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東邊山城下,一處藥草谷園開滿了藍色小花。
入冬了,不該有花的。
今晚,月色迷濛,藍花遍地。
路杰林一個人昏倒在花田邊。
柳翠翠奔上前去將他摟住,輕輕地搖喚。
“阿林,阿林,你醒醒!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柳翠翠檢查他的脈象,先是洪脈,既而又十分混亂。
“阿林,你信我!如果周、瀟合作,漱石山莊擁有種植紅花的經(jīng)驗和歷代先祖的研究,我們可以開拓新的稅源,朝廷不會置吳縣于不顧,我的每一步,都考慮到你,都沒有忘了你呀!”
這片藍色花田底下,有年幼失怙的柳翠翠和路杰林一起田葬的柳母。柳母遺言要回歸大地,變成可以肥沃土地的最后一點心意。
數(shù)年后,柳翠翠再偕手失恃的路杰林田葬了路山桐。兩個失去至親的小男孩相依成長,讀書、玩樂、陪伴,彼此不離不棄。
不管柳翠翠想要如何妝扮自己、計劃自己,路杰林總是跟著他、向著他、聽著他、敬著他。
不管路杰林想要如何探險、嘗新,柳翠翠總是讓著他、寵著他、護著他、欣賞他!
那些客居瀟北的日子,柳翠翠已然想著,如果吳縣能夠種植紅花,開發(fā)對農(nóng)人、心疾病人有用的藥,那麼,吳縣的稅收將會大幅改善,沒有良田的農(nóng)人就可以幫忙製藥。一定有種方法,可以成功地在吳縣種植紅花!一定有道工序,可以讓製藥過程安全可靠,不讓試藥、成藥,變成中毒的途徑!
事實是,如今的他,已經(jīng)掌握了最關(guān)鍵的技術(shù)!
然后,兩個小男孩變成了少年,少年長大了,老了,也要牽著彼此,掘一方田土,日后將對方和自己,安葬其間。
“阿林你回來!回來呀!你不要離開我,沒了你,我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我需要你,需要你告訴我,你會等我,告訴我,你要我的一句話,說你還愿意……和我一起變老!”
柳翠翠的串串熱淚,滴在了路杰林的臉上。
他在心中祈求,如果,遙遠的意識,能聽我召喚,我只求阿林無災(zāi)無難,只求他平安到老……
祈求變成了周身循環(huán)的真氣,真氣直達意識,意識先是明亮通透,既之發(fā)出蒙昧奇光,炸裂四散后,一道極強的光束從遠方射來,進入了路杰林的身體。
路杰林勉強睜開眼,視線很模煳。他依稀聽見柳翠翠說著:“我是愛你的,我的每一步,都有你在前方,我的每一天,都有你在我心上。莫忘,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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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柳翠翠一個人馬不停蹄,穿山線,走鄉(xiāng)道,過小徑,直奔瀟國。
到了瀟國北境,進入涂山藥園,果然,新的一年宋囯所需馬藥又已全部製成。
種下新一季的紅花,柳翠翠張羅新的馬車隊。他告訴那些多年來深藏不露、言行節(jié)制的藥園管理人,木槿微恙,今春,留在了漱石山莊。
夏初,柳翠翠駕著車隊北上,經(jīng)過和平藥道。這條路已經(jīng)被南來北往的旅人、商隊,踩出精光平滑的路表。行草疾書的和平藥道四個大字被拓了下來,刻上大石,鑲在路旁。
途中,新開兩家邊境客棧,據(jù)說都是瀟、宋兩國商人合資。緣著客棧,新的商鋪、農(nóng)販,漸漸聚集,生意都算興隆。
一出宋國西南關(guān),暮山將軍隨行的軍馬立即開道,柳翠翠一路跟隨,將要送給宋國西南軍的新鮮馬藥,一直駛至軍營城下。
城頭久久期盼的暮山縱身躍下,來到柳翠翠的跟前。
見到柳翠翠,暮山的內(nèi)心十分激動;看她形容消瘦,暮山滿心不捨。
“進來。"柳翠翠說。
暮山進到柳翠翠的車廂密談。
他告訴柳翠翠,其實宋君主接受了簡慈的宋、瀟牧藥互防,正準備向瀟國皇室遞建正式會商。
柳翠翠說:“太好了!如今,瀟國貴人滯留周國邊境,不久,瀟國便會有皇室儀仗隊伍通行。請暮山將軍多多關(guān)照,讓他們能順利將瀟國貴人接出周境。莫要讓周國給脅持了!”
“我懂!可妳這麼做,周國朝廷豈不怪罪?"
