸媽媽了。
“開心嗎?”美方問。
“不曉得。”云云回答。
正在這時,寬寬來了,寬寬站在閣樓下面,不好意思地朝美方笑,美方只當不看見。
“寬寬進來進來!”云云代美方邀請他。寬寬爬進來了,美方也就算了,小孩子是不記仇的。三個人玩起倒馬桶的游戲來了。“馬桶拎出來嗎?”寬寬站在閣樓外喊。“馬桶拎出來啰!”美方笑著,右手裝得像拎馬桶的樣子,云云在一旁捏著鼻子。三個孩子嘻嘻哈哈,玩得很高興。后來,他們又輪著拎,可都沒有美方拎得像樣。寬寬和云云當然不能跟美方別苗頭,他們家里都是用抽水馬桶的。
美方也到云云家里去了,她還從來沒有進過二樓楊先生的家呢。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時候,阿爸就關照過她:樓上不要去!三層閣的老奶奶說她生下來的時候,哭得不得了,一幢樓都被吵醒了,楊先生困不著,評論說:“這小囡將來要不得了!”
美方也確是絕頂的聰明,她的一雙手蔥管一樣極細,三歲時,對過弄堂口擺測字攤的先生說她是文曲星的命,測字先生每每看到美方蹲在門口用那蔥管似的小手捏那拌過水的煤屑,一只只參差不一的煤球被創造出來,那雙手卻烏腳爪似的墨黑,便會搖頭嘆氣,連呼可惜!可惜!不過,貴人自有后福。四歲時,后弄堂有個唱評彈的女人,大清早便在窗口捧著琵琶叮叮咚咚地彈,邊彈邊唱:“門不對,戶不當,丫頭怎配解元郎……”美方見了,便捧了塊洗衣搓板,在那條棱上輕撥慢攏的,學著唱:“你是門也對,戶也當,可惜終身伴踱郎……”學得惟妙惟肖,把個女人驚得目瞪口呆,當下便找了美方娘,要美方到學館去,“將來一定紅!”美方娘和美方阿爸商量來商量去,終究因為“開口飯不好吃”,沒有應承。這家人家只相信讀書,“唯有讀書高么!”阿爸總是這樣說,盡管他識不得幾個字。
美方去學館唱戲雖然沒成,但她的聰明卻在四周傳開了,連隔馬路的陌生人也都來看她。“給我們寬寬做新娘子好嗎?”一次,沈家伯伯撫著美方瘦嶙嶙的小胳臂,看著她那雙大落落的眼睛,忽然心生愛憐。美方正在用寬寬的蠟筆畫房子,房子上是高高的煙囪管。“啊?”沈家伯伯問。她只顧點頭應承,手卻不停地輪換著各色蠟筆,紅黃藍白黑,一張鉛畫紙居然被她涂得五彩繽紛,比寬寬畫得漂亮多了,沈家伯伯對著畫呆了半天。后來,沈家伯伯隨口對美方娘說:“想辦法送她去學畫!”美方娘不以為然地笑笑。
美方到了二樓,這里好像是另一個天地,房間與過道之間的隔板是厚木板,而不是樓下那樣的三夾板,還涂了湖綠色的漆,門半開半掩的,透著陌生的陽光。她怯生生地一只腳踏進門,另一只腳便不肯動了。楊太太坐在圓凳上對著梳妝鏡在描眉毛。櫻桃小嘴朝天鼻孔阿五頭咯咯咯笑。
“進來!進來!”楊太太站起來走到門口拉拉美方。美方走進去,腳步有點遲緩,她在光溜溜的暗紅色的方凳上坐下來,后來她才知道這是紅木的。她的手擱在膝上,朝楊太太笑笑,她實在很規矩,很有教養。楊太太便一下子歡喜她了:
“不要拘束,跟云云白相呀!”
