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默了很久。
安德一直注視著麗卡露,她的眼神、她的身體,還有剛剛還柔軟如絲的手,都漸漸僵硬了。他思索著——她還要繼續聽下去嗎?
“后來,那個叫小勇的年輕人出了意外,年紀輕輕就走了。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也沒考慮過傳奇戰士的感受。”老人的語速慢了,眼睛蒙上淡淡的悲傷,“沒過多久,傳奇戰士也銷聲匿跡。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在空氣中蒸發了一樣。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不干了,有人說她受了重傷,不能再上戰場,就被統治軍雪藏了,一時間,謠言四起。接著,戰爭結束了,世界和平了,人們好像一夜之間就把傳奇戰士忘記了。”
老人又陷入了沉默。
“再之后呢?”聽故事的人七嘴八舌地問起來。然而,答案就握在安德的手上,只是,他沒想到,故事并沒有結束。
“我當時年輕,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相信,傳奇戰士殉情了,跟著她的小勇走了。隨著年紀增長,這其間的蹊蹺,我多少看透了一些。”老人左右各看一眼,餐廳里幾乎所有的客人都圍過來聽故事了,他卻一點都不驚訝,“戰爭就要結束了,統治軍開始清理門戶,戰功累累,又過分年輕,還有個相當尷尬的身份背景,這樣的組合太刺眼。”
“什么身份背景?”幾個聲音同時問。
“她是……”老人低下頭,思考了幾秒,“這個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總之,政治斗爭比戰場更殘酷。統帥圓桌十個老家伙加起來快有一千歲了,她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女孩,怎么斗得過他們。更何況,她在統治軍,一點政治資本都沒有,一路靠的只有實力,唯一扯得上關系的就只有那個神行海克了。傳奇戰士跟著他,算是倒霉,那個人戰場上沒多大本事,專門會搞形象工程,是個說得比打得漂亮的繡花枕頭。”
聽到老人這樣評價神行海克,眾人發出一陣驚呼。安德也擰緊了眉頭。
“還有更勁爆的呢。”老人提高音調,壓住了身后的聲音,“現在,坐在統治軍總部大樓最頂上的那個正坦統帥,當年正是傳奇戰士的部下,唉……也是一只忘恩負義的老狐貍!”
經理嚇得哆嗦一下,趕緊俯到他父親耳邊,咕嚕嚕地說個沒完。
老人轉頭,對他充耳不聞,“現在想想,一切都說得通了。統帥圓桌要干掉傳奇戰士,但是,他們絕不能讓她死。因為,她死了,世界就會永遠記住她。她必須消失,無聲無息地淡出人們的記憶。這樣,他們就可以篡改歷史,瓜分她的功績了。看看那些黃金時代的紀錄片,還有小孩子的課本,第一個消滅整支反抗軍的成了神行海克,闊山一戰銷毀大規模武器的成了正坦,可笑呀!說謊都不會臉紅嗎?”
“老先生!”一個響亮的聲音,從后排傳過來,“您說的那位傳奇戰士是不是麗卡露將軍?”
“將軍?”老人回頭找著那個聲音,“傳奇戰士到最后也沒做到將軍。闊山一戰之后,全世界都等著她晉升,她又拿到和平勛章,不少媒體斷言她會史無前例的在三十歲以前直通統帥圓桌。不過,那都是民間一廂情愿的故事罷了。和統帥圓桌一樣,統治軍里將軍的席位也是個定數,就只有三十個名額。她上了,就得有人下。你說誰下?我看,不升也好,她屬于戰場,就應該在前線沖鋒陷陣,坐在屏幕前看‘表演’的大將軍,不適合她。”
“不對呀!”剛剛提問的人舉著設備從后排擠過來,“您看,新聞都報了,冬眠計劃蘇醒的那位就是黃金時代的傳奇戰士——麗卡露將軍,所以,她沒死,也沒離開統治軍。”
老人盯著設備,怔住了。
“我想起來了,這條新聞,我也看過,就在幾個月以前。”經理拍拍腦袋,“只是,我看的那條沒提名字,就說冬眠者是統治軍。”
嘶嘶的議論聲一層一層鋪開,看樣子,大家多少都記得那則消息。老人眼睛始終沒動,不知道讀了幾遍眼前的新聞。他猝然抬頭,桌邊那位眼熟的小姐已經不辭而別地走遠了,他伸出手,張張嘴巴,卻什么都沒說。
不知何時,安德的思緒飄回了童年,那些深夜躲被子里偷偷讀的小故事,學院理論考試中總要引用的經典戰例,還有伴他成長的那幾部百看不厭的電影,這其中有多少,主角本應是他手中的這位?
