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卡露不清楚自己是在哪一個瞬間認出了老人，其實也不算認出，畢竟那時他還一個少年，只是因為有了他這塊拼圖，記憶立體起來，就像一座疾速壘起的高塔，而她懸在塔尖，搖搖欲墜。
    獨活了短短幾個月，就以為可以忘記過去，理所當然接受全新的生活嗎？麗卡露為自己的可悲發出一聲嘆息。她悄悄轉動眼球，試著記住這個錯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地方，卻做不到，全部的記憶都只屬于那個錯過了一次又一次的人，想到馬上就要聽到他的名字，了解到他不為人知的往事，興奮和恐懼撕裂了她的心臟，那天，如果她能如約來到這里，也許，之后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他就不會死。她改變不了過去，但她必須知道老人的故事，她不能走。
    于是，安德剛要開口，麗卡露就抓回他的手，對他搖了頭。他領會了。
    “我記得，那一戰之前，傳奇戰士已經很久沒有露面了。”老人晃動酒杯，盯著杯中旋轉的暗紅色液體，“大概是在闊山一戰中傷得不輕，一直在休養……”
    “爸，別講了。”經理終于插上了話，眼神仍帶歉意地掃過安德，“闊山根本不是傳奇戰士打的，您全搞混了。”
    “不懂別亂說！”老人回頭瞪了經理一眼，“闊山不是傳奇戰士打的，難道是你打的？你沒見過，她授勛的時候，那個人山人海的盛況，都是因為拿下了闊山。”
    “真的不是，爸，斬殺闊山國王的神行海克，不是傳奇戰士。”經理小聲喃喃著。
    “你們這些年輕人都被那些胡編亂造的課本給教壞了！你說的是最后一戰，拍了個電影，就想和闊山一戰相提并論！”老人嘆了口氣，“別搗亂，讓我繼續說。我接到傳奇戰士電話的那天，是她在闊山一戰之后的第一次亮相。那支反抗軍相當可怕，意圖攻占我們這座城市，統治軍派出了三個團隊，把戰場攔截在距離城市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打了三天三夜。統治軍潰不成軍，戰線一直向城市逼近。到了第三天晚上，我開始能清晰地看到硝煙，聽到廝殺的聲音，很快，整座城市就響起了戒嚴的警報，車輛行人一律禁止出行。”
    “那您當時在哪里呀？”老人身后的侍者聽得入迷，一不留神冒出一句。
    老人回頭一看，對著侍者說，“我當時就在這里，穿著和你一樣的制服。”
    侍者表情驚訝，老人端起酒杯，繼續說，“那年我十六歲，剛開始在我父親的餐廳里幫忙。那晚，餐廳里一個客人都沒有……”
    “不可能吧。”不知什么時候，老人身后又溜來一個聽故事的侍者，“前年刮龍卷風的那天，客人都坐滿了。”
    老人微微一笑，“這家餐廳是我祖父開的，不過，沒幾年，他就去世了。我父親年紀輕輕就接了班，一手把這里經營成了這城市里最著名的餐廳，明星政要、各界精英，都慕名而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一桌難求，一火就是一百年……”
    “那您說的那位傳奇戰士來過嗎？”隔壁桌剛剛求婚成功的男士也湊了過來。
    “沒有。”老人回答后，身后響起一片嘆息的噓聲。
    老人不理，喝了一口紅酒，“那晚之所以一個客人都沒有，就是因為有人為傳奇戰士包下了整間餐廳，那可是我們第一次給人包場，也是這一百年來唯一的一次包場。可惜，她沒來。”
    又是一片嘆息聲。
    “這么說不對，應該是——還好，她沒來。”老人抿抿嘴唇，似笑非笑，“她那天要是忙著約會，別說這間餐廳，估計整座城市都保不住了。”
    “她和誰約會？”又來了幾個客人和侍者，老人已經找不到是誰在提問了。
    “那個年輕人一表人才，講話彬彬有禮。不過，他搞不定我父親。來了好幾次，要談包場，都被父親拒絕了。當時，我覺得父親不夠通情達理，人家有誠意，出價又公道，為什么不同意？我找到父親，告訴他，那個年輕人是傳奇戰士的男朋友，包下餐廳，一定是為了傳奇戰士，她常年征戰，難道不應該享受一次浪漫的約會？父親不相信。我就找出那些八卦新聞上的各種偷拍照片，給他看，他還是不信。后來，我就把一件憋在心里很久的事告訴他了，那件事讓我特別愧疚——其實，傳奇戰士之前就來過……”
    “剛剛不是說她沒來過？”經理很擅長挑出他父親故事里的毛病。
    老人頭都沒回，“她來餐廳的時候，不論穿著還是發型都和戰場上很不一樣，不過，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和男朋友挽著手，站在餐廳門口。我太興奮了，扔下手上的工作，跑過去要合影，她很客氣，也很配合，在男朋友身邊溫柔得有些不像她。我迫不及待炫耀照片，引出不少店里的員工，一陣騷動后，客人們也發現了，門口瞬間亂成一團，很快，媒體也趕來拍照。父親出面疏導，卻根本擠不進人群，他問我里面是哪位明星，我覺得自己闖了禍，不敢說。餐廳完全無法正常營業，門口的交通也堵得水泄不通，父親沒辦法，只好報警。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