云云已經拿出一只彩色大盒子來了,盒子里是個奇怪的外國娃娃,衣服、身體都是用一種半透明的琺瑯質材料做成的,云云用一把小鑰匙在洋娃娃的兩只腳底心咯落咯落地轉了一陣子,把它放在同樣光溜溜的暗紅色的圓桌上,于是奇跡發生了,洋娃娃居然走起路來,又居然轉起圈子來,像跳舞一樣。
云云又讓美方開了次鑰匙,洋娃娃又走路又轉圈子,美方看得都忘了說話。可惜阿五頭沒有看到。阿五頭在樓下抱小毛頭,娘在踏縫紉機,爐子上烘著小毛頭的尿布……她忽然跟云云說,她要回去了。
三
該上學讀書了。附近有兩所小學:一所是中心小學,是老學校,解放前就辦的,綠樹紅墻的,清靜幽雅;另一所在三角地菜場上面,是兩年前新辦的,據說在操場上上課體育老師要放開喉嚨才能壓過下面菜場里的喧鬧聲。此話有點夸張,但周圍人們只當是真的,他們都不喜歡這個學校。這個學校的學生常常朝下面菜場里吐痰,你若額角頭高被流彈擊中了,只好自認晦氣。兩個學校不僅環境截然不同,而且教學質量也有天壤之別。上中心小學要經過口試,才鄭重錄取,而上菜場小學則無需口試。憑美方的聰明伶俐,她完全可進中心小學,可結果偏偏進了菜場小學。說出來叫人想不通,差錯竟出在口試上。這天,主考的女教師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呆了呆,搖搖頭,她聽不懂,她的腿緊張得發抖,昨晚哥哥姐姐幫她預習過,比如:住在哪里叫啥今年幾歲,她都有問必答,哥哥教了三兩句就說:“好了,篤定!”可今天,這是怎么搞的?她只覺得頭有點暈,而女教師似乎一下子退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眨眨眼,女教師又在眼門前了。“你叫什么名字?”她依舊是一副呆不弄懂的樣子。女教師很瀟灑地揮揮手,輕輕說:
“你回去吧!”
這句話她聽懂了,她轉過身,走出教室,阿爸在門口等她,問她怎樣,她伏在阿爸身上哭了。后來才知道女教師是北方人,說的是普通話,可她,阿爸是無錫人,娘是崇明人,她只會說上海話。
開學了,她背著紅書包,書包是娘親手做的。料不夠,娘在拼接處索性添了條白白的斜邊,還用白的滾條鑲邊,比買的還要漂亮。鉛筆盒子是阿爸用木頭做的,姐姐用印花紙在上面印了美麗的花蝴蝶。哥哥說,上頭幾個都沒有她這么福氣,哥哥的第一只書包只能說是藍布袋袋。
一切都叫人開心,叫人興奮,她高高興興地往菜場小學走去。哥哥送她。在轉彎的地方,她不由看了看不遠處的中心小學,學校門口插著旗子,紅的,綠的,黃的,許多人聚集在校門口,有大人,也有小人,她終于看見了她想看的情景,寬寬和云云手拉著手跨進了中心小學的校門,他們不孤單,不像她沒有伴。
“一樣的,美方,只要書讀得好,一樣的,中心小學和小菜場樓上……”大哥俯身對她說,聲音又輕又可靠。她抬起頭,她看見大哥兩眼濕潤潤的,她不明白,大哥為什么傷心。
十年、二十年后,一輩子她都忘不了這開學第一天的情景,她上了人生第一課,她發誓要好好讀書。
