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低垂的眼看起來細長憂鬱，一頭長髮半披胸前，形容依舊美翻！
靜默了一會，他站起身，從內室一方小木柜裡取出一包東西，交給譚中，說：“這裡頭的馬藥，一種可以鎮定傷口，不使潰爛；另一種可以使馬安心，便容易休息復原。都有標示，你先拿著。＂
“在下恐怕是冒犯公子了，真沒惡意的。＂
“無事。＂
“這個，人吶，有時候消失一陣也不是件壞事。原來是別人在做的事，現在換成都要自己做，自己做才知道有多難，或者，有多複雜，又或者，有多有趣、多好玩！你說，是吧？＂
木槿終于打心底浮出一抹笑，說：“我知道了。我會在宋國停留一段時間。＂
“喔，不過我看你呢大概也功夫了得，人又機靈，我想，你是不會有問題的，是吧！這個……哥們有空就過來看你哈！＂
這回，木槿更是銀鈴般地笑出聲，他雙眼透出一股清朗，好像真的被譚中給逗樂了。
“嗯，和我同行的朋友呢算算時間，也該到了。我怎把他給忘了真是！＂譚中一邊用手擦嘴，一邊拉拉整整鬍鬚，起身道：“我這就出去看看啊。＂
出了帳外，東瞧西望也沒見張西趕來。
照理說張西若是看到譚中的那匹瘦矮馬，應該就能找到譚中，不應該錯過才是。
附近方圓，他們這兩匹極品，可是萬中挑不出的唯二。
譚中正要去牽自己的馬，帳裡纖纖傳來一句：“騎我的大灰去吧，公子，一路小心。＂
看看，多好一人呀！還愿意借坐騎，還叮嚀著小心，嘖嘖嘖！
譚中一邊嘖，一邊走進柵欄。
俊美的大灰高挺雄壯，細看，并非公馬。雌馬更是認主，而且忠心不二。
再想想，自己的矮小瘦或許更有能力尋到另一匹瘦小矮，還是乖乖牽了自己的馬，足蹬一躍，向帳裡拋下一句：“木槿，那就山長水遠，各自珍重了。駕！＂
走出馬市，一耳聽的都是吃飽的馬商和客人們吟唱著草原詩歌。詩的內容多半講述游牧生活故事，和市集趣聞。
那些歌聲都雄渾高亢，中氣十足。
又是一串長笑入空，像是真心迎著、也送著原本對這一切，應該也十分熟悉的柳翠杉。
............
離開馬市的柳翠杉，朝來時路狂奔而去。越走越心驚，他想，真不該丟下路杰林一個人！
可他也沒真想把人家丟下，只不過跟著木槿騎得快了些。怎麼混到一個總捕頭了手腳還這麼不靈活？柳翠衫心裡犯嘀咕。
今晚無月，四野漆黑。
憑著識途老馬奔出數十里路，才看到偏離隴道的遙遠北方，有兩簇火把在大豆田間搖搖晃晃。
柳翠杉迂了馬，親親馬耳朵，細聲對馬說話，要牠務必輕聲靠近，不要驚動人群。
慢慢，慢慢，人聲開始清顯。
一個莊稼老漢聲音說：“……若是還能像往年，一年兩收，那破壞田糧的，有如重罪，可嚴重了！如今，我們連收成都有困難，地不肥水不沃，長不出好苗子。牧馬人來了，占了，也說不上掠我多少田收。這樣一來，我們連個申訴的理由都沒有了。交不出糧，還要領上頭的罰。路總捕頭，這方豆田，可是我們幾代人的心血，不是我們不耕作，您也看到了，老天不給飯吃，您可要為我們主持個公道啊！＂
一個年輕的農家子弟舉著火把，隱約可以看見他細瘦的胳膊正顫顫地發抖，他說：“剛剛大伯也說了，多年前那個草藥大夫帶來的種子會長出一種紅花，這花謝了之后，隔年土地就會變得肥沃，可以不休耕，年年有收成。聽說朝廷要接管這種紅花，不知道能不能允許農戶種來充作肥地用？＂
年輕子弟口中的大伯說話了：“想當年，每一攏大豆田邊都是成片的紅花，紅豔豔的，非常漂亮！用土地的方法解決土地的問題，是我們的一點心愿。路總捕頭，這攔路請愿，實非得已，不過是為了這片土地和它能養活的我們這些人啊！請您一定要幫幫忙啊！＂
“老爺，老丈，大哥！＂路杰林的聲音殷實地傳來：“我們都知道，一種好的藥草，也可能是毒草，有人用紅花來肥沃耕土，有人被紅花劇毒所害。毒，若深入軍戶、農戶，則周國不保。
紅花，需要管理。這點，請各位相信縣衙，一定代各位向朝廷要個說法。目前，最重要的是，農家要飯吃，要錢交稅。大家請聽我一句，在紅花情勢尚未明朗前，我們需要找出新的替代營生。＂
“總捕頭大人！＂一個還未開過口的中年男子聲音微微顫慄地說：“過去幾十年呀，從村裡南遷的青壯漢子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剩下的我們，若真無法守住這方田，無錢無糧，我們就再沒有立足之地了呀！＂說到激動處，他手裡的火把搖晃得厲害。也許，他人并不很清醒？