他完全無法形容心中涌動的情緒,也許是因為太多了,交織在一起,又相互碰撞。再加上,這幾天,總有個天真得有些可笑的問題時不時跑進他的腦海里——后半生是不是就這樣栽在她手里了?或者說,怎么才能讓后半生就栽在她的手里呢?然而,冥冥之中,卻是她,影響了他的整個前半生,把他牽引到了和她相遇的原點。
他想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一用力,卻抓空了——剛才太過沉浸于老人的故事,竟然沒有注意到她的手已經滑出了他的掌心,人也離開了桌子,向門口走去。
他大步跟上,幫她拉開餐廳的門,她卻連頭都沒回的繼續快速走著。
“車子在這邊。”安德本想進到車里,再把她擁進懷里,但是好像來不及了,她的肩膀抖動起來。
他小跑幾步,躍到她的面前,知道按著她的性格,肯定攔不住她。所以,他已經同時伸出雙手,環住她的腰,再收緊,小腹相貼后,任她用力推著他的胸口,卻怎么也分不開。
像神一樣的傳奇戰士已經第三次在他面前落淚。
第一次,酒醉后孤零零的一滴淚珠,像一把柔軟的刷子掃過他心間一寸從未被人碰觸過的角落,好奇心在血管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如此強大的人,卻被孤獨和回憶折磨得差點淹死在酒精里,他拉了她一把,忍著一腔憐憫和一點點的心疼,企圖順勢剖開她那層近乎完美的皮囊,探探她在黃金時代的廝殺中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掙扎,才爬上了將軍的寶座。
第二次,當溫熱的血液從永不愈合的傷疤不斷溢出,冰冷的藥物注入身體,取而代之,拯救機體的同時,釋放了理智的束縛,放聲大哭是成年人壓抑在心底的惡魔,她被惡魔附身,在他的肩膀上爆發出了一百年的委屈,生離死別并不是最可怕的,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沒有選擇的權力,就在她站不住了,又不能倒下的時候,他扶了她一下,卻沒讓她看出自己的心也被戳了一個窟窿,痛得體無完膚。
第三次,他終于明白,原來,七十年以前的痛不僅有生死,還有數不清算不盡的背叛,背負著它們,被強行塞進冬眠艙,再堅硬的靈魂恐怕都被撕碎了,要是他,可能也會選擇自殺,好在,她欺騙了時間,時間卻沒有辜負她,一覺醒來,他出現了,他隱隱感覺,自己了解到的可能還只是冰山一角,最尖最利的痛一定已經被她獨自塵封,這樣也好,就讓過去留在過去,不管傳奇戰士曾經是多少人的偶像,現在的麗卡露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可以用那最些親密的方式拂去她的淚水,這是他的特權。
只是,她好像不太配合,身體不停扭動,想要掙脫他的懷抱。他竭力攬著她,這畫面多少有些不自然。不過,路過的行人不少,并沒有人上前制止,估計他們的樣子還是像極了一對在寒風中不小心鬧了別扭的戀人。
“怎么了?”安德快要控制不住她的抵抗。
“不要這樣。”麗卡露低著頭,不看他。
“哪樣?”安德不喜歡這種沒營養的對話,再不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就要被寒風吹干了,“不要動。”
他脫不開雙手,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嘴唇抿去最后一顆流連她肌膚的淚珠——它正慢慢滑向她的嘴角。
他已經觸到了那滴淚,還沒嘗到味道,就被她用手肘頂住脖子與胸口相交的那塊最薄弱的凹點,連咳都來不及,喉嚨就被封鎖,剛剛吃下的食物翻滾上來,涌向胸口,他弓起背,后退幾步,這還不算完,他一只手臂被她擰到背后,咔的一聲,在即將折斷的瞬間,又被她突然甩開。
安德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么大,他其實根本沒有碰到她的皮膚,就算碰了,也只是臉頰上的輕輕一下,她卻像被毒蟲叮了一樣,用手背使勁擦著嘴角。
“你這么瘦,為什么力氣那么大?”安德挺直身體,揉著肩膀向前一步,打量著她——明明是她打了人,卻一臉驚恐,好像自己被渣男欺負了一樣。
“不是力量,是角度。”麗卡露后退一步。
愛哭鼻子的大將軍,眼淚還沒擦干凈,就開始教育人了,安德忍不住一笑,伸手要拉她,“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動不動就使用暴力?”
“我就是使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的人。”麗卡露打開他伸來的手,嘭的一聲,沒講究角度,用的一股蠻力,“還有,沒有‘以后’了。”
這句就算是氣話,也不好聽,而且,也沒人惹她生氣呀,安德皺了一下眉,“什么叫沒有‘以后’了?”
“就是說,答案是‘不’。”麗卡露胡亂抹著已經沒有淚水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
“什么?什么答案是‘不’?”安德一頭霧水,還沒搞清楚況狀,卻好像已經被拖進了要吵架的節奏。
“不管你要問什么,不管你要怎么問,答案都是‘不’。”
“你以為我要問什么?”一股無名火沖上頭,安德覺得莫名其妙——還沒在一起,就要被分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根本就沒打算問你……問你……那個……”
他恍然想起,今晚費盡周折花了他大半個月薪水插隊換來的浪漫晚餐,是為了向她坦白從寬,讓她知道他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希婭,只是實際操作并不會那么容易,他要問的是‘你愿意等我嗎?’,因為他必須先恢復單身,才能和她討論那個荒唐的“后半生”問題。
他眨眨眼睛,咽下一口空氣,回過神來,“別在大街上說這些,好嗎?我先送你回家。”
“不必了。”麗卡露一揮手,“說什么都沒用,我的答案不會變。”
“你!”安德的怒氣一下子在頭頂炸開——怎么會有人這么自以為是,“你以為全世界的男人都排著隊跟你告白嗎?”
麗卡露不說話,面無表情的站著不動。
又是那副不屑回答的傲慢嘴臉,安德一直看不慣,“不說話,你就是對的嗎?不說話,你就能站在高點,俯視一切嗎?”
麗卡露吐出一口白氣,“不說話,是因為實話不好聽,我又不想說謊,所以就不說了。”
“好呀,好……”安德氣得胸口生疼,已經想不起來為什么吵、上一句在吵什么了,“你說出來,我要聽實話!”
麗卡露想了一秒,把眼神稍稍挪開,“不只有男人,很多時候還有女人。”
安德五指抓過頭皮,怒火把聲音燒得顫抖,“你就是公主沒錯,我總算理解這個詞了,被人捧上天的公主。”
麗卡露狠狠咬了兩下嘴唇,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哼笑,“別以為你很了解我。我們才認識多久?”
“這是一個問題嗎?”安德不等她反應,“一百天。從我到血湖療養基地接你到今天,整整一百天。”
麗卡露愣住了,看樣子,是真的說不出話了。