她佩上了兩條杠的標志,她捧回了一張張獎狀,三好,五好……楊先生開始注意起這個小銅匠家的“三丫頭”了,他歡喜這樣稱呼小銅匠家的四個女兒:大丫頭,二丫頭,三丫頭……小銅匠家也是怪氣,六個孩子像栽蔥一樣,插一棵活一棵,一個個都是水靈靈的,面目清秀,就連那個阿五頭,原先只當是癱了,現在也居然會跑會跳了,不治自愈。這次阿大、阿二考高中,也有人勸過小銅匠,阿二就算了,女孩子么,早晚要出嫁的,小銅匠不聽,他知道,他們這種人家,不讀書翻不了身。也真正叫做天數,比小銅匠條件好的人家周圍也不少,卻大都名落孫山,唯獨小銅匠家的阿大阿二卻雙雙金榜題名,考進的北虹中學是舊社會有名的圣方濟,楊先生所在公司的副經理就是這學堂畢業的。眼下,這個三丫頭勢頭更是不得了。雖然她不是獨生女,也不是阿末頭,小銅匠夫婦卻不知為什么,特別看重這個三丫頭,有時還給她燒燒小灶,紅燒豬肝什么的,說她人瘦,要補補。她有新衣服穿,她不做家務活,也不抱小毛頭,她上有姐姐,下有妹妹,還有爺娘的寵愛,真有點得天獨厚!令楊先生刮目相看的是美方代二姐做算術題,“看看例題就會了!”那天,美方淡淡地朝楊先生答了句,便和云云下樓去玩了。莫不是測字先生的話真要應驗了?楊先生心驚肉跳地思量。他加緊了對云云的管教,相形之下,他總覺得云云有點不開竅,究其原因,他怪罪于楊太太,楊太太描眉毛照鏡子,云云也老是在鏡子前晃來晃去,橫照豎照。叫他光火的是,娘倆在鏡子前像走馬燈一樣,一個在照,一個便在后面候著了,一個剛走開,另一個就上場了。他以前是用欣賞的眼光來看的,一個是風韻猶存的嬌妻,一個是洋娃娃一樣的女兒,只覺得其樂無窮人生足矣,現在卻覺得禍害非淺,他下決心便把梳妝臺賣了。賣梳妝臺的前一天晚上,美方他們正在吃晚飯,上面樓板上忽然發出很響很響的聲音,像有東西摔在地板上,接著是楊先生的胖喉嚨,哇啦哇啦的,不知在叫啥,還有嚶嚶的哭聲,既不像楊太太的,也不像云云的,再后來就沒有聲音了。美方娘說:“神經病!”她依舊喂孩子吃粥,這是第七個了,跟美方相隔九歲。
第二天,楊先生上班去了,美方上樓去找云云,看見楊太太背朝外側睡在床上,床是拋在當中的,像只船,晨曦像金色的滾條鑲嵌在楊太太的側影上,那側影凹下去又升起來,彎彎曲曲的,美方覺得就像她畫的水浪一樣,好看極了。“神經病!”娘是這樣說的,美方不相信。后來梳妝臺沒了,美方隱隱覺得那吵聲、哭聲,跟梳妝臺有關。多年以后,楊太太果然發神經了,被美方娘講中了。
梳妝臺賣了以后,再加楊先生盯得緊,云云的功課果然上去了,四年級時,居然也捧回來一張獎狀。一次學校有外賓來,老師又叫她去送鮮花,還拍了照,樂得楊先生趴在臨街的窗口上,扯開喉嚨跟隔壁沈家伯伯開大道,把云云大大吹噓了一通。
“云云!云云!”沈家伯伯隔窗叫著,云云從楊先生的胳肢窩里探出頭來,接待外賓時戴的蝴蝶結還在,一張小臉白里透紅,像只無錫水蜜桃。沈家伯伯喜不自禁,問“給我們寬寬做新娘子好嗎?”
云云紅著臉,笑笑,縮了回去,楊先生和沈家伯伯樂得直笑。
樓下,美方娘自然也聽到了,她把門關關緊,跑到后面灶披間洗衣裳去了。這天晚上沒有什么小菜,美方娘單獨給美方煎了只荷包蛋,“吃好點!讀書好點!”娘看著美方吞下去,關照著。美方點點頭,心里一熱,眼睛便濕潤了。
美方和云云照舊來往,談不上親密,也談不上疏淡,雙方家長都分外熱情地扶助這對小女孩的友誼,楊先生每次辦公回來,只要看見美方,總要叫:“三丫頭,上來跟楊云云白相!”或者說:“成績報告單發了嗎?帶上來讓楊伯伯看看!”他總是連姓帶名地稱呼自己的女兒,但對美方,卻又似乎是無名無姓的了,弄不懂他啥名堂經,好在也叫慣了,不奇怪。何況他這樣看重美方,美方娘也未免暗暗得意,要知道,楊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他在外灘的高房子里辦公,每天皮包挾進挾出的,有幾次還有小車子送他到家門口呢!
