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未到，路杰林就將柳翠杉從床上挖起，催他洗漱，細心地幫他貼好滿嘴鬍鬚，讓他愜意地吃個早點。
早點裡，竟然又有翠玉豆腐羹！
“宛心姊姊來過了？＂柳翠杉問小童。
小童說沒有，羹是差人快馬交遞。
小童看似十二歲左右，神態清和，呼吸平緩，動作靈敏。
路杰林偕柳翠杉出了官驛。隔壁房裡的男客似乎未有動靜。
“喂，就職訓練是什麼玩意兒？你可不要玩死我！＂
“相反的，在這裡，你得學會騎射。＂路杰林正色地答。
“我不是武藝高強的嗎？＂
“我只是猜測，沒真看過你打架。＂
“你！＂柳翠杉這下是真的可以吹鬍子瞪眼了！
官驛馬廄裡，小童備好兩匹又瘦又矮的馬，看著像是莊稼漢拉車用的。
這兩匹馬隔壁，棲立著一匹精壯高大的灰馬，鞍縑、釦飾，都精美無比！正是隔壁男客所有。
“哇，這麼高調！＂
路杰林拍拍忿忿不平的柳翠杉，正要扶他跨上其中一匹瘦矮馬，柳翠杉撥開他，就著鞍下足蹬一躍，爽朗喝了一聲，便執鞭揚長而去。
路杰林：“…………＂
“等等我！＂路杰林努力地趕上。
“跟著我，走這條！＂路杰林揚聲說。
“原來你這麼會騎！＂路杰林又說。
柳翠杉不想說話。心想，警校第一課教的不是開警車而是馬術，說出來你信？
“那就跟我玩個迷藏！＂路杰林說著，揚鞭策馬朝山口下封路段奔去。
下坡需要微控馬速，以免驚馬失蹄。
進了官道，路杰林轉進第一條岔路，望北奔馳。
經過幾處廢棄磚房、穀倉，跳過坍塌木欄，飛梭一片楊樹林。
路杰林勁捷劈風，直往大西北開闊的草原奔去。
同一時間，柳翠衫一直跟在五個馬身后，這是令馬感到安全的距離。
草原不像是全天然的，有些高攏土堆，像是地界的標示。
再向北，就看到一片片已經焦黃乾枯的大豆田。
“看來我甩都甩不開你，更別說迷藏了！＂路杰林拉開嗓門說。
“這就是那什麼就職訓練？”
“沒完呢。”說著，路杰林從鞍夾拿出一副牛皮袋丟給了柳翠杉。
“什麼鬼！”柳翠杉接過，發現牛皮袋裡有兩副弓，十枝箭。
“一副弓備用，十支箭，看你能射中幾枝！”
路杰林說著一路奔向大豆田深處。十座事先安排好的豆草人，以彼此十丈距離分隔，一字排開，甚是壯觀。
路杰林回頭說：“跑馬射箭，看你多行！”
柳翠杉皺著眉揚聲問：“你先示個范，行嗎？”
“看著！”
路杰林加速向前，一道彎弓從右肩斜出，右手伸直，雙腿夾緊馬背控速，上身微微站起。
進入射程范圍，繼續加速，左手拿箭，開弓，滿弓！瞄準，射出！
加速，再射！
等速前進，又射！
十道箭整整齊齊射中每一個豆草人的左心房，不偏不倚。
“哇嗚，跑馬射箭是吧！”柳翠杉心想，這比警校每年檢定活動標靶考還難啊！
“左手開弓是給你左撇子用的，我要從另一頭射過來！”柳翠杉開嗓對策馬錯身的路杰林說。
路杰林登時明白，換個方向跑，就能用右手開弓。
柳翠杉直奔另一頭，一邊手上忙活著，雙手都沒有控韁。
到了另一頭，一個利索的調轉馬身，開始朝回程加速！
他沒有挺身站著，反而躬著背。左手拿起兩弓交叉固定而成的十字弓，右手拿箭，雙倍滿弓的力道，讓射出的箭犀利飛旋、咻咻有聲！
一面加速，一面雙滿弓射擊，每一枝箭，都將豆草人的頭，整個射爆！！！
十個草人，沒有例外。
路杰林：“…………”
“沒事，草人扎得不夠實，大概就是個孩子的手勁。不過……”柳翠杉的聲音在風中散開：“你這等身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就。”
路杰林心頭一震。
柳翠杉沒有直視路杰林，環顧四周像是遭人棄耕的豆田，皺起了眉頭。
“這豆田怎麼啦？＂
“提早收成了！跟我走！＂
路杰林繼續領路，尋著一條四馬身寬的隴道，一路向西奔跑。
烈陽漸熾，空氣中都是乾草的味道；遠方的山像大地一樣平緩，只是高出地面一些，看著像是很遠很遠以外。
漫地黃草在腳邊簌簌經略；許久，才看到一群高大的楊樹聚在田隴邊。
“迂！讓馬歇會。＂路杰林跳下了馬，揉揉腰際，向前緩緩移步。
淙淙水聲漸漸清晰，柳翠杉也聞到一股因為水氣而馥郁的清新，在空氣中漫開。
叢楊間有一道小溪，溪水十分清澄。溪底石頭多半渾圓晶亮，映得溪水好似閃動不停。
