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越發察覺到霍森長老的氣宇軒昂和儀表不凡，可他卻不是一位紳士。地窖里的寒冷，夾雜了潮濕的氣息，比風雪中更加難耐。他裹在外套里，昂首挺胸，高談闊論，對面的麗卡露卻衣著單薄，因為肩膀和手臂的皮膚完全暴露，時而抱肩取暖。霍森長老的無動于衷讓安德急著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卻只能把它披在龐新月身上。
    麗卡露沒有回答霍森長老的問題，她只是站著，嘴角一絲微笑，好像可以就這樣一直靜止到天亮。
    霍森長老顯然沒有預料到這樣的反應，他搓著手，眼神不小心暴露出焦慮，“不需要馬上回答我。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問題，對不對？”
    麗卡露點頭的動作輕微到幾乎看不出來。
    “讓我猜猜，你是不是想問龐氏家族到底是什么？”
    她的笑容綻開了一些，卻依舊不語。
    “要想了解旁氏家族，就先要理解家族這個概念。”霍森長老踱起步子，“家族就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而構成的組織群體。這個概念早就不提了，制定游戲規則的人在近幾個世紀都在通過強調家庭概念，來不斷淡化家族概念。但是，你猜猜看，那些制定游戲規則的人是靠什么組織起來的？”
    霍森長老頗有深意的停頓一下，“龐氏家族的歷史已經超過五百年。我們的組織脈絡就像藤蔓，包裹著整個世界。現在，連我們自己都沒法定義自己了，我只能說，我們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嗯。”麗卡露終于輕輕發出一聲，讓安德心里踏實不少，不過，那個音節太過短促，他難以判斷她是在表示肯定、疑問還是感嘆。
    不管怎樣，這一聲，都讓霍森長老興奮起來，“一百年前，我們就能控制天氣了。”
    他拿出設備，敲了幾下。
    安德想象外面的雪突然停了，晴空中掛著一輪明月。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想象力實在不夠豐富，雖然在地下，他仍然清楚地聽到外面雷鳴四起，接著，噼噼啪啪的雨點幾乎要砸穿地面。
    “還是下雪吧。”霍森長老揚起嘴角，又點了幾下設備，外面恢復安靜，“點石成金，化水為油，這些人類的癡夢，我們早已經實現。還有很多很多不可思議的技術，以后再慢慢展示給你。”
    “你們可以預測未來嗎？”麗卡露突然打破沉默。
    霍森長老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來，“我們從沒停止過嘗試。”
    他笑了片刻，麗卡露卻始終嚴肅，幾秒之后，兩個人都沉默了。
    安德以為對話就此結束。
    而霍森長老卻又踱起步子，“用某種算法預測人類百年甚至千年的社會進程，還是洞察變量而提前預知身邊即將來臨的危機和機遇，那種才算預測未來呢？”
    他停住腳步，看著麗卡露，等待她的回答。
    她搖頭，又是幾種可能性——她不知道答案，她不想回答，還是她認為兩種都不算。
    “龐氏家族預測了黃金時代。”霍森長老雙手背后，穩穩站在離麗卡露一步之遙位置，“你一定不知道，黃金時代初期是統治軍最黑暗的時刻。那時的統治軍是一個臃腫而腐敗的組織，將軍們已經習慣了敵弱我強，在屏幕后面揮揮手，用壓倒性的實力不急不忙的逐個消滅殘余的弱小政權，‘最后一戰’和它之前的幾場大戰就像表演，從成群結隊的飛行器中跳下密密麻麻的戰士，一個小時的血戰，然后殺死敵人的最高領袖，摧毀它的大規模武器，表演結束。可是，‘最后一戰’結束后，短短幾天內，就有上千支反抗軍向絕對統治宣戰。戰爭的模式突然劇烈轉變，從極端集中變成極端分散，數以千計的小規模對戰讓統治軍的領導力極度匱乏，各級指揮官，甚至將軍們都被迫親自上陣。在黃金時代的第一天，也就是‘最后一戰’當天，我們就預測到，未來幾年內，統治軍高層將出現大量逃兵，他們適應不了時代的變化，成為統治軍一百年來絕口不提的恥辱。
    “當然，在我們的預測中，最重要的不是危機，而是機遇。這是統治軍切除冗余，注入新鮮血液的最佳時機。所以，龐氏家族和統治軍的合作更緊密了。在我們的指導下，統治軍培養出了新一代的超級戰士和強大領導力，他們力挽狂瀾，最終實現了世界和平，這個過程持續了二十八年，被后代稱為黃金時代。”