路杰林的馬突然感到威脅，抬起前腳當空嘶鳴！路杰林立刻收韁，踩著腳蹬讓身子立起，雙腳夾住馬身，讓馬穩定。
馬背后，點點火把一個個出現。有更多人正朝著路杰林所在的位置移來。
原來，這裡距離周囯西北山區的農戶村落，已經這麼近了！
路杰林回身，調轉馬頭，正面迎向群眾。
火炬洶涌而來，恐怕有上百人將在這裡聚集。
路杰林卸下腰間黑色布帶，溫柔地將馬的雙眼纏住，輕輕撫摸牠的耳際。
遠方暗處的柳翠衫當然沒有錯過這一幕，他瞇長了雙眼。
等人潮稍微聚齊，不等人群散開包圍，路杰林從衣袖裡取出一樣東西，正是午后他親手編製的楊柄豆枝扇。
他高舉手中的扇，走馬眾人面前來回展示，目光篤定。
然后，他開始對著眾人說話。
“鄉親父老，我的兄弟姐妹們！＂
眾人擎起火炬，想要看清楚路杰林的臉。
人們交頭接耳地傳著，他就是吳縣衙門的路總捕頭。
“大豆田養活各位，耕作是保護領地的重要政策，若不耕作，就會失去土地！＂
路杰林的高亢中有著淡定，群眾開始更安靜地聆聽。
“然，土地不是只有收成。看，我手中的扇，來自乾燥的大豆枝葉，妥善利用，亦可以改造腐朽！黑心紅花，是一刀兩刃，可以沃土，卻也使人中毒！
剛才，貴鄉耆老，已善盡告知之責，曾有鄉民，製做土肥過程，為中毒所苦。我路某，愿虛心求教，尋找解決辦法！＂
后到的人群裡有人高舉火把想要發言，被路杰林生生打斷。
“首先，大豆田必須有個全新的開始！下月十五，我吳縣縣衙，會遣一隊制豆農役來到貴鄉，為各位展示製作一種新的豆糧。新的豆糧，意在方便保存和運送。
在西北境豆田全面復耕之前，我們可以把現有的屯豆，變成更有價值的豆糧。
但是，這需要大家一起努力！只要我們能做出成品，貢往京城，銷往宋國；大豆田能耕作，便耕作；不能耕作，我們也有高價值的豆糧可以變賣！
其次，黑心紅花一事，須要朝廷指示。指示來臨前，我路某愿意，替各位請命，黑心紅花可以使土地肥沃，保持豆田至少一年一耕。朝廷需要知道這件事，認真考慮邊境農戶的真正需求。
但我們必須保證，只能官方種植，民間不能採收。這樣，才能杜絕之前的錯誤，不讓無辜鄉親，繼續誤中花毒。
各位必須向路某保證，配合朝廷。否則，監管令下來，要禁黑心紅花，路某也無能為力！
在此之前，莫要忘了，陽月十五，吳縣縣衙農役，將為各位帶來制豆糧新法。屆時，邀請各位，扶老攜幼，品評指教！＂
以為路杰林的慷慨激昂結束了，他的聲音再次響起：“路某誠心，要幫助各位，就像路家歷代總捕頭一樣！但今晚，路某有一友人，迷失在這大西北草原上，路某必須將他尋回，請各位高抬貴手，讓路某此去及時，莫要教他出了事端，路某……＂
他在喘氣，一口氣提不上來，為什麼？柳翠杉心想，再不出面，就真的不夠朋友了！
一陣蹄踏，響在路杰林小心保護著不被包圍的背后。
火光映照，從黑暗中走出一個大鬍子身影。
群眾中，有人率先驚呼起來：“柳……柳……柳大夫！＂
“不對，柳大夫沒這麼年輕！＂村民開始一陣喃喃討論。
“柳大夫應該都八十了吧？這是個……嗯，年輕小伙！＂
“嘿，剛說話的是路總捕頭，那這位不就應該是柳……柳……＂
“可柳翠翠莊主……不是個女人嗎？＂
“不對！柳莊主是男子！”
“對呀！聽說他們成親了，為了化解世仇啊！＂
“有個總捕頭，該不會也有個副總捕頭吧？＂
群眾間，出現一陣不小的騷動。
路杰林望著緩緩被馬駝來的柳翠杉，鬆了口氣；可又像全身通了電，電流陣陣襲來。
待更靠近路杰林些，柳翠杉突然發現不遠處地上有一團燒得焦黑的東西！看著不像木材，也不像乾草，更不像是牛羊的尸體！那是……
抬頭，見路杰林眼中水光粼粼，不好！
柳翠杉當機立斷，提上一口氣，向圍觀群眾說：“依總捕頭之言，陽月十五，教製豆術，交紅花籽，以紓地困，以解地貧！＂
接著，他繞著路杰林的馬走了一圈，逼著群眾退開一些。他麻溜地將藏在腰間、從木槿那順來、凋飾精美云紋的一管小竹筒抽出，用嘴咬抽了引線，向天空狠擲出去！
柳翠杉心想，可惜，那本來是要帶回去好好研究指紋和內容成分的！
一團煙火，在夜空中閃閃爆開！
眾人抬頭一瞬，柳翠衫引路杰林調轉馬頭，丟下一句：“陽月十五，不見不散！告辭了！”
出了人群，奔上隴道，兩人偕肩一路向東，直直奔回北山口山道上的官驛。
進了官驛，小童說今晚沒別的客人了，為兩人留下一壺熱茶在房裡。
床上，路杰林一倒頭，便四肢攤軟，他緊緊挽著柳翠杉的手臂，直到睡著，都沒再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