“若是不能保全瀟國貴人,三方會談必然無望。”
“我懂了。"
“我已向周朝廷通報,將押運大批黑心紅花藥材,送入周都,供醫(yī)藥研究。放心,周、瀟聯(lián)盟雖不成局,若周仍對紅花有意,則必得與宋會商,這才是宋國真正所愿,不是?"
“這信息……我能上報給宋君主嗎?"
“當(dāng)然,暮山將軍,宋君可是你的主啊!"
“可是……我君上他……我并不清楚君上的真正想法,也連絡(luò)不上簡長諫,喔,雖然,他已經(jīng)不做長諫了。"
“讓宋君主派人來,我會盡力促成三方會談。"
“好,我知道,我相信妳!妳……妳要保重!讓我派人跟車保護……"
“不可!我有瀟國皇家親衛(wèi)的護持,不會有事。將軍請放心。”
柳翠翠離開西南軍營后,又見了暮山將軍兩次。
馬隊行至宋國中部,暮山將軍一人黑衣簡裝,深夜飆戰(zhàn)馬直追柳翠翠的馬隊。他告訴柳翠翠,宋君主將派特使與他商談。
柳翠翠問:“能派簡慈出來嗎?"
暮山說:“我試試。我知道,簡慈也主張三方會談,由他出面,是最恰當(dāng)不過!"
柳翠翠一行來到宋都南界,連夜素衣飛馬的暮山,又追上了柳翠翠。
暮山說:“簡慈出不來,不知道為什麼。不過,至少知道他人是好好的,現(xiàn)下,是我君上身邊謀士。"
“原來如此。"
“二十天后,在宋都第一酒館。"暮山說。
“知道誰會來嗎?"柳翠翠問。
“不知。"
“將軍,翠翠連累你長途跋涉,你大可不必……"
“我、我是擔(dān)心妳,想、想來看看妳。妳……究竟有何打算?"
“與其讓宋君主忌憚我,不如為他推動三方會談。保持周朝廷對紅花的興趣,對宋有利,三方與會,則瀟國有救!"
“我、我不大懂這一切。可我……總覺得妳……唉,我個是軍人,但不是粗人,我總覺得,妳有什麼……其他的安排。"
“將軍覺得,翠翠想安排些什麼?"
暮山只能沉默。望著神情黯淡的柳翠翠,他心中已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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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都,第一酒館,各路商賈川流不息。
一個黑衣簡裝的男人,在高樓雅座間和身旁的馬商頻頻交談。
兩隊一品宮廷禁衛(wèi)突然魚貫上樓,神秘的包間裡俸了淡茶,茶淡如水。
柳翠翠一身青絲拖地,神情靜謐。在一隊看似輕裝簡便的瀟國武裝護衛(wèi)簇擁下,走上了第一酒館頂樓的包間。
席間,兩人同意屏退左右。
柳翠翠單刀直入,說:“一個堅實務(wù)農(nóng)的周國邊境轄縣,是周、宋和平的助力。吳縣農(nóng)戶久立,周國便無法輕易軍出西北。保吳縣,保周邊農(nóng)防,保周、宋太平……"
從頭到尾安靜聆聽的宋國特使,低垂狼目,收斂鷹視,一身少壯雄健的體魄,在一套簡式朝服中,隱隱顯露。
出了第一酒館,柳翠翠馬上奔向自己的馬隊。周身繁華熱鬧,行人摩肩擦踵。
經(jīng)過兩個宋國公子哥時,柳翠翠暗暗將一紙信封,塞入其中一人的腰帶。
接著,柳翠翠躍上頭馬,帶著馬隊,出了宋都。一出宋都,他直往宋北邊境奔去。
雖是指名給路總捕頭,接到信的抱文淵立馬打開來看!上面寫著:阿林,藍花田中,候君百年。勿念。大姊絕筆。
不好!抱文淵、應(yīng)四亭牽了馬,開始向宋北郊道狂奔。
同時間,過宋都的還有一個黑衣簡裝看似馬商的清瘦身影,他炯炯有神的雙眼緊緊盯著柳翠翠的去向。
另外,還有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趕來,一路高舉女君儀旗的瀟國王子親衛(w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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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北境郊道上,煙火沖天。
遠近慕名前來的馬商、馬隊,聚行成市。大家都圍著營火跳舞、談笑,吟詩唱歌。
人群中,殺氣此起彼落!