兩人蹲在水邊掬水，水冰涼涼地滑過肌膚，透心沁脾。
順著溪水上游方向望去，應是遠處山顛的冰雪消融而來，穿山侵石，一路悠悠到此。
這段平原細流，又有日光終年照射，應該十分潔淨。
“這水，太乾淨了，沒有魚啊！＂柳翠杉說。
“你說的沒錯，這對于黃豆田來說并非好水。長年沒有滋養的土地，一年一收，變成兩年一收都是有可能的。＂
路杰林仔細翻開水邊土壤，沒有蚯蚓。他走進大豆田，掘開一方，發現土質乾竭，沒有太多能蓄水的黏質土壤，多是顆粒細緻、乾燥沙化的土粉。
“這麼說，黃豆歉收是因為土質改變囉？＂柳翠杉坐在楊樹下，摺起棉布衣擺來回地晃動。
路杰林一直在豆田裡忙活，沒有回答。
好一陣，路杰林才過來坐下，手裡腋下還夾帶一堆乾燥的大豆枝葉，認真地織造起來。
一明一暗、一外一裡，交嵌的乾枝很快就變成了一方小扇。
順了頭頂幾吋楊枝，將它們交纏后輕輕嵌入已經做好的方扇織理，再將豆枝左右上下收緊。路杰林拿著挺順手，便對著柳翠杉輕輕搖晃起來。
柳翠杉從頭到尾看得仔細，又看了一眼楊柄豆枝扇，問：“這土，是因為種黃豆變貧的？還是因為貧了，黃豆開始歉收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看這土質，貧，也有些時候了。＂路杰林說著，手裡不停對著柳翠杉輕搖。
柳翠杉一邊思考，一邊看著小扇上上下下極其柔緩，他瞇起眼，盯著路杰林說：“我實在呢，也不想說破，不過，你這樣對我，我很難不聯想，你是有求于我。又或者，你是先討好我，怕日后有什麼讓我知道了，不好消說，不好解決，不好交代。＂
路杰林輕輕一笑，沒有接話。
“說，這訓練，還要持續多久？＂
“看來你騎術精湛，射箭也了得，或許，真的不用太擔心你。這趟，我們就當是探勘一下大西北黃豆田的現狀好了。＂
“繼續說。＂柳翠杉換了個姿勢靠向楊樹干，雙眼望著遠方。
“宋國在周囯大西北之西與南，有強大的牧馬產業。如果是在人的管理下，馬不會自己遷徙，因為牠們都是被圈養或者放牧的。
只有一種可能，當馬匹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出走，牧馬人只好跟著馬遷徙。但是這又說不通，為什麼出走了就不能再把馬匹趕回去？
借牧，自古也是有的，就是借鄰國的草地放牧，完了，再趕牛羊馬回到自己的領地過冬。可是，為什麼這一次，會造成多年不斷的牧馬東遷？
牧馬需要大片草地，宋國牧馬的東遷，致使周囯原本的黃豆田縮小了，豆農也不斷東移。這地段，你看，綿延幾十里，恐怕都是流沙型土質，不肥沃，也不易收成。就是來到這裡的豆農遇到了瓶頸，年年產不足豆糧，而且還每下愈況。
現在，我有兩個想法！＂
“說！＂柳翠杉接下了楊柄豆枝扇，開始對著路杰林輕搖。
“首先是關于豆農。豆農可以再往哪遷移？這塊地種大豆并不理想，除非有辦法改善土質。但如果不行，還有哪裡適合種豆呢？
其次，宋國的牧馬事業東移，那是不是說，在宋國其實是騰出了一部分空間，因為原本的牧馬東移了，那空出來的地，在做什麼？＂
“有辦法進宋國查探嗎？”
“我原本是寄望柳翠翠，因為只有他能跟宋國高層接觸，而且關係好像一直很好。但現在，他突然用這招金蟬脫殼，把自己的馬隊留在了宋國，像是炸死也像自殺。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得好好想想，是誰最希望柳翠翠消失呢？”
“就柳翠翠他本人吧！”
“…………”
“好好，我不搗蛋！”
“恐怕這些，都是必須先解開的問題。”
柳翠杉本想再槓一下，這些，跟他想回家，到底又有什麼關係？
一看路杰林又陷入深沉思考，他決定還是先別打斷，繼續溫柔地搧風。
“目前看來，這方黃豆田，＂路杰林望著前方，長吁一口氣說：“是需要好好治治了。我擔心，這景象的背后，有更多問題還會浮上檯面。＂
路杰林卸下腰際竹壺遞出，壺裡盡是冰涼的氣泡礦泉水，好像喝不完一樣。
柳翠杉毫不客氣地仰頭喝著，腦子裡一個勁地轉不停。
兩人靜靜靠在楊樹邊上，路杰林望著豆田出神。
柳翠杉望著手裡扇子，搖著搖著，漸漸開始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