四
有段時間,美方、云云、寬寬三個人像竄龍燈一樣,一會兒樓上,一會兒樓下,一會兒家里,一會兒隔壁。他們常常一起扮家家,到了五年級,仍然做那不長進的游戲。一次在寬寬家,不知怎的玩出花樣來了:“看醫生”。三個人輪流你摸摸我手,我摸摸你頭,還露出小屁股,一針連一針地打退燒針、預防針、青霉素、鏈霉素……寬寬的哥哥浩浩在一旁看了好笑。浩浩那時正在讀初二,戴副眼鏡,高深莫測的樣子,平時對美方和云云總是愛理不理的。這天他先是看看,后來也玩起來了,他是當然的醫生,三個小學生都是病人,垂頭喪氣地坐在候診室的長椅上等醫生叫。
浩浩先叫美方。美方乖乖地在寬寬家那只大鐵床上躺下來,床上罩著雪白的珠羅紗蚊帳。浩浩撩起帳門,坐在她身旁,輕聲問她什么地方難過。她望著浩浩,忽然覺得這就像真的一樣,她真的生病了,浩浩來看她,幸虧她生病了,要不,浩浩是不會來的,她又覺得像做夢一樣,身子沉沉的,想翻個身也不行,更不要說講話了,嘴唇皮像縫過的一樣,粘牢了,張不開。見她不開口,浩浩便也不問了,只是隨便地摸摸她的額頭,又用一塊金屬圓盒按在她的胸脯上,認真地聽心跳,慢慢地手又移到她那平平的小乳房上,他的手指輕輕捻著她那綠豆一般大的乳頭,很久很久,她感到頭像被人敲過一記一樣,暈暈的,連身子也在膨脹,像是泡在水里。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兩眼含淚,她想哭,她快樂,她只覺得一切都軟軟的,身子軟軟的心軟軟的,她感動,并不是經常有人這樣關心她的,可眼下浩浩卻是這樣親熱,這樣細心,這樣溫柔,她真想永遠這樣下去,像乘著小船,搖搖晃晃的,漂漂蕩蕩的……
終于,浩浩叫她起來了,浩浩似乎沒有平時那么善于辭令了,他只是一個勁地說著:好了好了好了。她對浩浩莞爾一笑,便跳下床,她覺得奇怪,剛才還覺得時間是那么長那么長,眼睛一眨,卻又是那么短那么短了。“云云!”她聽到浩浩在叫,心里頓時像壓了塊石頭,悶悶的透不出氣,她坐在寬寬旁邊,也不說話,看著帳子里隱隱約約的人影,云云穿了件粉紅的衣衫,那顏色從蚊帳里透出來,把雪白的蚊帳也染紅了一塊,像浸在水里一樣,她看著那團水紅,她覺得時間又變得那么長那么長了,她還聽見云云輕輕的笑聲,云云怕癢,觸到她一點點皮膚,她便會這么輕輕地笑的。她覺得壓在心上的那塊石頭越來越沉了,她想到他的撫摸,兩顆淚珠順著她秀氣的面頰慢慢淌下來……
后來,在樓梯口,在后門口,在過道里,在寬寬家里,她都碰到過浩浩,她希望他再叫她去“看醫生”,可浩浩卻像不看見她一樣掉頭而去,即使在過道里相向而過,也是一言不發地擦身而過,連招呼也不打了,她不明白,浩浩為什么這般喜怒無常?她賭氣,看見浩浩她也不吭不哼了,有時還昂著頭,從他面前走過。走過后,她又偷偷回頭看,浩浩沒有看她。她有些恨他,假如他跟云云也不說話,她便也沒有什么了,可浩浩跟云云不但說話,而且還似乎比以前親熱點了。有幾次,她看見浩浩站在后門口,云云從樓上下來,一只手遞給浩浩一本書,另一只手接過浩浩遞過來的書,云云歡喜看書。可她也歡喜看,浩浩卻不借給她。浩浩站在云云面前,兩條腿絞過來絞過去,就像他比云云小一樣。云云也確實大變樣了,她不知怎的,一下子高過美方半個頭,臉頰越發粉嫩,胸脯也像大人一樣隆起了,她只是個六年級學生呀!