周君王頂尖的侍衛(wèi),民服便裝混在馬商群裡,想儘辦法逼近柳翠翠。周君王若是知曉在毫無預(yù)警下,已為瀟國作嫁多年,周方瀟藥助宋馬,樁樁件件,事大可臻叛國,事小可至亂邊!如今,一撥人馬從君側(cè)出,又幾番逼近柳翠翠的車廂,殺機不言可喻。
馬商川流間,宋君主最強的禁衛(wèi)殺手就藏身其中。如果沒有柳翠翠為周、瀟兩國穿針引線,周國絕對無法跨越宋國干預(yù)紅花。
一場紅花劫,爆出了宋國絕對不想公開的軍事機密——馬傷慘重。宋國斷不會給周國有掌握紅花的機會!
看似錦衣商賈,悠閒穿梭。個個眼神陰騭銳利,殺機步步逼近!
柳翠翠穩(wěn)坐車內(nèi),閉眼沉思。
車廂外數(shù)度短兵交接,夾雜著遠處傳來的牧馬歌聲。動亂或許瞬間,民安如何持久?
黑衣簡裝的男人眼見周國侍衛(wèi)近身攻防宋國禁衛(wèi),兩方都是高手,兩方都專注地對峙,兩方都意不在車廂裡的柳翠翠!!莫非,兩方都在保護柳翠翠??又或者......都想脅持她?可任何一方,都比不上他脅持柳翠翠來得強!他可以保護她,他會對她好,會給她從此淡出這場紅花劫難的安穩(wěn)下半生!!
對!暮山戴上了斗笠頭罩,他不能讓宋國禁衛(wèi)認出他。伺機逼近,他盤算著如何趁亂將柳翠翠劫走!
瀟國王子的親衛(wèi)高舉著瀟國女君的儀仗,這支隊伍的所有人,都彬彬有禮,緩緩繞行著鋤郎馬隊。一步步,絲毫不動武力,他們將周國侍衛(wèi)、宋國禁衛(wèi),一點點地,逼開了一段距離。
周、宋兩國人馬不明白,當(dāng)瀟國王子親衛(wèi)的馬隊靠近時,他們座下的馬匹都開始不聽使喚,嘶鳴踱蹄,好像都很想拔腿離開!
車廂裡靜坐冥思的柳翠翠,彷彿又回到那個奇異空間,所有人都穿著十分怪異的衣服,卻又很方便。那些人使用未曾見過的光透瓶子和某種高速火熠儀器,還有很多大大小小顏色明亮的桶子、器具,他們在加工紅花實,做出純度極高的白色粉末。但那些,都是有劇毒的!
他在那個奇怪的地方將工序改變,加了幾道蒸沁、酒淬,讓辛辣毒性退卻,那些白色粉末就更接近可以消毒鎮(zhèn)定的芬鐸。如果,能找到進一步工序,一點一點測試劑量,或許真的能夠做出緩解心絞痛的藥。或許,路家男人身上的心痛魔咒,就真的有解除的一天!
再堅持一下,或許,他真的能夠讓阿林快樂無憂地活到老!
要怎麼才能再進到那個空間去?要怎麼才能再溝通上那道意識?
從奇異空間裡帶回來的精純劇毒,如果讓周朝廷知道,紅花屬性極端,亦可禍國殃民,君王愿不愿就此放棄紅花?木槿有柳天仁一步步為他擘劃大局,又有執(zhí)儀親衛(wèi)鄰境接駕,加上有暮山盯場,木槿該可保全。
可惜,放棄紅花這步險棋,必得有人愿意犧牲。
阿林,如果不必出此險招,柳翠翠想,他最期盼的,不過是山城藥谷,藍花田間,與君長相廝守。
但這一切,恐怕都太遲了。哪一道聲音,能像上次一樣,召喚著他?
躍出馬車,將一包東西丟給周國侍衛(wèi)隊長。待他們離去后,柳翠翠策馬狂奔,向北山口直去。
北山口下,服了精準的紅花粉藥量,柳翠翠一躍而出,飛向天際。
藍天,猶如藍花織就,白云伊人,最近時,彷彿溫柔地擁抱,彷彿人間一切,不再細看,已如隔世。
過命,不過是短暫的退出。受我召喚的人吶,可一定要保住阿林!這是柳翠翠心上最后的愿想。
柳翠翠從半空落下,已然失去知覺。
疾馬奔馳而來的暮山將軍奮力向前沖出!烈陽下,他看見一個空中飛馬躍騰的白衣少年,猶如仙人下世,他目光篤定、不顧一切地接住了柳翠翠的身子,半刻不停留,急急轉(zhuǎn)向,往周國吳縣方向奔去。
遠方,一處老林裡,另一個黑衣男人,已屆中年,他滿面風(fēng)霜,正鷹立于樹梢。
他眉頭緊壓的雙瞳裡,終于現(xiàn)出了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