    老人停下來，嘆了口氣。周圍鴉雀無聲。
    “那么登對的一雙璧人，第一次約會，就被我給攪了。我把這件事告訴父親以后，他不說話，默默思考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把餐廳包了那個年輕人。很多年以后，我自己經營餐廳，才明白，包場這件事真的不像聽上去那么簡單。桌子在半年前就全部訂出去了，怎么取消？何況，不少客人都是有權有勢的達官顯貴。父親是怎么做到的，我到現在都想不通。”
    老人再次停住，聽故事的人們安靜地陪著他緬懷父親。
    “那個年輕人很高興，預定了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像是要求婚。倒也不稀奇，餐廳里幾乎每天都有客人求婚。不過，統治軍可是禁婚的。我好奇，又擔心那個年輕人帶著傳奇戰士私奔，要是那樣，就再也不能在戰場上看到她了。我一時沒忍住，就沒心沒肺的問了那個年輕人。他說，不是一定非要結婚，才能在一起生活。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到了包場的那天晚上，卻只有他一個人過來。他找到我父親，說傳奇戰士臨時接到任務，不能來了，他過來，是為了當面向我父親道歉。父親沒說什么，就給那個年輕倒了杯酒。他坐在等候區的吧臺邊，拿出設備要結賬。父親讓我去辦。可是，包下整間餐廳，那么一大筆錢，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弄，捧著那個年輕人的設備，正發愁，設備就震起來。我低頭一看，嚇得差點坐在地上，腦子頓時懵了，手指不聽使喚，就按了接通。”
    “她說什么了？”眾人都聽懂了，這就是傳奇戰士在戰場上打出的私人電話，七嘴八舌地問起來。
    “她說的每一個字，她的聲音和表情，還有從身后補上來的敵人，和頭頂上劃過的子彈，每一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老人一口喝干了杯里的紅酒，“她說——小勇，你在哪？已經打到城西的郊區了，離你的公寓太近了，可能攔不住，你不要……”
    老人突然頓住，眾人跟著倒吸一口冷氣。
    “通話斷了，緊跟著，街上就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我愣了半秒，就把情況告訴了那個年輕人。他要走，但是，已經全城戒嚴，我們都被困在了餐廳里。這么大個城市，餐廳在城東，都聽得很清楚，好像戰場就在樓下，更不用說城西了。當時氣氛相當恐怖，父親看上去很緊張，我倒是顧不上害怕，忙著在設備上找實況戰場。沒想到，說是現場直播，竟然有三分多鐘的滯后。打開后，就看到傳奇戰士剛從飛行器上跳下來。”
    老人清了清嗓子，經理給他遞上一杯水。
    “她一看就是從別的戰場趕來的，背上有一大片血跡，帶的人也不多，可能是個小型的秘密任務吧。看到她的樣子，我的心懸得老高，統治軍恐怕是撐不住了，才臨時把她調過來救場。他們的總部就在城市里呀，怎么能失守？”
    老人快速喝了幾口水。
    “傳奇戰士一出場，形勢在幾分鐘之內就開始逆轉。被打的像一盤散沙似的統治軍突然有了靈魂，咬住了敵人的動線，以退為進的故意把他們引入一片廢棄的工廠，那里一看就是以少勝多的理想地形，敵人覺得不妙，不敢冒進，先放了一個小組進去，交戰基本上看不到了，只能聽到聲音，很激烈，但幾分鐘就結束了。敵人又放了一組，同樣很快被干掉了。第三組剛進去，我父親就一把搶走了我的設備。”
    老人身后發出幾聲細細的驚叫。
    “他把我的設備倒扣在吧臺上，拍了拍那個年輕人的肩膀，又給他到了一杯酒，對他說——小孩子不懂事，讓他見諒。那個年輕人一口就把酒喝干了，把設備還給我，對我父親說他不介意，他也需要知道戰場上到底發生了什么。父親給了我一個眼色，默認我把設備投影在墻壁上，餐廳里的員工都圍了過來。”
    老人回頭看了一圈。
    “就和現在一樣。這一耽擱，我不知道錯過了敵人的幾組進攻，但是，很明顯，敵人受到重創，開始撤退。沒想到，傳奇戰士已經帶著一隊戰士從敵人背后包抄過來，像一把鋒利的刀，把敵人的陣隊砍得七零八落。敵人誓死抵抗。混戰中，傳奇戰士的個人能力出神入化，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大腿中了一槍，要是一般人，肯定站不住了，她卻好像沒事一樣，還能打。”
    老人在自己的大腿上點了一下。
    “正在膠著關頭，父親卻突然離開了。我看著他走到露臺，才發現，那個年輕人也站在上面。正值盛夏，外面悶熱難耐，再加上硝煙彌漫，警報聲每個幾分鐘就呼嘯而來，我不明白，他們站在那里做什么？我父親遞給那個年輕人一支煙，他先是拒絕，猶豫一下，又接受了，他們就站在露臺上，一支接著一支，抽了好久。而戰場上，敵人也一個接著一個的全都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