“早發育的人早死!”美方悄悄告訴寬寬。值得慶幸的是,她還跟男孩子一模一樣,他們又跟從前一樣要好了,因為云云已不大跟寬寬玩了,不再跟他們在弄堂里玩捉強盜、捉野人頭了。
五
這一年,洗衣店的阿新失蹤了。
“美方,叫云云一起來!”每次阿新燒了菜飯,總要這樣叫她。美方便興沖沖地去叫云云。
“去吧去吧!”每次,楊太太都十分爽快,因為云云在家里只吃得下半碗飯,而在阿新那里卻能吃兩小碗。楊太太的話音剛落,云云便跟著美方一蹦一跳下樓去了。
兩個小姑娘小鳥一樣地飛進阿新那幽暗的樓梯間。這是一個神秘的世界。樓梯間里總是亮著盞低支光的燈,板壁上是一張美麗牌香煙的招貼畫,也不知掛了幾年了,都發黃了。房間里書很多,中國的,外國的,神話書,小說書,還有畫報,全堆在只老式立鐘里,鐘早就壞了。云云和美方一來便是翻書、借書。云云揀中的美方也要,美方揀中的云云也不放,兩個小姑娘常常爭得面紅耳赤。“吵吵吵煩死了煩死了!”阿新握著把青菜,堵著門口喊,臉上卻笑嘻嘻的。他喜歡熱鬧。
好幾次吃菜飯,后弄堂最漂亮的姑娘國英也來湊熱鬧,每當這時,阿新第一碗總是盛給國英,然后是云云,最后是美方。幾次三番的美方這個小人精感覺到了什么,以后阿新再來喊,她也假模假樣地搭搭架子,雖然家里只有南瓜面疙瘩。
突然地,阿新不見了,那間樓梯間掛了把大鐵鎖,靜靜的。美方站在那里,惆悵了好久。隔壁好婆跟娘又鬼鬼祟祟地在說著啥了,美方猜是跟阿新有關的,真不知她是憑什么猜中的。她們果然在說阿新。美方躲在閣樓上,聽好婆跟娘嘀嘀咕咕,說是楊先生有一天去樓梯間找云云,撞見阿新正抱著云云親嘴巴,楊先生大發雷霆,派出所、阿新的上級機關楊先生都去過了……聽著聽著她看見阿新笑嘻嘻地站在門口對著她和云云喊:來!吃菜飯!最早的時候,阿新還抱過她們,后來漸漸大了,便不好意思了,可此刻,阿新又伸出手親熱地喊:來,讓舅舅抱抱!她往后一縮,阿新便不見了,樓下只有好婆和娘。
她一直沒有搞清阿新究竟是判刑坐監牢去了,還是調離了或者回鄉去了,好像都聽她們說過。反正阿新是不見了,一去不返。她不敢問娘,因為阿新也抱過她、親過她嘴巴,親嘴的時候隔著張薄薄的紙,她怕他的胡子。她不知道云云是不是這樣。
六
阿新失蹤以后,美方和云云仿佛約好似的,誰都不去提他。過了很久,兩個人已是中學生了,有一次,云云在美方的閣樓里看到一本《悲慘世界》第一冊,便淡淡地說:“這是阿新的,第二冊在我這里。”
美方詫異地看了眼云云,她們之間的友誼已經很淡薄了,兩個人很少往來,但此刻,美方卻覺得兩個人又一下子靠近了,因為一個她們曾經共同親近過的人。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把那本《悲慘世界》你翻翻,我翻翻,傳來傳去,說不出的凄涼。過了會,云云說“這一冊就給我吧,成套。”美方說:“好。”兩人又不說話了。又過了會,云云拿著那本書告辭了。
看著云云跨出閣樓,看著她轉彎消失,只留下咯咯咯的皮鞋聲在頭頂上碾過,美方覺得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擴大,而里面卻是空空的舀什么也沒有,有一只手在掏,就像在空鍋里舀粥,一無所獲。她躺下來,她靜靜地思量,發覺她失去了許多,或者說,有許多她原本就沒有得到過。
云云有一本照相簿,里面全是她的照片,從一個月到兩個月、三個月,從一歲到兩歲、三歲……而美方連一張照片都沒有,她似乎生下來就這般大,她從來不知道她過去的模樣。她看到的只是鏡子里的自己。出于對神秘的從前的探尋,她便一遍遍地去看云云的照相簿,云云拍了新的照片,也一定請美方來看,兩個人一起議論:這張眼睛怎么瞇起來了,那張像電影演員王丹鳳……久而久之,欣賞云云照相簿成了美方的業余愛好了,她比云云還要清楚:這張照片是十歲生日在上海動物園拍的,那張照片是六月一日接待外賓在少年宮拍的,這咪咪照是在岷山照相館拍的,那小方照是在蝶花照相館拍的……那熟悉的程度簡直使楊太太都吃驚。照相簿是云云和美方兩個人關系的緩沖器,假如彼此有什么不和睦,三兩天后,云云想討好美方,便會來找美方:“美方,來看照相簿好嗎?”或者美方想緩和,便會問云云:“上個禮拜天拍的照片印好了嗎?”