    霍森長老安靜下來，頭也慢慢底下，眼睛看著地面。麗卡露仍像雕塑一般靜立不動。只有安德全身躁動，心臟激烈的撲通狂跳，他知道。這是一場不見血腥的較量，而且好像已經聞到了硝煙的味道，只是，他不確定，是誰勝出，是口吐蓮花深不可測的霍森長老，還是穩如磐石不可撼動的麗卡露。
    都不是，是個平局吧，安德看到，兩個人再次拿起酒杯，沒有相碰，而是各自舉高了幾分，以示敬意，之后，就同時仰頭一飲而盡。
    “只剩最后一瓶了，請公主收下。”霍森長老從木箱中拿出酒瓶，垂下眼皮，欣賞了一番，遞給麗卡露，“除了紀念黃金時代，一百年前發生的事情，我們也不該忘記。所以，我還有一個禮物，要送給公主。”
    “謝謝。”麗卡露接過酒瓶。
    霍森長老把手伸進外套里，掏出一個手掌般大小的方框，“影像，你的母親——龐黛麗。”
    麗卡露突然眉頭緊鎖，卻沒有伸手。
    “公主一定沒有見過，可能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畢竟，在我們這個時代，最匱乏的就是信息，這些我們本該有權掌握的信息，都無處可尋了。”霍森長老把方框舉到正對麗卡露眼睛的位置，“恕我直言，公主雖然風華絕代，但比起你的媽媽，還是差了一些——你的眉骨，太高了。”
    麗卡露僵住了，安德知道她要輸了。
    “龐黛麗是龐氏家族的最成功的實驗之一。我們用了兩百年，通過基因優選，想看看人類的美貌究竟能達到怎樣的程度。可是，結果并不令人滿人。最后，我們還是決定給基因動動手腳，做一點人工改造。別擔心，那個時候，修改基因還是合法的。之后，就有了龐黛麗，那雙眼睛，真是難以抵擋的武器，只可惜，成了最后一戰的犧牲品。”霍森長老把方框硬塞到麗卡露手里，“要不是公主禁婚，我們肯定會把實驗進行下去。
    “公主別介意，我把你稱作實驗，我的兒子也是實驗品，這是偉大的事。”霍森長老不容麗卡露反應，繼續說，“我們在每一個龐氏家族的孩子身上多少都要做些嘗試和改變，這樣他們才能變得更強，我們才能遍布每個時代的每個權力中心，就像龐黛麗在一百年前的闊山。這就是龐氏家族，我已經不需要再解釋了，而且，也不需要再邀請公主加入，因為你本來就是龐氏家族的一員。
    “影像請收好，沒有任何形式的備份。”霍森長老轉過身，背對著麗卡露，“你媽媽的故事，下次我再講給你聽。”
    他走了，腳步聲帶著勝利者的輕盈。
    龐新月拉拉安德的衣服，她把五官擠在一起，眼神楚楚可憐，祈求安德快點陪她離開，這里已經沒有她想要的東西，而且她看上去手腳都凍僵了。
    安德沒有看到麗卡露走出地窖。他離開時，她還站在原地。晚宴的客人正在散去，他和龐新月逆著人流向室內走去，一路都不見麗卡露的身影。
    龐新月意猶未盡的在安德耳邊講著感言，雖然沒打起來，但在她眼里，剛才的冒險顯然已經足夠精彩。可是，她的話，安德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它們就像背景音，被他直接忽略掉了。他一心只想盡快找到麗卡露，他非常肯定，她關上房門，就會立刻拔掉瓶蓋，把酒全部灌進身體里。他不能讓她這么做，任務還沒結束，他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
    他說了很多奇怪的話，才把龐新月哄到愿意說再見，然后就直接奔到麗卡露的房間，用力捶著她的門，“是我！開門！”
    門剛打開一道細縫，他就收緊肋骨擠進了房間。
    “怎么了？”麗卡露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呃……”安德一時沒了話，他看到她的狀態相當正常，那瓶酒在她身后的桌上完好地放著，“我來看看你。”
    話一出口，安德就懊悔得不得了，他抓著頭發向后退一步。
    “我很好。”麗卡露也顯得不自然，卻又很快調整過來，“今晚可以好好睡一下，不會有情況了。明天還是要做好準備。”
    “交戰準備？”安德不相信，他最擔心的是霍森長老也找到他，用各種信息狂轟亂炸。
    “對。”麗卡露拉開房門送客。安德猶豫了一下，只能離開。
    他在她的門口走了幾個來回，又停在門前，他想敲門，卻找不到勇氣，他還有很多話想說，而又組織不出一個像樣的句子，他嘆著氣，把額頭貼在她的門上，聽到里面嘶嘶的噴水聲，她應該已經在浴室里了，他轉身背靠著門，又待了一會兒，終于離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