還有,云云歡喜看的電影,總是看兩遍、三遍,一張《紅樓夢》電影票要一元,她也居然看了三遍,美方呢,只能問云云討電影說明書看。好在她也聰明,同學之間議論起電影來,她憑說明書上看來的一點點,竟也能從頭說到尾,比看過電影的人還要講得精彩。“美方電影看得最多!”同學們這樣評論她。
咯咯咯地笑著互相推來推去地上了樓梯,這是云云的同學,市五女中的學生。她沒有同學來,她那個“赤膊”中學,又遠又差勁,學生們一個個都是粗里粗氣的,不愛讀書。她和她們合不來。考中學時,班主任老師一定要她考市重點,考好后美方就覺得不順心,又說不出個道道。阿爸試著用筷子幫她求過卦:“筷子娘娘筷子娘娘,我家美方若考中,筷子頭便接攏!”阿爸兩只手里的筷子對著她手里的兩根筷子搖搖晃晃的,但筷子頭終究沒有接攏,“唉”阿爸嘆口氣,把筷子摜在桌上,筷子娘娘在阿哥阿姐身上就顯過靈。美方呆呆的,她這時才悟到,她的命運中總有什么東西在阻遏她。她落到了一所新建的、離家很遠的初級中學——長白中學,一無操場,二無圖書館,人們都輕蔑地稱它為“赤膊中學”。
美方躺在閣樓上,這閣樓載著她童年——她那惱人的又其味無窮的童年。墻角里,那本婚姻法圖解還在,她都看了百來遍了,她說得出每一個條例:凡男滿二十歲,女滿十八歲……不歧視私生子……不許虐待妻子……她本來還有一本《悲慘世界》,現在也沒有了,還是沒有好,要不,她也會看上個百來遍,記住每一個細節……還有報紙可看,她歡喜看任何有文字的東西。“報紙送來了嗎?”楊先生哇啦哇啦的聲音從樓板中流下來,流進這個躺著的姑娘的耳中,她閉起眼,她覺得那扇骨似的橫梁像楊先生那只大手朝她壓過來壓過來。
原先,楊先生訂的報是送在后門口的信插上的,美方總是候好時間,乘楊先生還沒下樓來取便先看了。有次被阿爸撞見了,阿爸一把奪過來,還順手敲了她一個麻栗子,叱責她:“人家的報紙,看啥?!”說著他便拉開樓梯門,高聲喊:“楊先生,報紙!”
“噢——”是楊太太軟綿綿的聲音,接著便是咯咯咯的皮鞋聲,楊太太下來拿報紙了。
美方一賭氣便從后門跑了出去,在外面游蕩了許久,她猜不透阿爸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那么火,又為什么要喊楊先生?她感到委屈,她是不會弄臟報紙的,她那么小心。她感到孤獨,不但命運,而且連親人也跟她作對。
她仍舊偷偷地看楊先生的報紙,只是背著阿爸。每次看,她那顆心總是撲撲地跳,越是這樣越要看,一天不看到,便像掉了魂,睡不著覺。一次,讓楊先生撞見了。這天,楊先生下樓來取,美方沒有聽到腳步聲,她正看得起勁,報紙上登著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還有附件,熱鬧得很,她覺得有趣,想不到共產黨與共產黨之間還吵架。楊先生站在旁邊,看這個初中生對大塊頭的政論文章如此津津有味,不覺大為吃驚,他有點酸溜溜,他想到自家云云,從來只看文藝小說,勸也勸不聽,這不是好兆頭,他越想越悲哀,重重地嘆了口氣,讓美方大大地嚇了一跳。美方急急地把報紙往楊先生手里塞,楊先生冷絲絲地假客氣:“你看你看!”
“美方!”娘在前面客堂間喊,美方像討得救命符一樣撒腳就跑。
報紙不再送到后門口的信插里了,而是送到對馬路弄堂口的裁縫老王那里去了。每天黃昏頭,老王便在外面叫了:“楊先生!楊先生!”于是,從二樓窗口放下一根長繩,繩的一端系著一個小籃子,老王把報紙小心地疊好,放進小籃子,便張著嘴,攤開手,看著小籃子一顫一悠地升上去,一副時刻準備著的模樣。娘說,老王是個馬屁精,拍有銅鈿人家的馬屁。老王能不拍嗎?楊家是他十多年的老主顧了,而美方他們家算啥?半次也沒有光顧過他的裁縫攤,相反,有時候還會來討點布條筋什么的。
旁邊人看到老王送報這么吃力,弄不懂了,為啥報紙不送到一幢房子里,而要送到對過?楊先生笑嘻嘻地回答:“牢靠!”美方娘聽了氣得差點暈過去,她要強了一輩子阿大阿二都是大學生了,他們讀的都是師范大學,學費飯費全是國家的,將來畢業了,要賺大工資的。美方么,只是運氣不好,看她那看書看報的癡迷模樣,也總有出頭日子的。她咬咬牙,便也訂了份《解放日報》。從此,只要郵差遠遠地過來,隨著一串鈴聲,全家人便像迎接國賓一樣,一起涌到門口等待,每次總是美方伸出手接住。這是他們全家最驕傲的時刻。
老王常常要回鄉下去,不知做啥。他身邊有個女兒叫“小眼睛”跟美方家阿五頭一樣大,又難看,又饞癆,老王每次回鄉下去,總要托美方娘照管幾天的,后來因為送報的事,關系搞僵了,便不好意思了。他想托楊太太照看,楊太太開頭答應的,可臨到老王動身一天卻生病了,連自己也照管不了了。老王鄉下終究再也沒去成過。
阿五頭、阿六頭坐在門口朝著對過唱:“阿王炒年糕,吃力不討好!”美方娘也不出來阻止。“小眼睛”也不過來玩了,只是站在弄堂口,咬吮著手指看他們。
寬寬在寄宿學校讀書,早就不跟美方、云云來往了。
該疏遠的都疏遠了。孩子們漸漸大了。
美方弓著腰從閣樓里跨出來,小小的閣樓已容不下她那漸漸長高的身軀了。她發育了。
七
終于有一天,楊家突然涌來許多人,手臂上都戴著紅袖章,是居民小組長帶的路。于是大家才知道楊先生以前在香港住過,還做過什么大頭小頭生意,楊太太從前在百樂門跳過舞,是楊先生的小老婆,等等等等,全是聞所未聞的。
上面樓板上腳步紛亂,還有重東西倒下來的聲音,樓像要坍了,隔壁好婆跟美方娘說:“不得了了,要掘祖墳了!”美方忍不住,便溜上樓去看。楊家三口子都擠在亭子間,有人看著。這亭子間平時不住人的,是楊家的廚房間,地上鋪白瓷磚,墻上砌白瓷磚,以前看上去清潔雅致,現在卻像醫院太平間一樣慘白暗淡。樓梯拐彎處已經有好幾個鄰居在觀看了,大家悄悄議論著,總不外乎是舞女、香港之類的,楊先生低著頭,誰也不看,楊太太眨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哀哀地不知所措地看著周圍,云云站在煤氣灶旁邊,緊閉著嘴,左顧右盼。美方一來,她便看著美方不動了,美方也看著她,雙方都感到有種什么東西被顛倒了。云云眼睛里流動著像火樣的東西,那里燃燒著驕傲、失意、難堪和仇恨,是的,仇恨。此刻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美方,這個灰姑娘般的女孩子眼睛里閃爍著茫然的沖動,她是來譏諷她的!云云的眼睛死死地咬著美方的眼睛,差一點點,美方就能聽見她的呼叱了:滾!你滾開!
也許是云云那灼人的眼光,也許是自己嘴角無意間漾起的一個得意,美方忽然感到有些羞慚地轉身,走了。美方下樓的時候還想著云云的那雙眼睛,那雙刺人的眼睛。她憑什么要那么盯著她看?難道這是她的過錯嗎?美方覺得胸口氣悶得很,只是從此刻起,她才明白,原來她們已經較量了很久,很久。她無意間承受了一份她不應該承受的仇恨,她的心變硬了。活該!她想著鄰居的議論。
第二天一早,美方在后面灶披間水龍頭刷牙,云云下來了,她走得很輕很輕,可美方還是聽岀來了。美方慢慢轉過頭,看見那樓梯門開了半扇,露出云云那張很標致的臉。她真的像我嗎?美方望著云云。云云靜靜地望著她,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一夜之間,她們各自都明白了許多,又糊涂了許多。
“美方!”云云終于叫了聲,她似乎已忘記了昨晚那片刻的仇恨。剛才她站在自家窗前,望她窗外青森森的云天,懷里捂著那本她一直引為驕傲的照相簿,朝不保夕,誰知今晚又將如何呢?她想到了美方。她從身后拿出那本照相簿,那絲織錦緞封面的精致的照相簿,這是美方最歡喜的了。“給你好嗎?以后還給我不還給我隨便你……”
美方不由自主地接過來,她抬起頭,她又看見了那雙眼睛,那雙流動著火的高傲的眼睛,她被這眼光激怒了,她跑到前面,打開門,奔到對過老虎灶,移開那爐膛門,把照相簿塞進去。爐膛口不大,她狠勁地塞,就像阿爸過年殺雞一樣狠。照相簿落下去了,金紅的火把它映照得五彩斑斕,那美麗如夢的色彩只一剎那便消失了。
美方無力地垂下手,她走下上街沿,想過馬路,抬起頭,看見站在對面的云云,她不明白云云為什么要站在那里,冰凍似的,抱肩而立,一雙眼睛微微發紅,盯著她。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站在這里,我是來干什么的?我還想干什么?我是誰?我叫美方嗎?
灰齪齪的馬路沒有車子,沒有人,平素熱鬧非凡的早晨一下子靜寂了,像一條死沉沉的河,河兩岸站著兩個年齡相仿,面目相像的女孩子。
楊家搬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二十年后,云云成了遐邇聞名的女作家,上過北京,采訪過西藏,出過國,她的照片登在文學雜志的封面上、報紙的新聞上,她嫵媚漂亮,風姿綽約。美方是一家工廠的圖書管理員,云云的每張照片、每篇文章,她的手幾乎都觸摸過,她似乎命定要跟云云有某種神秘的聯系。
云云寫了篇文章,叫《往事》,她寫了那本照相簿,她說那是她童年最珍貴的東西,她寫了那次殘酷的“火葬”,她袒露她有過的仇恨,“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早晨,忘不了對馬路那個懷著惡意的女孩子,我曾經下決心不寬容這個童年的伙伴,這個我給了她那么多友愛的伙伴……隨著時日的流逝,恨沒有了,寬容吧,人類歷史上由于不寬容而造成的悲劇再也不應繼續下去了。于是,我寬容她,但我永遠不原諒她!”
美方看完了這篇文章,把雜志擱在膝上,雙手擱在雜志上,她沉思了許久,她似乎又看到了云云那本新的照相簿,她依舊像過去一樣,熟悉那里面的每一張照片:這是在青海湖拍的,在《文藝生活》雜志上登過;這是在九寨溝拍的,在《旅游報》上登過;還有那張白宮前的照片,是去年出國時照的。
爐膛里的火還在燒。
198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